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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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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厌非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除了无尽的黑暗,就只有那个女人。

女人头钗金步摇,随意两步,如流风回雪,鬓边的石榴坠亦步亦晃,寂静的深夜都掩不去她柔美的身姿。

她很美,美到村里的男人都色涎欲滴,甘愿成为她的裙下之奴。

只有程厌非觉得她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腐朽之气。

她的眼里没有光,没有未来,只有无限的空洞与沉寂。

她好像很喜欢笑,笑起来时,嘴上的胭脂便会隐隐裂开,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梦里,她的声音如风铃般悦耳,轻轻柔柔的。

她似乎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你生来不祥,我厌恶你。”

“是吗?”那时候他咧着笑容,眼神与她一般冰冷恶劣,“难道不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和你一样是个怪物吗?”

然后,不出意外地,他看到那张娇媚的脸上一片煞白,过了很久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你娘,你那短命的娘早死了。”

他们不是母子,但却有着如出一辙的毒舌,什么话剜心就专挑什么话说。

人们说,小孩子都是不记事的。

但那段记忆就像生根的凌霄花,攀附着扎进他的骨肉。

从有记忆起,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厌非都是跟着女人东躲西藏地苟活,直到女人来到了村子里。

他有了许多后爹,村口打铁的铁匠是后爹,脸上有黑痦子的茶农是后爹,握笔时会手抖的秀才也是他后爹。

女人似乎沉溺于多角色的“爱河”之中,完全不挑剔。

每每准备媾合的时候,她就会把他关进漆黑的大抽屉里,那里狭小得连动弹的空间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越是看不见的时候,听力似乎就越灵敏。

他能听到抽屉外压抑的低吟声,荤笑声。

媾合结束,女人又会把他从抽屉里拖出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忽然崩溃大哭,然后狠狠毒打他一顿。

这样的日子似乎重复了很久,久到村里的男人渐渐死绝,她就会换一个村子,继续诱惑着那群蠢男人。

直到某一天,瓦屋起了大火。

火势起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男人凄厉的惨叫声和女人放肆的笑声。

没有人记得,他还在抽屉里。

火势越蔓越大,他所在的抽屉烫如蒸笼般,致命的灼热,火焰吞噬着抽屉,快要将他拆骨入腹。程厌非拼命挣扎,滚烫的水汽缠着呼吸进了肺腔,他又喘又咳,怎么也无法从那窒息的黑暗中挣托。

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最后是怎么逃脱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只知道最后他看到的是满地的残肢断体,血流一片。

而女人正端坐在火海中央的梳妆台前,静静地补着胭脂,唇齿间,都是绝艳的绯色。

见他从抽屉里活着出来,女人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悠悠哼着乡间的小调。

不知道为何,他用力看了她两眼,忽然问道:“人生总是如此吗?”

女人依旧用那双暮气的眼神望着他,眼底深处是一片死寂的黑海。

她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什么。

说了些什么呢?

“是的,从来如此。你也会与我走上一样的道路。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爱你。

夏风拂过,林间蝉鸣一片。

程厌非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背上的汗渍已经渐渐干了,浑身黏糊糊的,风一吹,就隐隐发冷。

他没有在封闭狭小的空间,也不再置身火海。

失焦的视线晃了晃,落在了一双如皎月般的清眸中。

与梦中槁木般的眼睛全然不同,这双眼睛干净得就像废墟中生出的新叶。

“你觉得怎么样?”那眼睛的主人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焦急。

周身火烧般的灼热渐渐散去。

程厌非深吸了一口凉气,混沌的脑子才逐渐清明起来。

鼻息间满是浓郁的锈铁味,这是那个女匪。

胃中翻涌,程厌非别过头,扶着树干坐了起来。

见他缓过劲来,陆晚松了一口气,很快取来了金疮药和绷带——这是这群刀尖上讨生活的恶人必备的。

陆晚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程厌非摇了摇头。

他的手心浸了汗,伤口又烂又肿,有部分还化了脓。

陆晚的动作很小心,很快就把那只手裹上了几层绷带。

“这样会痛吗?”陆晚又问道。

绷带的最上方打了个蝴蝶结,看起来有些扎眼。

程厌非顿了顿,湿漉漉的眼睛晦涩难辨,他看见她手腕出乌青的牙印,很快又挪开了视线。

陆晚知道他不想搭理自己,也不勉强。

盘着腿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打量他。

他靠着树干,一手放在单膝上,头微微垂着,乌发落在眼边,眼睫沾染了湿雾,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有些弱小可怜又无助。

陆晚觉得应该安慰一下,但话抵在舌尖又一个字都蹦不出。

嘴笨成这样,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攻略成功。

也不知道如果将程厌非救了出去,然后好好栽培成人,能不能也算成功呢。

难不成真要用这副尊荣走感情线吗,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陆晚凄惨地叹了一口气。

夏夜森林到处都是蝉鸣蛙鸣。草丛里几乎伏了一整个战队的毒蚊子。

陆晚不停地拍打着虫子,在不知道被咬了多少个包,掐出多少个“井”字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细语低喃声:

“有……吃的吗?”

