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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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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胜是被轰轰流石声惊醒的。

天色昏黑,街上到处都是流民担着筐来去,沿路逆着人群奔逃,跑过层层街巷,各家门户大敞,婴儿啼哭声和家畜吼叫混杂,乱成一团。

徐胜跨过几个横七竖八的尸体。他走得很疾,靴子沾满泥浆和血水,还踢到了几只被分割的手臂和头颅。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华林园。

“我妹妹呢?”

徐胜抓住一个人问。

老汉甩开他喝道:“滚蛋,谁知道你妹子是哪个!别拦着老子跑!”

徐胜青劲爆起,二话没说,一把将人掀翻在泥地,托起刀鞘,恐吓似地晃了两下。

寒光一闪,对面人登时吓得变了颜色,迭声大叫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他一边抹泪,一边磕头,说一句话,就梆梆以头抢地:“非是有意冲撞将军,实在是……小仆实在不知道将军的妹妹是哪位贵人啊……”

“我问你,前几日府里送来了几个婢女,都哪去了?”

老汉膝行向前,抱住徐胜的靴子。

他只是华林园一个普通的豢人,按理是不被允许进入内寝的,他现在只得道:“园里之前有个日光寺,是古时候建造的,大将军将掳来的美女偷偷关在哪里,这会儿那些人趁乱都跑啦!”

徐胜心里咯噔一声,正欲详问妹妹踪迹,一时却有披坚执锐的人骑马赶到,挥手招呼:“敌军攻上来了!速速增援!”

徐胜认出这是和他一个队的伙伴。

“城门什么情况!”

“建春门已破,梁军架了云车上来,还有霹雳车,情况凶险!”

一个挎着包袱的人撞上他肩膀,“青州军要打进来了,快跑啊!”那人叫嚷着跑远。

“还愣着干啥,不跑等死?!”

老汉回过神来,趁徐胜说话档口,也屁滚尿流爬进巷子。

徐胜扭过头,没有说什么,忽然抹了一把脸,翻身上马往建春门狂奔而去。

马蹄从水塘踏过,污水飞溅。

母亲抱着没有气息的孩子躺在畜棚下,胸乳大敞,吃久了树皮磨成的粉,满嘴牙齿已经变得漆黑,腹部隆起老高,双目呆滞望向天空,等待死亡降临。

猎狗被腐肉吸引,焦躁不安地徘徊在她身边,眼冒红光,凶相毕露。

徐胜心急火燎奔至城门,匆匆登上石梯。主将何钦正在和面对着说话。正要上前同二人理论,何钦却先望见了他。

何钦剑法精湛,闻名冀州,邓家子侄都曾拜在他门下学习击剑,他和邓家之间,不仅有君臣之义,更有师徒之谊,正因此,邓宏才放心将大本营托付给他。

但徐胜一直认为,何钦此人性格狡猾,惯会溜须逢迎,是他最看不上的那种人,二人积怨已深,彼此早有龃龉。

徐胜指着他鼻子痛骂:“姓何的,城门已经破了,你放着街巷不守,跑到城墙上吹风,到底是何居心!”

“这城撑得住今夜,还能撑得过明天吗?没有援军,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知道没有援军,二公子手中还有几万精兵,迟早会回救邺城的!”

何钦嘴里嘟囔了几个字,没有搭话,高耸的城墙上风声猎猎,回话很快碎成残篇。

徐胜见他举止啰啰嗦嗦没个干脆,心头愈发火起,又往前冲了两步,抬手就要揪他领子。

这一回,何钦却动作得十分敏捷,他和对面人交换了个眼色,猛地抄起手中家伙朝外送。

古血生铜花,骨末丹水沙。

激石如雷骇乱崩,黑色的旌旗悬在城门上卷动,垛口处攀上敌军一只手。

徐胜低下头,只见一柄血迹斑斑的利刃刺破软甲,直插进腹部,肚子上不知何时已经豁开一个大洞,肠子混着血向外流。

兵士像骨牌一样挨着个倒下,层层叠叠,堆成谷堆高的赤色小山。

何钦插刀回鞘,咧开嘴冲他怪笑,伸腿蹬了一脚。

徐胜感到自己满身的力气和神志也被这一脚踹走了。跌进了这座淌血的小山,手里握着的令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月华似练,乌云半掩。每日有不多不少十二个时辰,其中子时最阴,此时问卜,必定招来灾祸。

