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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恋上一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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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宇大楼。

萧子辰走进大厅,有一刻的失神。

“先生,请问你找谁?”接待小姐身着合体的职业套装,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地走向他。

“君牧远在吗?”多么熟悉的一切,他却成了个陌生人。

接待小姐因他的直呼其名而怔了一下:“先生是君经理的?”

“哦,朋友。”他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自嘲地一笑,“我叫萧子辰。”

他作为萧子辰的记忆,是从香港开始。恒宇公关经理和君牧远一直陪着他,告诉他出了点意外,他的记忆有所丢失,但滨江方面的工作,恒宇会出面协调,尽量让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很诧异,他作为一个学术交流的学者,怎么会和恒宇扯上关系。后来,他以为是恒宇在做什么慈善事业,他不小心成了那个幸运的人。哪里是慈善事业,想来是因为他在裴迪声车中出的车祸,恒宇不得不对他负起责任。

君牧远很快就下楼来了,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很是激动。“萧教授,什么时候回青台的?”他把萧子辰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萧子辰注意到他桌上的牌子写着“总经理”,笑了笑,君牧远看来是升迁了。

“今天。”秘书礼貌地送上两杯咖啡,他淡淡地道谢,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从前的办公室是关着的。他的视线定格了。

“那是裴总的办公室,一年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走进去。我一直无法接受他的过世。有时有种错觉,似乎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们虽说是上下属的关系,可处得像朋友又像兄弟。唉,天妒英才!”

“他怎么死的?”真相就要掀开,他不能承受其重地绷紧了身子。

君牧远走过去把门掩上,嘱咐秘书暂时不要打扰。“看来萧教授的记忆一点也没恢复!”

他含糊其辞:“有一些画面,支离破碎。我依稀记得出了一场很大的车祸,车里是三个人,我,裴总,还有一位姓宋的女士。”

君牧远点头,压低了音量:“这件事恒宇一直守口如瓶,对外只称是裴总一个人出的车祸,对于你和宋颖女士只字不提,这算是裴家和恒宇一件大的丑闻!你当时是和他们从医院出来,宋颖怀孕了。”

“我有点印象,然后呢?”他屏住呼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黑夜。

“你可能不知道,宋颖是裴总的初恋情人,也是他的大嫂。他陪她去做产检,从世俗的眼光上来讲,有些诡异,所以这事不能对外公布。具体为什么,只有裴总和宋颖心里面有数。雨天路滑,有辆大货的司机喝醉酒,撞向了裴总的车。方向盘嵌进了裴总的身体,你脸上被玻璃碎片戳得看不出原先的丁点模样。你和裴总血肉模糊,身高差不多,血型一样,要不是你身上的衣服里装有证件,还真辨不出你们谁是谁。可惜,裴总一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你是深度昏迷。恒宇隔天把你送到了美国,向滨江医学院说是延长学术交流日期,其实是为了医治你,并为你重新整容。幸好你在昏迷中,不然那种痛苦是常人无法忍受的。手术很成功,你醒来之后,现失去了记忆。”

“宋颖呢?”他想起在憩园物业公司见过宋颖,她似乎没有受过什么伤。

“也昏迷了三四天,皮肉受了点外伤,其他还好,孩子也很好。”

“孩子生下来了?”他脸色大变。

“嗯,是个女孩。只是……”君牧远神情有点古怪,“那孩子可能在腹中受过惊吓,有点和同龄的孩子不同。”

“那孩子现在在……”

“裴家的小姐当然在裴家呀,伍姨在带,有点弱智,但被照顾得很好。”

大哥明知这孩子不姓裴,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不对,伍姨在带孩子。天,大哥一定以为这孩子是他和宋颖生的,所以才接纳了……他痛苦地闭上眼,整件事全乱套了。

“恒宇现在还……好吗?”

“很好,一切步入正轨。大少爷从欧洲回来了,不过,他只在幕后指挥,分公司都是各家总经理负责。他也在滨江,现任《华东晚报》的总编。”

“他干这个?”裴迪文与他不同,向来是裴天磊的心头肉。作为恒宇未来的掌门人,接受的教育都是精英式的,裴天磊怎么同意他不务正业?

君牧远笑笑:“大少爷与董事长可能达成了某个约定!你有没有碰到过他?”

他摇头。

君牧远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凄婉:“裴总的女友在裴总过世后,也失去了所有音讯。她原先也是房产业的翘楚,可惜像一颗流星般。我记得那女孩,眼睛大大的,很俏皮,是个鬼灵精,裴总爱她都爱疯了。”

“是可惜。”他的头有点晕,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似乎,想要的答案都有了。写成故事,会让看的人瞠目结舌。真正生了,也就是老天的一个恶作剧。如果萧子辰不脱下外衣给他,不替他开车,那么今天坐在这里的人就是真正的萧子辰,埋在裴家墓园里的是他这个戴着面具的人。

太残忍,萧子辰有何过,因他葬送了生命?如此才华杰出,如此温和儒雅,若活着,可以救活许许多多的生命。而他呢?渺如草芥,没有他,恒宇运转得很正常,裴家仍是一团和睦,宋颖孩子事情也处理得很好,她还像从前一样貌美如花。只有灵瞳……为他而痛……

“萧教授,萧教授……”

他回过神,不自在地对君牧远笑了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一起吃午餐吧,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愣了下,就在这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下次回青台时我约你,今天还要赶回滨江,明天有课。”

君牧远遗憾地耸耸肩:“干吗这样急?”

