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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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刚下过雨，三月的天暗得快，天际昏沉空气潮湿，时不时窜过一阵寒流吹来泥土青草翻新的味道。

不太好闻，有点苦还有点腥臭。

宿舍楼前的小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盏高挂的路灯柔和地破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橙色的光照在底下两两成对、卿卿我我的情侣，淡淡的光将他们缠绵的影子拉得老长。

夏周舟伸了个懒腰，前臂搭在半湿的栏杆上眺望远方放松。宿舍阳台正对远处的青山，视线绝佳——夏周舟喜欢黑暗中勾勒出来的线条，喜欢雾缭皑皑的朦胧暗绿，像是浸满了孤寂与落寞，还有一点春天渐渐抽芽的生机。

忽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刮过。

“阿嚏！”夏周舟瑟缩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她只穿着件不大厚实的卫衣，在早春的夜晚不免显得伶仃了些。

阳台的门前略过一道高挑人影，江茉朝夏周舟抛起一件外套。

夏周舟接过划在半空的弧度，嘴角勾起：“谢谢美女。”

江茉黑色齐肩的贴耳短发在踏出室内后就被风拂起凌厉的线条，她的脸长得精致又艳丽多情，就像三月枝头繁盛的桃花，偏生她的气质清冷显得本人看起来格外不容靠近。

脚步利落，江茉潇洒地背靠栏杆站到夏周舟身边，因为从小练舞，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她腰背杆挺得直，步伐轻盈，让人赏心悦目。

“这么早回来，你男朋友呢？”夏周舟哆嗦地套上衣服，还以为江茉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了。

阳台顶部安上的灯线路一向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光线微弱仿佛被风吹得摇曳的火苗。

“他刚送我回来，现在去篮球场打球去了。”江茉说完，圆灯乍然闪烁，亮起的白炽光照亮她泛滥酡红的脸颊。

面对夏周舟打趣的目光，江茉眉头轻蹙，略微羞赧地移开视线，她拢了拢垂下来的发丝别再耳后，“别感冒了，进来玩游戏吧。”说完，江茉走进室内。

夏周舟宿舍五人同属t大文学系，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同窗一年不到，关系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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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温暖明亮，桌中间的空位摆放冒热气的烧烤炸物，香气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

夏周舟捧着一听沁出水珠的可乐小口地喝，喉间气泡蛰刺的酸涩感还没有消下去，眼前空瓶的汽水瓶已经蓦然缓下旋转的速度开始停滞——开口朝她的方向。

“哇，今天第一位幸运儿是周舟耶！”

掌声轰轰烈烈地响起随即稀稀落落地停下。

江茉手上动作熟练：“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夏周舟想了会，说：“真心话。”她可不想去走廊随便抓个路过的女孩子抱着人家做十组深蹲。

江茉修长的手指抵在卡面上，卡片呈一字的弧度在她的桌面前有序划开。

夏周舟这个人从小运气就特别背，怕什么来什么，她抽出中间的一张，背面不期然是“情感向”的标识。

四面八方的目光劈开空气，闪着八卦的兴味朝夏周舟射来，舍友狡黠地窃窃私语——夏周舟大学不乏追求者，可至今凡心未动。

舍友对她的评价是又寡又淡，像白水里的一勺蜂蜜，只有细品才能尝出甜来。

“请问，你收到过/送出最特别印象最深的礼物是什么？”

夏周舟愣了愣，刚想说的玩笑话立马卡在喉咙中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停顿半晌，思索如何回答的同时眸光微动，露出柔和缱绻的神色。

思绪沦陷在记忆里。

“大概是一整套精译、法语原版的《小王子》和小王子的手帕吧。”她语调轻轻，下坠之时鼻音勾出小心翼翼的酸甜。

夏周舟全然不知自己的少女心事有多么一目了然。

氛围霎时暧昧不定起来，火热的视线擦出火花在夏周舟身边流转。

“快快快，细说。”

舍友神采飞扬笑着相互推搡，她们发出恳切的话语，江茉更为恣意，用胳膊围住夏周舟的腰身，她亲昵嬉闹地把她往怀里带，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夏周舟，调侃我谈恋爱，自己藏着掖着！”

夏周舟握住湿漉漉的金属罐捏出嘎吱的声音，任由它里面的液体晃荡，碰撞出不成调的曲子，用冰冷淌水的外壳贴在脸上降温，“大概是高三的事情了吧。”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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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始的那年九月，天气闷热异常。

夏周舟的座位在教室内侧最靠边，每每发呆，朝窗外那一方湛蓝无瑕的天觑去，夏周舟就觉得眼前发黑，有一天她没去食堂吃饭，溜去图书馆打发时间。

她开学考的成绩跌得厉害，如脱缰野马断崖式地往下掠，家里爸妈和学校老师的话如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念得夏周舟又委屈又心酸。