疏帘风动,漏声隐隐。

闭上眼,只听见夜风卷起树叶的沙沙声,像有精怪蹲在树枝窃窃私语。

说不上哪里不对。

郭氏睁开眼,盯着床帐上的绣花,辗转不能眠,忽地一下坐起身。心如擂鼓,脑海中迷迷蒙蒙,想起自己死在战场上的丈夫和儿子。

据说大将军是被梁骘一箭穿心,失血过多而死,从心口涌出的血流了满地,渗到帐外的草地上,连浑身包裹纱布都不能止住。

一会儿,眼前又仿佛出现了秦姬等人。她们都被自己下令吊死在房中,面青如僵尸,脸上涂满了墨水。

这是她亲手涂抹的,抹在原本鲜妍明媚,如今却布满青紫色淤痕的面颊上,看看这些贱妇到了九泉之下,还有何脸面再侍奉大将军。

她越想越心惊,遂披上衣服,叫醒堂边守夜的仆人。

婢女打着瞌睡,心不在焉地起身点灯,斜偎在榻脚。

到了三更,果然隐隐听见外面有响动。俄顷,府里也骚乱了起来,回廊下,有人举着火把惊慌攒动,影子在窗槅上闪闪烁烁。

门哐地撞开,刘媪冲进屋,满脸惊恐道:“夫人,大事不好!城门守卫叛变,梁军进城了!”

郭氏眼前一黑,像被人从背后打了重重一闷棍,脚下一软,倒在了榻角。

婢女赶忙上前搀扶。

郭氏甩开伸来的手,她的眼睛血红:“守门的何将军是邓家心腹重臣,怎么会叛变?”

纵然心里想过无数个梁军攻入邺城的可能性,却万万没有料到,一向忠心耿耿的何将军竟会变节!

“据说梁军暗中使诈,将主将的甲胄和令旗被挂在城外了,守城兵士远远一看,都以为主将被斩,无心抵抗,大开城门,举白旗投了降!“

”徐胜呢?“郭氏慢慢撑起身。

刘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徐将军带领手下拼死巷战,身负重伤,也、也阵亡了!“

“好,好啊……”郭氏虚弱地微笑着,自己脱下常衣,由着侍女为她换上麻布丧服,“扶我去正堂……这些日子,也到该有个结果的时候……”

月上中天,大地剧烈震颤,马蹄飒沓,兵戈碰撞声逼近,潜藏的危机渐渐浮出水面。

徐宜君从壁橱深处摸出一个螭形玉玦。

天降丧乱,生民倒悬,孩子的命和一斗米是一样的价钱。抬头茫茫然俱是黑暗,明主又在何方?

宫中一连数位幼帝,宦官弄权,外戚乱政,官民世子如处沸鼎之中,九州揭竿而起者不知几何。

熹和二年,梁骘攻破济北、东平、山阳数郡,又采纳治中从事姚堪建议,领疾兵南下偷袭鄄城、陈留,生擒守将,统一了青州和兖州。十月,上表进献,天子封其为车骑将军,青州刺史,持节都督兖州、青州军事。

自此,邓、梁二人在北方大地上,以犄角之势对立,一场决战在所难免。

大将军邓宏已领冀幽并三州,自认兵马强盛,愈发骄横,数次慢怠天子的使者,梁骘便以此为由,发讨逆檄文,以亵渎朝纲、擅行废立为名,于征、卞霖为将,率二十大万军分三路越过漯河,欲直取冀州。

梁骘先派人绕后火烧邓军粮草,自己则领兵屯守济水迎战。邓宏粮草被烧,腹背受敌,被梁军大克追击,连战连败,一直逃奔到鄃县,途中为流矢所射,沉疴新疾并发,一命呜呼。

这一战尽剿邓军精锐,主公身死,群雄无首,败局已定,二公子邓简则带领残兵辗转流亡。

邺城守将负隅顽抗,梁军也并不急于攻城,反而安然驻扎于城外,等待粮草断绝,乱自内起。

整整四个月围城,邺城溃败,只在一夕。

如果上天眷顾的话,这也将是最后一夕。

宜君看见自己站在门口,那么多的白,白幡白布白旌,大雪压地,令人窒息,中间停着不知谁的棺木,巫士设立祠坛,如鬼如魅,哀乐齐鸣,堂上木牌分明刻着——故青州刺史尹琇之灵位。