“为五斗米折腰,没办法的事。”他与他握手道别。

“萧教授,我们今天讲的事,还有你以后可能会恢复的记忆,可不可以请你保密?”君牧远恳求地看着他。

他含笑闭了闭眼:“这些事和我有关系吗?”来之前,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回趟香港。看来,不需要了。

这个秘密,就让他一个人咽在肚子里,带到天堂里。裴迪声该担的责任和义务,包括莫须有的过错,真正的萧子辰都为他担了。有着萧子辰面容、裴迪声灵魂的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萧子辰,照顾家人,教书育人。关于孔雀,除了不能爱她,尽可能给予关心。

这也是一种解脱吧!二十九年来,他一直纠结于嫡出、庶出,为了得到裴天磊的青睐,为了让妈妈在贵妇们面前挺胸走路,为了证明自己比裴迪文更胜任恒宇的领导者,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珍惜恒宇。一切随风,散得干干净净。

够了,他不欠恒宇,不欠裴家。恒宇也不欠他,裴家也不欠他。他也不怨老天,其实,他很幸运,因为灵瞳一直都在。

“子辰,你在家住两天,不要急着回滨江。”谭珍站在车边,对萧子辰说道。吴青母女已押往宁城,灵瞳也平安了,该走的程序都走过,所有的人都要回去了。

他笑,不再为“子辰”这个名字而别扭,他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就像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我给爸妈打过电话,也去子桓店里看了看,家中挺好,我还是回滨江。”他的神情一扫早晨的阴霾,笑容满面。

“嗯,别乱想。说不定瞳瞳过几天会和你主动联系呢!”

“没事,就让她好好地在外面晒晒太阳,希望不要太黑。谭姨,如果灵瞳打电话给你,你告诉她,我恢复记忆了,在憩园的家中等她回来,婚约我会好好地守着。”他绅士地替谭珍拉开车门。

谭珍叹了口气,朝后面看了看。

萧子辰不知道,此时,迟灵瞳就站在对面茶室的窗边,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

“别一脸恋恋不舍的样,想他就出去啊,不会出人命的。”颜小尉用胳膊肘儿捅她。

“不。这样看着就好。”

“你们在演默剧?”颜小尉翻了个大白眼。

她摇头:“就是好好地道个别。”

“真分手呀?”鬼才相信呢!

“小尉,你还记得我刚来泰华时吗?”

“大伙儿都说来了个五好生。”

迟灵瞳怔怔地看着车在视线里越来越远,知道萧子辰看不见,她还是挥了挥手。“你看,谈了两次恋爱,把我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五好生硬逼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必须得改变改变了。”

“遇事要分析,不要一棍子打倒,这两次是同一类型吗?”

“除了人不同,犯的错是同样的。”

“上次是裴迪声没来得及解释,这次人家萧子辰巴巴地跑来解释,你拒之门外。”颜小尉怒吼道。

“解释的结果就是误会,然后再犯再解释,万一哪次我正误会着,突然出了意外,就像这次吴青要是撕票,我不是要含恨而终?误会猛于虎,杀人于无形。”

“可以这样理解吗,你准备一辈子单着喽!”颜小尉咧嘴。

“我想单,上头也不肯呀!再过十年,你看着,我肯定是个国宝级的什么家,这么好的遗传基因怎么能浪费,上头怎么也得给我配个同级别的什么家。不谈情不谈爱,只要优二代……痛!”迟灵瞳捂着额头追上颜小尉,“我知道了,你在妒忌。”

“我是吃错药才担心你关心你。你个胆小鬼,离我远点。”

迟灵瞳笑咪咪地扑过去,挽紧颜小尉的手臂。胆小是动物的本能,不懂得珍爱自己的人才乱冲动。从此,以后,她要把自己放在位,绝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求全、妥协勉强。

事实证明,颜小尉看走眼了,其实迟灵瞳是个胆大的。

例一:再次回到泰华,迟灵瞳好好地和乐静芬订了个协议,她要求泰华提供一套两居室的临海公寓,不坐班,工作时间自由,薪水在原先的基础上上调百分之二十,一年签一次约。乐静芬冷静地听完,问道那你能给予泰华什么呢,像以前那样?迟灵瞳回道,我没有承诺,我只有良知。搬进公寓那天,颜小尉站在宽敞的落地窗前,看着翻卷着雪白浪花的海滩,对迟灵瞳说,让我爱你吧,永不误会,永不背叛。陈晨气得要将迟灵瞳列入黑名单。

例二:回滨江后,迟灵瞳再没剪过,那头长已经长及腰际。这天,她剪了,干净利落的短,比寸头长不了多少。后面修得特干净,几乎可以看到浅青的头皮。要不是型师声泪俱下地阻止,她其实想剪个光头。为了配她的新型,她去美容店打了耳洞,去商场买了耳钉,钻石的。戴起来,亮闪闪,像摘了两颗小星辰随身带着。陈晨扎小辫的,颜小尉说,你俩站一块,你是姐妹,她是兄弟。陈晨又气上了。

例三:周末晚上,迟灵瞳化上烟熏妆,打扮得要多冷艳有多冷艳,再配上那一头酷得不行的短,简直就是一星际穿越来的外星球少女。一进夜店大门,瞬间就成了焦点。夜店是什么地方,你尽可以肆无忌惮看着任何一个漂亮姑娘,露出多猥琐多低贱的样子都可以。颜小尉在从良陈晨之前,是夜店常客。从良后,两人偶尔来坐坐,喝点小酒,很少疯玩。迟灵瞳没来过夜店,她对酒没兴趣,音乐一起,她像被鬼上了身,双臂高举,一脸的迷离诡异,纤细的腰肢扭动得像个轴承。不一会,蜂蜂蝶蝶就围了一圈。

陈晨冲进人群,就差掴她一巴掌。她嬉皮笑脸道,不挥霍的青春还叫青春吗?我以前就是太宅,才钻了牛角尖。现在我要冲出去,给自己机会,给别人机会。

颜小尉抚额:你这哪是改变呀,从五好生到不良少女,简直是质的飞跃!

