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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寒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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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阴县令胡乱定了焦仁的罪,要将她发往孟州城。焦仁见东西没要到,反得坐牢,气的倒仰。她肚内寻思道:现在都要不到,若再过十年就更难要了,不如花些钱先免了这牢狱之灾,然后再想其他办法。主意打定便忙说要用钱赎罪。阴县令知道钟三郎的意思,见焦仁要拿钱赎罪,一时间倒拿不定主意了,便忙派了一个人过去告知他。钟三郎见焦仁竟有钱赎罪,开始还不信,但来人说的很肯定,这就让他不得不信了。他自然是想让焦仁坐牢的,而且最好是坐一辈子的牢,所以只得再破费银子。于是阴县令便将焦仁发配到了孟州城。

钟三郎见焦仁被发配到了千里之外,这才放下心来。可是忽然间他又想到自己为这事前前后后花了好几百两银子,而吴秦也是涉案人员之一,却在家坐享其成,一两银子也没出,甚至连发生了打官司这事也不知道,自己这不是白做了人情?这样一想心中便老大不痛快、不平衡。

不知怎的,他又想到那一大包宾珠上去了。那包宾珠明明是他亲眼所见,怎么就再找不到了?难道焦仁早有防备,并没有把宾珠放在她们睡觉的那个房间,而是放在了其他地方?很有可能,不然当时他把那个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找不到?船是吴秦的,他见他没有找到,回去之后自然会百般地找,也许就找到了也未可知。不然仅凭他给他的那一千两银子,他就不下海了?焦仁又一再说,她的宾珠、冰鲛纱被抢了,也许这宾珠、冰鲛纱就放在一起,一并被吴秦找到了,倒叫他钟三郎来背这个锅。想到这钟三郎又羡又嫉又恨,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忙一径的来找吴秦,要讨回自己的损失。这且不提。

且说焦仁见自己的请求竟然被拒,大感意外,但旋即一想也就明白,这是有人不想让她出去。那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应该不是吴秦,因为她被扔到海里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那么就只有钟三郎了。可是钟三郎说他只偷了玉匣子,而在这里,玉似乎并不值钱,那他把玉还她也就是了,用不着又来破费钱财一定要让她坐牢。这么说是他抢走了槐玉的宾珠,并且把她杀了?可是他不是说吴秦拿了槐玉的宾珠么?

“哦,是了,那时在海里,他担心我会杀了他,所以才会说是吴秦干的。等上了岸,他又自由了,怕我去找吴秦,从而得知事情的真相,然后再来找他麻烦,所以千方百计要让我坐牢。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想明白了这些,气得把牙都咬碎了。她下定决心,只要她从牢里出来,即便是死也要报这个仇。

她在孟州城刚刚坐了一年的牢,恰逢交子国的太上皇驾崩大赦天下,她也在赦免之列,便被释放了。在监狱里,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出狱、报仇,现在天遂人愿让她早早出狱,不至于等到十年之后了。

走出监狱的大门,一时之间她却又茫然起来。在监狱里她虽然拼了命的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国家的法律,无奈受各种条件所限,所获甚少。现在出来了,她知道仅凭她所知的那一点点法律,想要赢得这场官司未免太过天真。那么怎样才能打赢这场官司呢——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一个交子国的人帮忙了。可她在这个国家谁也不认识,能找谁呢?

忽然,她的脑海里飘过一个人的名字——寒温。对,就找她。即便寒温不是专业人士,但她毕竟是交子国根生土长的人,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肯定比她这个外国人要多。况且她又是怀玉的妹妹。如今槐玉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应该知道这事。何况槐玉的遗嘱中也涉及了寒温,就凭这,她也应该去找寒温,告诉她一声。

她记得槐玉说寒温住在乱石岗子村,于是一步一问找到这个地方。谁知到了地方一打听没这个人。再问,方知寒家父女几年前便搬走了,现在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经多方打听,她最后才得知他们到了一个叫新城的地方,便又赶往新城。到了新城又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原来早年间槐玉还在继父手下过活时,继父因养不活两个孩子,便打算把槐玉卖给人家做丫头。寒温得知这事忙告诉了槐玉,槐玉得知便连夜逃走了。到了交人的时候,寒父交不出人来,便想将定金退还给买家,买家却不要银子,只要人。寒父无奈,只得千求万求,最后变卖田地房宅加倍赔偿才算了事。这田地房子一卖,他父女两个便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寒父便带着寒温出外讨生活。哪知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加上他又酗酒,后来便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于是将寒温卖给了一户姓付的人家做丫头。这卖女儿的钱到了手,他的酒喝的更多了。后来有一年冬天,他喝醉了酒,失脚跌进水里淹死了。