“主公因何而死?”年轻的她开口问。

白帘被风吹得鼓起,少年嗓音又沉又哑,简直像风雪中迷途的孤狼:“邓宏。”

“哦,“她愣了愣,眼神从缟素中聚焦:”那他在哪里?”她思索了一会,又补充道:“我要去杀他。”

一身孝服的素白少年默默将纸钱抛进火堆,烈焰呼啦就蹿得老高。

“……冀州。”

宜君想,离开临淄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清秀而寡言的少年,四年过去,小郎君变成了主公。

玉质碧绿莹莹,触手生凉,其上篆刻瘦劲挺拔的“尹”字。

这样光洁美丽的玉石,顺着边缘圆润弧线抚摸,却有一处突兀的残缺。

授珮玦者,事至而断。鸿门宴上,范增数举玉玦以示项王,该是了结刘邦性命的时候。从那以后,世上只有当机立断者才有资格佩戴它。

玉乃山水精华,佩戴久了,便会与主人秉性气质融为一体。

宜君并不优柔寡断,相反,她讨厌圆滑,讨厌完美,讨厌一切看上去流畅美好的东西。

她欣赏玉玦的残缺,每次抚摸着疤痕,她都清晰地感觉爱恨怖憎远离自己。

像父母在逃荒路上抛弃年幼的她一样,无用的情感,应该舍掉。

可是这样的自己,在任务完成的最后关头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黄槐花汁液抹脸,喝下满斗清水,假作身患黄疸的病人,刀尖上偷天换日,本来应该囚禁在大将军府的唐夫人,逃脱到了华林园。

为什么会这么做?宜君不明白自己,或许,有时候计划外的情感比理智更难把握。

铜镜映出女子艳丽却没有表情的脸,她轻轻放下玉珏,手掌攀上面颊,指尖慢慢向耳后探去。

伤疤长而狰狞,伤口处结成了暗红色的痂。因为时间太久远,早已没有痛感,取而代之的是虫蚁啃噬般的麻痒。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徐宜君,你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别担心,现在有人用你的名字过得很好。我们虽然素未谋面,但若你在天有灵,也请保佑我吧。

宜君一个人慢慢走到中庭,她抬脚踹开房门,将麻绳“啪”一下丢在地上,用脚尖踢到两个人面前。

麻绳盘成歪歪扭扭一团,如果换成是条绿绳,会很像夜里吐信子的蛇。

刘媪从屏风后冲来,护在郭夫人身前:“好大胆的奴婢,你是疯了吗!你想要干什么?!”

郭夫人穿着白色丧服,面无表情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女子个头高挑,身材颀长,粗麻布衣穿在她身上也十分美丽,眼神里闪着淡漠的光。

郭夫人收回目光,自顾自坐到榻上,平静地道:“我记得你,你是徐胜的妹妹。”

宜君看着她,微笑了一下。

“老夫人错了,我没有名,也没有姓,徐家丢了女儿,我不过冒名顶替罢了。”她的微笑带着一种成熟,和志在必得,彷佛一切都尽在掌控:“不过老夫人放心,奴婢不是来寻仇的,问个话就走。”

很多白色,这场景很熟悉。

宜君道:“给唐氏的饭菜里下毒,是你们俩谁下的令?”

刘媪立在一旁,脸色发白。

郭氏镇定地说:“你怀疑我?”

“你怀疑我给唐氏饮食中下毒,让她得了黄疸?“她的语气是疑问的,”你真是个忠心的仆人,可是为了她那样一个软弱无能,优柔寡断的主人,值得吗?”