乐静芬也注意到迟灵瞳的异常,只要不影响到工作,她什么都能接受。看陈晨愁的那个样,她安慰道,小迟这是叛逆期到了,顺着她,三个月,新鲜期一过,你再看。

陈晨呲牙:这叛逆期来得也太晚点了吧!

迟灵瞳没让乐静芬失望,回来后不久,她给了乐静芬三套家装设计图。听海阁因为地价高,乐静芬又求雅,建筑成本不低。成本一高,房价也跟着涨。房子卖得没有预期好,乐静芬脸上没什么,心里面却悔上了。迟灵瞳建议道,买房送设计。乐静芬握图纸的手有点颤抖,设计分精致、自然、地中海三种风格,她看了,每种风格都想拥有。她自信自己的品位,能打动她,必然能打动购房者。

“小迟,你什么时候涉猎家装设计了?”彩色铅笔画的设计图,像艺术品一样。

“乐董不会真以为我离开的一年多啥都没干吧?我一直很努力的。”迟灵瞳大言不惭道。写了大半年的贴,种瓜得瓜。不过,她对迪声食言了,迪声何尝没有对她食言呢?她想通了,不再相信承诺。你看,这不,她过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

“就知道你是个天才。”乐静芬喜滋滋地拿着图纸去了广告部。

当月,听海阁售楼部的成交量立刻就上了两层,颜小尉拿到一沓厚厚的奖金,亢奋得拖着迟灵瞳去美食府吃火锅。迟灵瞳说美食府太大众,她要吃小资的。于是三人去吃西餐,结果,迟灵瞳喝醉了,跑到邻桌要一对正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夫妻向她道歉,她讨厌别人在她面前卿卿我我,这是故意刺激她。“我失恋了,你们不知道吗?”她戳着手指头问。

陈晨又是赔笑又是哈腰,和颜小尉架着迟灵瞳几乎是逃出了餐厅,估计这家餐厅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踏足了。

堆满积雪的车道上,一辆黑色奔驰徐徐降下半个车窗。萧子桓不能苟同地问:“哥,你不下车?”

车内没有灯,勉强可以看到萧子辰清俊的侧面,一双深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颜小尉粗野地将迟灵瞳塞进后座,还嫌不解气,舍不得踢车,一脚狠狠踹向路边的树。树上的积雪颤了颤,纷纷扬扬飞了一街。“不了!”他要此时下车,只怕灵瞳有一天真会跑到天边去了。

“你说你回来干吗的,你瞧瞧,那丫头现在成了什么样?”萧子桓真是不明白,原先一月回来两趟就不错的人,现在周周回来。陪陪爸妈,到他美食府、江鲜馆转转,然后晚上就巴巴地跑来猫在黑暗里看着,他还得全程陪同,因为不敢让这人夜里开车。“你要是下不了手,让我来,我上去把她胖揍一通,保准让她又乖又听话。”

萧子辰笑了,转过身,看见萧子桓两只衣袖一推,咬牙切齿,神情凶悍。心头倏地一酸,他和大哥裴迪文从没有过这样兄友弟恭的时候。虽是兄弟,见面的时候却不多。节日团聚,他的母亲左叮咛右嘱咐,说是大哥,你不能当真,他什么出身,你什么出身。他不承认自己心灵扭曲,但他在裴家确实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其实,裴迪文是一个好兄长,那时,他说想来大陆开拓市场,裴天磊一口应承,他知道是大哥帮的忙。恒宇的根基在亚洲,欧美市场做得再好,业绩不及亚洲的六分之一,而大陆的业绩差不多可以占下亚洲的半璧江山。裴迪文不是退让,而是在小心翼翼呵护他所谓的才华、所谓的自尊心,他懂的,却说不出感谢。他们之间如横穿北极的冰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冻。

“哥,别看了,丫头走了。”萧子桓打断他的沉思。

街头空荡荡的,几粒残雪在清冷的空气里游荡。“我们也回吧,妈妈大概还在等着呢!”萧子辰艰难地收回视线。灵瞳现在的样子,他很喜欢,很积极,很欢实。她也在努力吧,努力地寻找她曾经放弃的自己,努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知道那头短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他张张手掌,仿佛是柔软的,散着柠檬的清香。她一直喜欢用柠檬的洗香波。

萧子桓升起车窗,动车。“真是奇了怪,你一回,妈妈就从防空洞里出来了,没地震,没风没雨,这天要多晴朗有多晴朗。”

“妒忌了?”萧子辰嘴角情不自禁地飞扬。萧妈妈确实对他特别对待。他在家时,她前前后后跟着,给他拿吃的、喝的,领着他看这看那。他坐下,她挨着他坐,握着他的手,安安静静凝视着他。大概是母子天性相亲,在别人面前,他的异常用失忆一笔带过,萧妈妈不明白失忆,她用一颗慈爱、细腻的心感知到他的不同,她讶然、不安,但她没有排斥,而是加倍地给予他关爱。

他不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这才多久,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如果有一天,有人伤害到萧华、萧妈妈、萧子桓,他想他会毫不犹豫豁出生命去保护他们的。爱,不在于多浓烈,不在于多华丽,懂得就好。

萧子桓牙痒痒地哼道:“我是在吃醋。不过,我不会计较的,因为哥现在很可怜。”

萧子辰清咳一声:“那个美食府营销模式的改进,我看还是你自己弄吧!”

“哥,你明知我读书少,不带这样欺负人。好吧,可怜的人是我,书读得多就是心眼又多又小。”

“你到底想不想打败海底涝?”

“我家美食府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打败海底涝,地球人都不答应。”

“那你表现乖点。”

萧子桓嘴角抽搐,以前他怎么没现他哥这么阴坏呢!“哥,你要是把对付我的这套用在那丫头身上,会如何?”