焦仁得知这些情况,又打听到寒温的住处,便来找她。到得门口一看,见是深宅大院,她在钟三郎家吃过大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见到高门大户便不敢进去,甚至连门也不敢去叫了,只远远的站在门外守着。

过了好久才见院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姑娘。她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穿着寒素,一望而知便是下人。焦仁见她手里挽着满满一篮子的衣物,正要下河去洗,便忙迎上前去问道:“对不起,请问姐姐一声,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寒温姑娘?”那姑娘双眼漆黑,上下打量了焦仁一眼道:“我就是,你找我有事?”焦仁便又问道:“你以前住在乱石岗子?”寒温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焦仁又问:“你是不是有一位异姓姐姐叫槐玉?”寒温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焦仁见没有找错人,便报上自己的名姓。寒温马上接口道:“哦,原来是你,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找我有什么事?”焦仁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槐玉姐姐已经死了,是被人害死的。”寒温诧异道:“什么,被人害死了。谁害的?”焦仁道:“这事说来话长。”正要再往下说,就见寒温朝院子里望了一眼,然后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说罢便转身向门外的一条小河走去。

“请你见谅,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这里风大,又冷。只是我若出来的久了,太太见我还不回去,会责罚我的。”寒温说,一面放下手中的篮子,取出衣服来洗。

焦仁见她如此,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太过冷血,不把槐玉的死放在心上,但她现在也只能附和道:“没什么,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说着便挽袖子要来帮她洗。寒温忙道:“不用,不用,你大老远的跑来告诉我槐姐姐的事,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好意思再要你帮我洗衣服。”

焦仁道:“不用客气。”一面说,一面早拿出一件衣服洗起来。寒温客气了几句便又问道:“槐姐姐是怎么被人害死的?”焦仁便从自己如何认识槐玉说起,一直说到自己的这次牢狱之灾,只是其中有些不便告诉的话,她还是做了些隐瞒。寒温听她说完便道:“想不到槐姐姐的命这么苦。”说着眼圈红了。

焦仁道:“我这次来,一是来告诉你槐姐姐的死讯,二来也是想请你帮我的忙,为我和槐姐姐讨回公道。”

寒温含泪道:“你是槐姐姐的结义姊妹,便是我的姊妹了。按说不为你,就是为槐姐姐,我也应当挺身而出。只是我现在不是自由之身,一切行动都得听从主人的吩咐,他们如果不让我去,我便不能去。这件事我想十有八九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却不关我主人的事。我们生为奴仆,能活着已然不易,哪里还有资格讲情感。比如去年冬天,我听人家说我爹淹死了,我想去看看,这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太太就是不让。我急得哭了,她倒说什么:你爹既卖你,就没把你当女儿,你还去看他作甚。况且人都死了,你去看,他也不知道。后来我到底没有去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爹埋在哪里。现在再来说姐姐的事。对于她的死我也伤心难过,也气愤难平,可是这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主人家就更不可能让我去了。况且你说的那个钟三郎又有钱又有势,这官司就更难打了。我若偷偷地跑去打这官司,只怕官司还没有打下来,主人这边就知道我的行踪,派人将我抓回来了,到那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焦仁见她推脱,恨不能说出槐玉的遗嘱来,再看她会不会答应。她在心里对槐玉说:“姐姐,你如此挂念她,临死之前还记着她的好,可你如今含冤九泉,她却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报仇雪恨。姐姐,你看错人了。像这样的人,你怎么还想着把宾珠给她?——可是姐姐啊,我若不去要回你的东西,不按你的心愿去做,你是不是又要怪我?姐姐,你叫我好为难呀。”

你道焦仁如何就确信自己能要回东西?上文说过,这交子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最近这一连串的遭遇也更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想赢官司并不难,只要自己哭它个三天三夜,哭出两大缸珠泪来行贿即可。不过有道理却还要拿钱摆平官司未免让她心里不痛快,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这样做。

她想了一想,觉得寒温可能是被打怕了,所以才拒绝的。要让她帮忙,唯有以情动之,让她抛开顾虑。于是便又说道:“我和槐姐姐相处虽然三个月不到,但总听她提起你,说若不是你,她早就被卖给人家做奴婢了。她临死前还提到你,说让我把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几吊钱送给你。可我还没来得及去吴秦家就坐了牢。这又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也不知吴秦还认不认这个帐。”

“请你不要再说了,”寒温泪流满面地嚷道,“我现在宁愿她给人家作奴作婢,也不愿意听到她的死讯。哦,要是当初我不把我爹要卖她的事告诉她,她就不会逃跑,那现在肯定还活着。可是我……哦,是我害了她。”

焦仁见她泪流成河,不胜哀楚,便暗暗点了一下头,遂又试探性地问道:“我听你刚才的意思,你如果是自由之身便能帮我了,是吗?”