图书馆四周都是高耸的老树，繁茂绿树连成一圈披星戴月地拥住了它，树荫如盖。

走道和楼梯很凉快，阴暗暗的，窗户建在高处，阳光倾泻下来透过贴纸玻璃如万花镜，夏周舟能看到光线折射出的斑斓色彩。

她时常轻轻地边走边幻想，但那天心里憋着一股气散不出去，夏周舟赌气，浏览书架书目不考虑内容只关注书名对自己的吸引程度。

各色的书名看过去，夏周舟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上，即使书本的内容她早已铭记得滚瓜烂熟，烙在脑袋中。

把书抽出来捧在手心，夏周舟找了个有风吹进来的一隅就随意坐在地上慢慢地看。

图书馆通常都没什么人，除了偶尔跑来腻歪的情侣和完成硬性借书指标的偷闲学生。

小说区域更是安静，夏周舟一头倒进书中，连走来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夏周舟特别喜欢小狐狸说的这段话，双唇蠕动在心中默念，她眼睛中间不知不觉就凝聚大颗的泪珠，水汪汪的眼眸中朦胧出一片清澈的水色，红晕已经遍布在鼻尖和两腮，夏周舟压在心底的情绪瞬时被发泄出来，她哭得不可自抑，浑身抽抽搭搭的连带着轻微的耸鼻声。

走进的那人先是愣怔片刻，随后站到她面前递来一包崭新的手纸帕。

停在夏周舟婆娑泪眼前的手无疑是很好看的，无指白皙且修长，指甲修剪出圆润的弧度，干干净净透出点运动过后的粉嫩。

他的手还很大，掌心摊开，衬得中间那一包深蓝色的帕纸看起来很是小小一叠。

夏周舟稍稍抬头，她吓得止住了啼哭的样子，只是眼泪汹涌依旧一个劲地流，满面的湿淋淋，连带着近视眼镜都歪掉了。

窗外阳光正好，把两个人的影子撞在了一起。

那人身形颀长，高高瘦瘦套着和夏周舟同年级的秋季校服外套，靠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不轻不重的微风，有混合多种多样洗衣液的奇特香味。

蝉鸣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空气中原本萦绕周围书本油墨的味道和风吹进来的绿色清新的油脂味被驱散，流动的声音和目光仿佛都停在此刻。

不好意思地用眼镜挡住脸，夏周舟犹豫地伸出手接过纸巾，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谢谢。

她半截手臂从宽大的袖口滑出，肤白莹润，很纤细，上面还戴着小王子与玫瑰并排坐在星球上看日落的手表。

那人先是无声地翘起唇角莞尔然后斯文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夏周舟飞快缩回手藏到袖子里，紧接着全身缩成一团靠在墙上，尴尬地回了一句：“没事了……”

她语调轻轻，声音里还残余厚重的鼻音像是从鼻尖羞涩地碾出来那般。

他端详夏周舟手上的书几秒，随后很快速地扫过她的白净脸蛋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慢慢看。”

夏周舟因为哭得太动情，白玉似的脸上蒸出一片霞红沉甸甸地横挂在脸上，男生的嗓音里还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脚步声随之渐行渐远，夏周舟羞得都快把脸埋进书本里头了，她只恨书太小，装不下她整个人。

用纸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夏周舟站了起来，一时间头晕目眩没了看下去的心思，她把书放回书架空位上，才抬眼就透过书架的空隙看到刚刚那个五官端正清秀的男生把同行人带走。

“你不找书了？”另一个男生低声询问，“你不是找那本借出去的《小王子》找了好几天吗，管理员说还回来了结果你又不拿。”

夏周舟呆在原地，她看了看手上的书又张望过去，男生的脸部线条流畅，身影挺拔，脚步轻松，一股子青山般的稳重温柔劲。

就连印有荧光条纹的滑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分外好看。

夏周舟心怦怦直跳，脸上烫得厉害，身体有电流窜过，双腿酥软发麻，她想，她这算是被小王子驯服的狐狸吗？

她后来打听到，那个男生叫隽宸，理科班的学霸，常年保持在年级前十。

夏周舟经常能看到他路过窗边往她这个方向看——即使他的教室应该在上面一层。她又是忐忑又是甜蜜，在脑海中充斥无数的幻想拟练告白的方式和场景，一个可爱的画面也能让她整理好心情，发愤图强一整天。

过了两个月，夏周舟在自己的书柜中收到了那份礼物——两本《小王子》和画着狐狸、麦田、小王子的星空手帕。

那是一个秋风轻柔、星星寂寥的晚上，晚自修结束后她去书柜找之前没做完的练习册。

心理活动空乏的夏周舟在打开柜门的顷刻像是被流星砸昏，她来不及许愿，情不能自持，丑态百出，好在没人看见，只有窗台边上灵活地游来游去吐泡泡的金鱼和长势喜人的小盆栽目睹一切。

她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又隐隐约约猜到是谁。

回寝室前，夏周舟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对它们严肃说道：“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答应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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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即使这件事情被人知道了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夏周舟从小到大都不是幸运的人。她心想，轻叹。

“然后呢？”舍友发出尖叫和喟叹，扭在一团眼巴巴地望着夏周舟。

夏周舟不在意地耸肩，她没说任何人的名字，只是喝了一口二氧化碳早已逃逸的气泡水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