萧子辰神情清朗:“不同的人不同对待。”心病还需心药治。

迟灵瞳是哭醒的,她做了个梦,萧子辰和孔雀结婚了,孔雀穿着她订婚时的那件珍珠白的礼服。她俩不是一个型号,按道理孔雀是套不上的。萧子辰的身影很模糊,穿什么看不清,就孔雀特别清晰。她像个骄傲的先知:迟灵瞳,我说过了吧,萧子辰记忆一恢复,就会现最爱的人是我。你看,我们结婚了,你要不要祝福一声?她想表现得有风度点、优雅点,眼泪偏偏不听使唤,滂沱大雨似的下个不停。醒来时,人还哭得直抽。不意外,眼睛肿成个桃子。

太阳还没出来,海面很平静,楼下的树木覆了一层白,那不是雪,是霜。寒霜凛冽,显然今天是个大晴天。公寓的视野很开阔,开了窗就是茫茫的大海。灿烂艳阳下闪亮的海,狂风暴雨下愤怒的海,半夜起床,月色撩人下诗意的海……她都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迪声的公寓也有这样一面窗对着海,她不曾在里面好好地看过,那晚,也像这样的寒冷,她听着浪涛声,沐浴在爱情的甜美中。

门铃在响,勤快的快递小哥送货上门。这是谭珍最近比较热衷的事,动不动就大袋小包往这里运,搞得几家快递公司的小哥见了她就咧嘴笑。谭珍什么都寄,大到棉被,小到茶包,偶尔也替萧子辰中转下。

颜小尉说我严重怀疑萧子辰文凭的虚实,他要是稍微动点脑,哪会任你逍遥法外?

她如果猜得不错,萧子辰应该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青台。当初,她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他不戳破、不深究,是他的君子风度,也算是他成全她的逃避,也是他对她的体贴。

快递包方方正正,没什么重量。拆开来,是本书,《西方建筑史》,翻了翻,里面夹了张照片。萧子辰站在桂林路的咖啡馆门口留的影,应该是不久前,梧桐树叶还没落尽呢,英伦范的风衣,牛仔裤,短统皮靴,笑意内敛而温柔。

萧子辰第一次中转过来的货物是迪声送给她的两块表,她那天心慌意乱,从憩园出来,什么都没带。第二次中转过来的货是一袋糖葫芦,她搁在餐桌上,糖浆黏着桌面,费了很大劲才扳开。

她放下书给谭珍回电话。谭珍像等在电话前,一接就通。

“收到啦!子辰说你可能需要,让我寄给你。我想直接给他地址的,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他先寄给我,我再寄给你,钱不是这样乱花的,虽然没几个钱。”比起从前,谭珍变得有点唠叨,但都在可忍受的范围。

“妈妈,给我时间。”她编不出其他词,也说不明白自己的矫情或无理取闹。确实,萧子辰没做什么错事。

谭珍在叹气:“够久啦,年都过了,路上的迎春花都开了。”

她很想问子辰过得怎样,几个字鲠在喉间就是不出来。

“我有没告诉你,子辰记忆恢复了。”

说过不止一次,迟灵瞳撇嘴,挂上电话。今天要去泰华开会,她从衣柜里翻出大衣穿上。

走前,又把书里的照片拿出来看了下。萧子辰好像瘦了!

乐静芬一身的富贵逼人,价值不菲的珠宝在脖颈间灼灼生辉,新烫了个型,女王范十足。

会议前放了段视频,悉尼歌剧院的纪录片。

没等影片结束,陈晨憋不住了:“啥意思,青台也要建歌剧院?”这也太高大上了!

在建筑业,也是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的。像音乐厅、图书馆、博物馆……这些带有浓郁艺术和文化氛围的建筑,就属于阳春白雪。设计师需要极高的艺术修养和丰富的文化底蕴,还有杰出的设计才能。世界上留名千古的一些建筑,都是这一类,而不会是某某小区。

乐静芬微微一笑,目光瞟向迟灵瞳:“许多城市都有标致性的建筑,这不仅代表一座城市的形象,也代表着城市的品位。青台是国际著名的旅游城市,每年都举办帆船运动会、旅游节,遗憾的是,恰恰没有一座标致性的建筑。”

赵经理点点头:“不过,这事要悠着点来,千万别建座什么秋裤楼、马桶楼,把城市的脸都丢尽了。政府的意向是?”

“政府的五年规划里有一条,准备在黄金海岸建一座音乐厅。”乐静芬两眼晶亮。“小迟,你有什么想法吗?”

迟灵瞳淡定地耸耸肩:“乐董,音乐厅不只是一座建筑,它对空间设计还有声学方面要求都很高,而且……不会赚什么钱。”

“这个项目,我不打算赚钱,泰华在建筑业这么多年,可一直没有一座代表性的建筑,我想靠它来为泰华树一个丰碑。”

迟灵瞳都觉着不认识乐静芬了,这种建筑非常耗神而且一点都不能马虎,还得经受全社会的点评。“要做公益事业?”

“算吧,但就限这座音乐厅,其他项目,我照样赚钱不眨眼。怎么样,敢接吗?”