“是。”寒温拭泪道。

“那怎样才能让你获得自由呢?”

“除非有人拿钱赎我。可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谁会来赎我呢?”

“这个我来想办法。不知要多少钱?”

“怎么,你肯赎我?”寒温激动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可随即又蹲了下去,低声说道:“你哪来的钱呢?你要是有钱也不用坐牢了。”

见她神色黯然,焦仁还以为是一笔天大的款子,不由得紧张起来,问:“得多少钱?”

“当初卖我时是二十两银子,所以我想要是有二十两也就够了。”

焦仁再不敢说自己有钱。她想了想说道:“钟三郎抢走了我的财物,只要我们打赢了官司,这二十两银子还是有的。”

“可这是要现银的。”

“我们先去问问你的主人,只要他肯,便多出二十两也行。若不肯,回头我再想办法。”

寒温听她这样说,想想也有道理,等洗完了衣服便带着焦仁去见了付老爷。焦仁便自称是寒温的干妹妹,现在要为寒温赎身。付老爷倒是答应了可以赎人,但非要现银不可。焦仁便同他讲定了时间。可是等她拿着钱来赎时,付老爷却反悔了,不想卖,说除非五十两银子才行。焦仁虽然不会再为钱的事为难,但她却故意面露难色,跟他讨价还价。付老爷见她拿不出更多的银子,便一口咬定了只要五十两。焦仁便说要再去筹钱。去了两日拿了五十两来,付老爷此时无话可说,只得接了银子。

焦仁见他收下银子,忙拉了寒温就走。寒温忙道:“等一下,还没拿卖身契呢。”焦仁便问什么是卖身契。寒温便向她解释了一番,随后又说道:“这不拿卖身契,便是付了银子,他说你没给,又没有人来给你作证,打起官司来你也只有输的份。”焦仁便忽然联想到自己向钟三郎索要自己财物的事来,早知人心如此难测,在海里时便应该让钟三郎也立下这样的一个字据或是叫几个人作证才是。看来做人的学问大着呢,自己还得好好地学。

拿到卖身契后,两个人忙离开付府。焦仁边走边看手中的字据,一面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里只有吃的用的能买卖,想不到人也能买卖。”

“你们那里没有买卖人口的吗?”

“我们那里禁止一切买卖,若有人违犯了,一经查实,不仅卖家要坐牢,买家同样也要坐牢,这谁还敢。”

“在我们这里,举凡天下之物没有不可以买卖的。即便亲情、友情、爱情也莫不如此。还有自尊、荣誉、良心也一样可以买卖。”

“天啊,你们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国家啊?”

“我们国家叫交子国。这交子便是一种钱币。你瞧,我们国家这名字起的是不是名副其实?”寒温苦涩地笑道,“在我们国家,那还有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个不说也罢。人生的底色本就是荒凉灰暗的,像这样的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不然连活着都没有意思了。”

焦仁不大能听懂她的感慨,便道:“你们这里的人说话行事总让我摸不着头脑。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们无障碍的交流呢?”说着便将卖身契递给寒温。

寒温并没有接,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说道:“这个,还是你拿着吧,等我有能力时我再来找你要。”

焦仁经过牢狱之灾,知道自由的可贵,见把卖身契给她,她竟然不要,不禁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在这一眼里她看到了一个虽然身份卑微,却依然自尊自强的灵魂。

“好吧,那我就收着,等你哪天来取。”她说。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后,寒温小心翼翼地问:“你,身上还有钱吗?”焦仁道:“还有一些。我怕付家人临时再加价,便多借了些。怎么?”寒温道:“有就好了。我想我们得去找一个刀笔先生,让他给我们写一纸诉状,然后拿着到知府衙门去。只要知府大人受理了这案子,我们这官司便有些希望。”

“我都听你的,你说怎样便怎样。”焦仁说。

谁知等她们拿了状子去找知府大人,这知府大人恰好是阴县令的老师,他见是自己门生办的案子,便有些徇情,要将这案子发回原地重审。这原也在规定之中,但寒温却担心转回去会百分百维持原判,忙说不告了,要撤诉。这正中知府大人下怀,可他却装模作样责怪了二人一顿,才将状子还了她们。焦仁见她拿回状子甚是不解,寒温便将自己的担心说了。焦仁着急道:“那我们不告了?”寒温皱眉叹息道:“咳,现在告也不是,不告也不是。真是个难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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