陆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程厌非在说话。

少年说完就飞快地低下了头,陆晚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比较害怕的。

这还是程厌非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讲话,陆晚回过神后,立刻欢快道:“有的,你等等。”

她跑着去把方才用油纸包起来的兔腿拿了过来。

说是兔腿,其实马禄撕的很大块,几乎把一半都扯给里她,陆晚给囚笼里的孩子们都分了一点,最后还剩下许多全部给了程厌非。

这几日风餐露宿,吃的最好的也就是薄饼,哪里沾过荤腥啊,虽然心中惶恐,不知道这女匪是不是脑子抽了筋,但孩子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挤在最左侧的是个小女孩,她这几日一直缩成一团,不哭也不闹,直到现在,嚼着兔肉,突然掉了眼泪。

“阿姐,你真是个好人。”她抽抽搭搭地说。

她这一哭,旁边的小孩也被带动了情绪。

到底是害怕,哭也不敢放声,只有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是啊,阿姐,你是个好人…”

“对…我也觉得…”

“……”一旦有人起了个头,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开了。

陆晚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挤在最中间的男孩抢先道:“因为…只有你把我们当人。”

孩子们到底是孩子,给了块肉吃,就成了好人。陆晚听着难受,有些结巴道:“那你们是怎么被拐过来的?”

她这话一出,孩子们的脸色都白了白,再没有人说话了。

陆晚知道这样的团伙中,女性角色的作用往往是为了松懈被害人的警惕,像这种事情,原主应该没有少干,不然马禄也不可能这么信任她。

陆晚道:“所以以后,再遇到那种情况,不要再相信我这样的陌生人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也不是好人。”

没有人回答,细细的抽泣声又压抑着蔓延开了。只有程厌非似乎抬头向她看了几眼。

陆晚回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低下了头,继续嚼兔肉。

被撕得坑坑洼洼的兔腿看起来其实并没有食欲。

程厌非并没有胃口。

发过烧的身体,软绵绵的,像针扎过似的,痛得他浑身无力,白日吃的那块豆酥糕仿佛还黏在胃里,难受得要命。

但是他很饿。饿得几乎快要坐不住了。

他必须吃点东西。

兔肉没有处理干净,含在嘴里化开一嘴的肉腥味,反胃得想要吐出来。

顿了顿,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他得吃饭,得活着。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兔子皮,他不想变成那样,人都是求生不是求死的。他还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

陆晚坐回他身边时,发现他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兔毛发呆,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兔子吗?”

兔毛是带皮剥下的,血淋淋的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这个画面其实有些诡异。

程厌非嘴里还嚼着兔肉,听她这么问,迟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找到点喜好,陆晚立刻殷勤地抓了两把嫩草编了个简形的草兔子递了过去。

兔耳朵长长地耷拉在两边,看起来有点奄奄一息。

程厌非愣了一下,视线从兔子移到了陆晚脸上,他的眼睛黑溜溜的,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润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晚以为他不喜欢,有些尴尬,刚准备收回手,手上一轻,草兔子已经被接了过去。

程厌非微微抿了抿嘴,说道:“谢谢。”

这个样子,看上去实在过分乖巧。

陆晚忍住想动手摸他头的冲动,笑眯眯道:“这是我爸……额,我父亲教我的。”

“他现在人呢?”其实程厌非并没有兴趣,只是顺口问了句。

却没想到陆晚眼睛一亮,就这么喋喋不休地开始讲起了她的父亲。

陆晚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农村。

家庭虽然有些拮据,但同龄孩子有的,她也不曾落下。

与很多原生家庭不幸福的朋友们不同,陆晚的家庭虽然有所残缺,但却很幸福。

不过好日子并不长久。

后来,听说做海员来钱快,为了给她挣学费,父亲考了证背着行囊就出发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父亲出了海难的时候,她忽然有些伤感:“算啦,不说啦。”

程厌非对她温馨也好悲伤也罢的追往昔没有任何感触,看着她有些忧伤的表情,甚至凉薄地想,怎么你不一起死了呢。

但表面上他还是那般乖巧的模样。

而陆晚吸了吸鼻子,心里却想,如果她攻略成功了,系统说会满足她一个愿望,不知道能不能用在生死大事上呢。

如果,她用这个愿望换回爸爸的命呢?

想到这里,陆晚原本茫然地心陡然激动起来。

她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攻略程厌非才行!

陆晚很快收回了感伤,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看着程厌非的眼睛都亮了三分,卖力地攻略道:“啊对了,你喜欢兔子的话,下次我给你做兔子灯吧。”

下次?

程厌非盯着手中潦草的兔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陆晚也不气馁,他不想讲话她就陪他一起靠着树,仰头望着月色。

今夜星繁,那半轮月色却没有丝毫逊色,淡淡地倾洒在这山间一隅。

夜深的时候,马禄一行人的酒局也结束了。

程厌非很自觉地起身等陆晚带他回囚笼。

陆晚的步子迈的比较大,到笼边时程厌非才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到篝火边。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火光越是明媚处,四周越是黑暗。

那女匪快融入那片黑暗。

程厌非攥了攥拳,吸了一口凉气才加快了步伐走了过去。

篝火处,火焰小小窜了一把,噼啪作响。

仔细看才能发现潦草的兔耳朵正被大火烧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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