“这个需要准备许多资料,需要阅读,需要沉淀,需要借鉴,需要灵感。我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而且这不能是个人作战。”迟灵瞳实话实说。

“人随你挑,”乐静芬扫了一眼在座的设计部全体人员,又加了一句:“不够的话,我在外为你招聘助手。”

迟灵瞳站起身:“我需要考虑。”她真不敢夸下什么海口,太难了。建筑天才高迪,建筑风格没有任何流派、章法可循,可以讲是随心所欲、特立独行。当他接手圣家教堂设计时31岁,74岁,他在街头被一辆疾行的电车撞死。死时,他衣衫褴褛,心里思忖的依旧是对设计的左思右想,至死停留在最伟大的癫狂里。圣家教堂这座辉煌、雄伟的建筑,如今依然没有峻工,附带着高高的脚手架,屹立在巴塞罗那的街头。她没高迪的惊世才华,也没高迪的雄心壮志,她挺满意现在的日子,不想把自己逼上这条路。

“嗯,不急,时间很宽裕。”乐静芬笑得胜券在握。

设计部里迟灵瞳的位置还保留着,她难得坐一次,摸摸桌面,拉拉抽屉,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办公室添了两张新面孔,张口闭口喊陈晨师傅。陈晨没什么耐心,挥挥手,让他们自己琢磨去,别啥都问。想当年,他进泰华,硬是单枪匹马撞出一条生路。

“看啥呢?”迟灵瞳凑过去。

陈晨键盘敲得很欢:“我和小尉年底准备把人生大事办了,新房下月拿钥匙,我不想找外面的装潢公司,想自己亲自上阵,这不上论坛看看找找感觉,”

“去篱笆网看看。”迟灵瞳脱口说道,接着,自嘲地拧拧眉,《在一起》估计早沉海底,她已经很久没逛篱笆网了。坐回位置,拽拽包带,等会就闪人,免得坐班族拉仇敌恨。

“上帝,这神贴太合朕意了。”陈晨像只偷食的小仓鼠,吱吱地笑着。

她该立刻起身的,鬼迷心窍睇了一眼,整个人就这么石化了。《在一起》置顶在篱笆网的最高处,三个小时前刚刚更新过。这个贴纯属自娱自乐,没有任何利益回报,刷的人再多,也无法将楼主刷成网络红人,所以不存在有人盗ID这一事。知晓ID,熟稔进出《在一起》的,只有一人。

贴没有一丝被离弃过的痕迹,她的不负责任被掩盖得天衣无缝。有几天的停更,最多被理解成小小抽风,然后又恢复正常。

陈晨牛嚼牡丹似的,来不及体会过程,刷地下翻到尾页,刚更新的是水星家纺的一句广告词:恋上一张床,爱上一个家。图片若干,每张都让人惹不住呵欠连连,恨不得上去躺一躺。

“人如飞鸟,在各个城市飞来飞去。夜晚来临时,一张床,才是属于自己的憩息地。很是神奇,人明明是独立的个体,当你把床让出一半时,你才现生命是有缺口的,她就是你的那片灵魂拼图。不知怎么,想起我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的情景。那天,我们已经快一周没见了,我买了吃的去她公寓,她看上去很疲惫,娇嗔地告诉我每天最多睡三四个小时。我听着很心疼,想劝她不要那么拼。她看似随意,其实工作非常认真,可惜她不是我的员工。带来的食物她没吃多少,两人依在沙上边看电视边说话。说着说着,她睡着了,拽着我的衣角,怎么都扯不开。我轻轻地抱着她,和她一同进了卧室。怕她醒,我没有离开,坐在床边陪着她。”

“半夜时,她醒了下,不知是否清醒,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然后往里去了去,让出了半边床。我真的困了,也真的不忍丢下她一个人。她的床不大,两人睡稍微有点挤,我不得不紧紧地抱着她。床前的柜子散着图纸、绘图笔,可以讲很凌乱。我却觉得此时的自己幸福无比。她又进入了深度睡眠。她的呼吸很浅,因为我的心跳声太大,有好几次,我伸手到她的鼻下探她的气息,确定她真的真的和我在一起了。我还是做了件幼稚的事,偷偷地摸出手机,拍下了我俩同床共枕的这一幕。我想,此情此景,不可复制,不知五十年后再聊起,她会说什么?”

陈晨咂嘴:“这人太不厚道了,到这,该上图了。你……怎么了?”他腾手去扶脸色白得没一丝血色的迟灵瞳。

“没啥,就是胸口有点闷。你能送我回公寓么?”

“东西掉了?”陈晨拿了车钥匙,看迟灵瞳定定地盯着地面。

“没?”

“那你看啥?”

“影子。”

陈晨翻白眼:“影子有啥好看的。”不都黑黑的一团么。

“我怕它没了。”

“你放一百个心,你一日成不了鬼,它一天不离你。”陈晨咬牙,这人什么建筑天才,简直就是一弱智。

迟灵瞳恍然地呼出一口气,幽幽道:“活着真好。”

陈晨差点一脚将她踹下楼去,他给她讲得后背凉嗖嗖的。

迟灵瞳下车时,陈晨问了句:“周末还出去疯么?”

怔了一会儿,迟灵瞳用大彻大悟的语气回道:“其实,也没啥意思,不去了。”

陈晨心里面对乐静芬那个崇拜呀,这人果真是叛逆期,顺着撸就乖了。

再火热的音乐也温暖不了寒夜,再疯狂的舞姿也不能让长夜变短。迟灵瞳认命地看书看影碟,登了很久不上线的MSN。孔雀居然在线,个性签名是:一年更比一年好。

良久,她点了下孔雀的头像,过去一个可爱的笑脸。孔雀可能也没想到她会在线上,过了一会,才回应:“哦,你现在在哪个国家,那边几点?”

迟灵瞳脸一红,呲牙咧嘴地笑。“在公寓?”不知道孔雀有没有恢复工作,她不能随意问。

“嗯,和子辰刚吃完饭回来,外面好冷。”

搁在键盘上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突然也觉得有股冷气从脚底漫上,真的很冷。

“电台又聚会了?”大脑像被抢劫过,一片空白,好一会,她才缓缓敲出一行字。出去之后,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戚戚。

“我辞职了,已不在电台工作。”

她怔在屏幕前方,不知该讲什么了。两个人的约会?

“迟灵瞳,其实你一点也不聪明,还很懦弱。”孔雀过来一个嘲笑的表情。

“呵呵,”她傻笑,“我这个地方和你有时差,我该上课去了。”

“等下。”孔雀飞快地来两个字。

她沉默着。

“迟灵瞳,你有看清萧子辰吗?”

“我视力还算好。”她环抱着自己,忽视眼底已泛起的一团湿雾。

“妞,我承认我输了。”

她赢在哪里?

“算了,和你实话实说,我不想抢了,我讨厌不为我掌控的男人,更讨厌心里没有我的男人。明天,我就要离开滨江。今晚,他给我送行。”

“去哪?”这两个字重似千斤。

“别问。我不后悔与你做朋友,但你抢走子辰,你也别奢望我的原谅。以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别再有交集。”

“鸟类,保重。”她关机,拨掉电源,上床躺下,睁眼到天明。

三月,乐静芬开车带迟灵瞳去了黄金海岸。青台的三月,春寒料峭,沙滩上清清冷冷。迟灵瞳竖起大衣领,用围巾裹着头,与乐静芬沿着海岸慢走。

“就在这边。”乐静芬指着依海傍山新开出来的一块空地说,“那边是度假村,再过去一点就是桂林路,有山有水,有花有树,交通很方便,建成之后,这儿就是青台最显著的景观。”

“难度系数太大了。”迟灵瞳鼻子冻得通红,有点想打喷嚏。她真不想打击乐静芬,建筑物不能孤零零地立在哪里,必须和周围的环境相互映衬。这山这海,怎甘沦为陪衬?

“有难度,才能显示实力。呃,这项目恒宇也感兴趣?”乐静芬停下脚步。

迟灵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海滨公路上停着两辆车,几个男人从车里出来,走在前面的一个指着空地向其中一个贵气优雅的男人解说着。男人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身份似乎很尊贵,从跟随人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走吧!”“恒宇”这两个字让迟灵瞳感到很忧伤,她不想一再重温,尤其在这样清冷的早晨。

乐静芬迟疑了下:“看得也差不多了,好!但我还是要过去打个招呼。”

几个男人也看到了海边像风景线一样靓丽的两个女子。“天……”解说的男人瞪大双眼,脚步加快,向她们走来,“我没有看错吧……”

“君经理,早上好!”乐静芬礼貌地伸出手。

“早上好,乐董。”君牧远嘴里打着招呼,两眼眨都不眨地盯着乐静芬身后的迟灵瞳。

“阿嚏!”迟灵瞳还是打出了那个忍耐很久的喷嚏,她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深呼吸。

“真的是你……”君牧远松开乐静芬的手,有些难以置信地走向迟灵瞳。

迟灵瞳淡淡地笑,“是我。好久不见,君经理。”

君牧远情绪有些失控,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握手,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了迟灵瞳。

迟灵瞳身子一僵,两只手无措地举在空中。

“这个早晨真的很快乐,迟小姐。”嗓音是哽咽的。

迟灵瞳放下手,笑了,“可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君牧远硬咽下眼中的湿意,他慢慢松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你瘦得太多,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以后吧,我和乐董要走了。”迟灵瞳回头寻找乐静芬。

“一定要。”君牧远坚持,“你等会。”他走过去先为乐静芬和尊贵的男人作了介绍。海边风大,迟灵瞳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只看到乐静芬一惊,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愕。

君牧远凑近男人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男人俊目笔直地看向迟灵瞳,他直接向她走来。

迟灵瞳讶异地看着他,走近了,看出他挺英俊的。

“原来是灵瞳呀,我是裴迪文。”他温和地对她笑着,亲切地直呼她的名字,像个宠溺妹妹的兄长。

这个名字,裴迪声曾对她提起过。他是恒宇集团真正的太子爷,裴家嫡出的长子,在国外长大。她一直以为他是骄横的,想不到他是如此的温雅谦和。迪声也是俊朗轩昂的男子,但与裴迪文相比,举手投足间少了一点成熟和沉稳,可能是年纪不同、还有庶嫡之分吧。说真的,他娶了宋颖,也算是暴殄天物。

“你好!”她礼貌地颔。

“你随迪声叫我大哥吧!我找了你很久,想不到今天遇着了。”裴迪文自然地揽着她的肩,含笑回头对乐静芬说,“乐董,可以把灵瞳借给我半日吗,让我们聊聊家常。”

乐静芬经过听海阁事情,早不像以前草木皆兵,她笑道:“裴总开口,我哪里敢拦阻。小迟,那我先走了。”

迟灵瞳不明白她和裴迪文有什么家常可聊,说起来,两人并不熟。但裴迪文的亲切太让人难以拒绝。他带她来到了他居住的酒店,离午餐还有一点时间,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

“我不是太赞同小姑娘喝咖啡,要不点一杯奶茶?”裴迪文的笑让人觉得没有距离感,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就让人放松下来了。

“白天喝点咖啡可以提神。”

裴迪文指指眼角的下方:“昨晚没睡好?”

迟灵瞳呵呵笑着,打量着咖啡厅的装饰。

很自然地聊到了裴迪声。“二弟的性子和我相反,他看似张扬冷漠,其实特别重情分。而我可能因为是嫡长子的缘故,谁对我好似乎是应该的,不会有什么感动。向别人一点示好,都会让别人感激涕零。二弟不是的,和我做同样一件事,他至少要比我多付出几倍的努力,才能得到爷爷的认可。他有杰出的设计天分,在恒宇也只能是从普通员工做起。后来,他在大陆开创出一片事业,很不容易。所以,别人对他一点的好,他都尽量还以十倍的回报。”

迟灵瞳幽幽地看着玻璃窗外:“他挺傻,是不是?”

裴迪文俊眸一痛,怜惜地握住她的手:“恨他把你丢下吗?”

迟灵瞳苦涩地摇头:“你说过了,他重情分。”

裴迪文加重了手的力度:“灵瞳,那不是二弟的孩子。”

她不解地盯着裴迪文。

裴迪文嘴角浮起一丝讥讽:“不是。他爱的人是你,一直到最后,他还在给你打电话。回香港,不是因为放不下谁,而是他考虑到恒宇的形象,还有我的尊严。豪门的生活有时是不堪入目的。你这么优秀,这么阳光,这么挚爱他,怎么可能不是他心中的重中之重?灵瞳,理解他,好吗?让他在天国过得安宁点,你若不快乐,他会舍不得的。”

她别过脸去,默默红了眼。君牧远送她回的公寓,一路上都没什么交谈。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君经理,那个……迪声走的时候安宁吗?”

君牧远苦笑:“我不知道。当时,不谈表情,就是他长什么样都看不出了,他整张脸被玻璃割花了,可以讲是面目全非。”

她缓缓地曲起手指,感觉到脉搏在突突然加快。可能是空间窄小的缘故,有点难以呼吸。“车……车内当时还有别人在,那人是滨江医学院的萧子辰教授吗?”这个想法很大胆很疯狂很突兀,却在她心里盘旋很久。她一次次想摁灭,它一次次又窜了出来。

君牧远惊住了:“他告诉你的吗?”

她凄然地摇摇头:“我猜的。”

这才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聪明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别人都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傻傻地将幸福进行下去。她偏偏举一反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追根究底。不可能那么相像的,讲话的语气、处事的强势周到,突然改变的喜好,追求她的方式,还有对她的珍爱、疼惜,如此相似。那时,她可以自欺欺人说是因为遇到意外,人的性格大变。直到他处理孔雀的事件,就像是一次复制、粘贴。她不止一次在心里画过关系图,萧子辰与裴迪声不熟,但也算认识。他在香港进行学术交流,他的专业是医学。迪声出事前和她通电话,应该和宋颖在医院里,提到遇到萧子辰,那么有可能邀他同车。因为两人出事的时间差不多的,她托人打听过那段时间香港的重大交通事故,只有迪声。萧子辰失去记忆,整了容,那么也有可能阴差阳错换张脸。

2014年6月,美国惊现双龙卷风。特殊情况下,龙卷风出现时,也伴有小股旋风,但威力不大。而这两股龙卷风,杀伤力一样的强大。专家无法解释这一现象,只能说地球变得越来越陌生了。这样的事件,没有概率,不是偶然,突然地出现,然后说不定从此绝迹。谁也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

她借着被绑架,逃了。她承认,她害怕这两股龙卷风。

谭珍一次次地告诉她萧子辰恢复记忆了,然后手表、书、糖葫芦、绘图笔,提醒她他是谁。他在桂林路留影的那身装束,是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初次约会的着装。他知道她不笨,有了这么多提示,她必心领神会。但还差一笔,这才能算是个传奇。

君牧远添上了这一笔,成功地将她击倒。

迪声失了忆、整了容,还能跨越千山万水地寻到她,让他们的爱更上一层楼。她呢,四肢壮壮,大脑正常,却不能将爱进行到底。不管怎么狡辩,她是移情别恋了,萧子辰看上去确确实实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是孔雀的男友。她拿什么面目去面对迪声?

迟灵瞳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模模糊糊中,她感觉到迪声来了,给她倒水喝,给她削梨吃,还喂她吃了粥。迪声的手指修长、温凉,她握着,喊他的名字。他却丢给她一个背影,这是她应得的,不能抱怨。迟灵瞳模糊中如此自省。

烧是三天后退的,人憔悴如黄花,嗓子也哑了。和谭珍通电话时,像在拉一把老掉牙的胡琴。“要不打电话让子桓陪你去趟医院,你这样我太不放心了。”

迟灵瞳几乎是哀求道:“我真的恢复得不错,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颜小尉约她逛街,她意正辞严道,我正在恶补音乐厅的资料,没事别随便打扰我。

她成功地又一次将自己封闭,裹着厚厚的大衣,每天去大街流浪,专挑没去过的地方。熟悉的地方都和迪声有关,回忆不是淡淡的痛,而是锥心刺骨的疼。

青台的春天到了,她看到河畔的柳树换上了新绿,街头的美女等不及地裙裾飘飘。她却像进入了暮年,看着日出等天黑,也不知会不会再等到下一个天明。

夜深人静时,以游客身份偷偷去了篱笆网。真是勤奋,《在一起》每天都有更新。这两天,文字不多,都是看图说话。房子像是刚装修完毕,她轻轻一嗅,仿佛都能闻到油漆独有的气味。我们的客厅、餐厅、卧室、客房、厨房,我们的酒柜、唱片架、收纳箱,我们的浴室、书房……那木梯,那层层叠叠到天花板的书架,那宽大的飘窗,飘窗外的庭院,庭院里绿意盎然的大树……棕色的大门上挂着榭寄生的花束,花束下,大眼睛的布偶和一个清俊斯文的布偶相依相偎。

迟灵瞳咳了起来,咳到最后,满脸的泪。

“这是我们的家,两个人住。”平淡的开始,平淡的结束,像过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并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冲突。

似乎意犹未尽,又在跟贴的后面写了几句。“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只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如果不是出于爱,怎么能忍受那么长的岁月?其实人类并不擅长长情,喜新厌旧是种本能。皮囊的吸引,是视觉的一时享受,唯有灵魂契合,才能承受命运给予的一切,才能承受岁月的苍老。只有爱着,即使戴着面具,爱你的那个人还是会向你奔去,哪怕她并不知那是你,心已为她指引了方向。”

抽出纸巾,胡乱拭了拭泪,突然想起前一阵看的小说,书名好像叫《就这样痴痴地爱着傻傻的你》,不知为何,就觉得很应景。

颜小尉和陈晨在植树节那天扯证了,证一扯,颜小尉突然像患上了婚前恐惧症,婆媳问题,邻里关系,孩子未来的教育,夫妻的七年之痒等等,折磨得她慌不择路,竟然跑来向迟灵瞳求助。

迟灵瞳耐着性子听她唠叨完,说道:“既然这么痛苦,那就不要结了。”

颜小尉鄙视地瞪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遇到事就逃。”

迟灵瞳呆住,她的形象如此矮小?

“别否认,你就是因为要结婚才逃到青台的。”颜小尉强调。

如果不曾深爱,便会永远深爱。这话很矛盾,却是真理,迟灵瞳沉默。

“你看新闻没,很多逃跑的贪官都主动回国自了,你呢,有什么打算?不能一直这样躲着吧!”颜小尉好心提醒道。

迟灵瞳没好气地回道:“我在守株待兔?”

“呃,谁是兔?”

“……”

天气真正地暖了,窗子一开,风暖暖的,像只小手,不住地招着喊着让人走出家门。迟灵瞳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黄金海岸,真是光速,那块空地四周围起了塑料板的围墙。墙蓝莹莹的,阳光下刺人的眼。

迟灵瞳眯着眼仰起头,一道长长的身影向她走近。

她一动不敢动,定定地看着那身影。春天,百草新生,千花齐放,动物们纵情嬉戏,努力孕育着下一代。有良知的猎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季节狩猎的。他不知道吗?

“你敢接下这个挑战?”那人倨傲地朝空地瞟了瞟,似乎很是怀疑。

“只……只要三年,我能让你从这拾级而上,去听你想听的音乐会。”像有电流从身体里穿过,每根神经都在颤栗着。

那人轻轻哼了声:“小姐真敢说。”

她咽咽口水:“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输了怎样,赢了又怎样?”

“输了……你怎么来了?”眼眶热热的,鼻子酸酸的。如果可以爱,还是想用力爱。

“小女生,你妈妈没教你在外不要和陌生男人搭讪?”那人转过身,俊眸像饥渴般黏着她的脸。

“我妈妈说……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像他,不管他叫什么,要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她抖抖嗦嗦地从领口掏出链表,打开盒盖,指着里面微笑的男子。

“你确定?”

她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拼命点头。

时间仿佛停在永恒里,他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没有言语。突然,那人张开了双臂,像鼓起风帆的船。俊朗的唇和她一样,微微地哆嗦。

她呜咽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圈住了他的腰。

“抱紧了吗?”声音有一点抖。

“嗯!”

“怕吗?”

“怕的!”虽然答案浮在水面,至今她仍觉得这不是真的。不过,即使是假的,她也不管了。

“还逃吗?”

“不了。”这不已乖乖就擒。

“有没想我?”

“很想!”

萧子辰清俊的脸浮上了笑意,不要问太多为什么,有这几句就够了。他知道她的矛盾和胆怯,毛线团一样,怎么都理不清。那就不理了,把一切扔给他,她爱他就好。

“回家吧!”他轻抚她被风吹得一塌糊涂的短。

“嗯!”她踮起脚,迎上他落下的唇。

音乐厅落成恰逢青台的旅游节,文化部门特地邀请柏林交响乐团来进行十场演出。场演出前,会有一个落成典礼。作为设计师,迟灵瞳要作五分钟的言。

“一定要穿成这样吗?”迟灵瞳噘着嘴,瞅瞅自己身上粉蓝的正装,很热很拘束。

萧子辰安慰地吻吻她:“那样严肃的场合,必须如此。”

“那完言,我们就闪人。”她对交响乐很畏惧,怕一不小心在场内睡着了。今晚,可是媒体云集。

萧子辰乐了:“知道啦!可以出门了吗,老婆?”

结婚两年多了,这称呼迟灵瞳听着还是会脸红,但心里却甜蜜蜜的。对于别人,结婚也许就是一个程式,他们这一路走来,她轻易不敢回。

音乐厅的造型是一艘徐徐张开的帆,代表着明天代表着希望。在夜晚,音乐厅四周亮起灯光,就像灯塔,给夜海里航行的船只引领着方向。这个灵感是在子辰张开怀抱等她来抱紧时冒出来的,她一直被子辰笑话恋爱不专心。只是,光有灵感有何用,她的设计水平不够驾驭这样标致性的建筑物。迟灵瞳深呼吸,仰望着灿烂灯光下的音乐厅,其实,真正的设计师是两位。

“这很不公平。”她扭头看身边俊雅的男子,心含不舍。

“香奈尔女士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世上还有香奈尔?”

“那是一个品牌。”

“我们也要让迟灵瞳成为一个品牌,我很荣幸成为她旗下的设计师。”

她摇头,如果品牌是Frank,会更光芒四射。

“灵瞳,别贪心。现在的工作与生活,我快乐并享受着。”把她的胳膊拉进臂弯,两人拾级而上。

“好吧!”她叹息,命运确实厚待他们。

音乐厅里,乐声悠扬,灯光璀璨。

工作人员过来,引领着迟灵瞳到前面的贵宾席。迟灵瞳回,萧子辰挤挤眼,用眼神告诉她,他就在这边等着她。

不一会,出席人员悉数到场,主持人热场,领导讲话。萧子辰看了下节目单,下面该到灵瞳言了。

一位晚到的男子向后排的观众抱歉地笑笑,在萧子辰身边的位置坐下。萧子辰转过头,那人笑道:“晚上好,我是裴迪文。”

震愕几乎不着痕迹,萧子辰轻轻点头:“我是萧子辰。”

说话间,掌声响起,迟灵瞳走上舞台。

“是不是很为她骄傲?”裴迪文目光熠然,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萧子辰。

萧子辰沉吟了下:“是的,我很骄傲。”然后,他的眼中只有舞台上朝他笑靥如花的俏丽女子,也许听到,也许没听到裴迪文喃喃道:“我也很骄傲,双倍的。”

(全文完)

本文中关于家装的素材借鉴于欧阳应霁的《两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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