宜君还是微笑着摇头:“得病之前,有人想用鸩毒害她。”

郭氏倏地一下睁开眼。

“是谁?”她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回过神来才说:“你为什么怀疑我,我要是想杀她,何必派仆人看守。”

宜君慢慢笑着说:“不,唐夫人对你还有用,可是恨她的人也不少,比你恨她的人,也不是没有。”她看向一边,刘媪已经抖如筛糠:“我说的对吧。“

刘媪的面孔更加苍白了,她颤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大逆不道的宜君。

宜君从袖中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笑吟吟:“瞒着主人,又能瞒多久?还不如早早老实交代,说不定夫人还会原谅你呢。”

郭氏停顿了半刻,忽然明白过来,震惊地望着刘媪,往后退了一步:“你……”

刘媪看了看郭氏,又看了看那把晃着的刀,闭起眼睛,跪了下来。

“是老奴。”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怎么能……”

郭氏心像被针扎一样,感到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背叛。

她在唐氏身上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谋划,而妄图破坏自己计划的人,居然是她最信任,最亲近的忠仆!

她明白她的困厄,知道她的辛苦,她怎么能?!

郭氏怔怔地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嘴唇只能一遍一遍重复单调质问。

刘媪凄楚笑着,布满皱纹的脸庞像一块旧布。

“夫人难道忘了,大将军在时,是如何宠妾灭妻的吗?”

她不管不顾叫道:“大将军先嬖幸其母甄氏,乱自下起,邓简婢使之子,地位微贱,忝污邓氏,损辱宗门,怎能为人后,唐氏庶子之妻,又怎能承担宗妇之职,大将军是非不分,义礼不明,使贱人暴贵,老奴痛心啊!”

那些并不陈旧的记忆一起翻涌到心头,郭夫人眼眶发酸,流着泪摇头。

刘媪伏地哀哭:”夫人与我自小一起长大,自从嫁到邓家,受了多少苦,还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在老奴心里,夫人一直是最高贵贤德的女郎,如果没有那个贱婢,小郎又怎会战死沙场,小郎死了,那个贱婢的儿子却活着,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夫人能忍,老奴却不能,非要替枉死的小郎,替夫人,出这口恶气!“

二人俱呜咽着说不出话。

宜君在一旁冷眼抱臂,只是无动于衷。

“春秀,春秀!你……“郭夫人高举了手,却迟迟不忍落下,最终颤抖地抚上对面人脸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你好糊涂啊!糊涂啊!”

刘媪怅惘地睁大眼:“好久没有听到女郎叫我的名字了。”

宜君看着二人抱成一团恸哭,有些心烦意乱。

如果不是主公有令在先,她真的会忍不住杀掉这两个唧唧歪歪的废物。

她冷冷道:“哭够了就老老实实跪下。”她将绳子套在刘媪脖子上,又拿出一把短刀:“过来,把你家主人双手缚住。”

刘媪擦干眼泪,犹豫着没有上前。

郭氏也拭了拭面,她是当家主母,哪怕在这种情形下,也必须维持世家的体面尊严。她沉静道:“我知道你本意并非如此,你想要什么,钱?土地,还是金银财宝?”

宜君撇了一下嘴,对于这些废话,她没有功夫,也没有耐心聆听。

她朝郭氏后膝窝踹了一脚,郭氏腿一软,双膝磕在地上。

郭氏垂下头,默不作声,彷佛只要闭上眼默默承受,这些屈辱就不存在一样。

她想到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直感到五内俱焚,又想起牙牙学语的孙儿,梁骘浸着血的长剑……

她不可能,也不可以认输。

她溘然仰天,长叹道:“将军,妾无能,今日恐怕要负您了!”然而,她在泪眼朦胧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忽略的细节,却至关重要。

“唐曼何在?”她问。

徐宜君双手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继续冷漠地捆扎。

郭氏倏然抬眼,老辣的眼神能够穿透任何人的心思:“鸩毒发作迅猛,饮吞鸩酒,闭眼即死,但是唐曼还活着,并没有死,你在骗我!”

宜君没有理会她,慢慢将二人牢牢捆成虫。

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

徐宜君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大将军出征前,耳中溃烂流脓,见人时只能靠湿帛塞耳维持,夫人,我说的对否。“

郭氏一愣,皱眉:”你如何得知?“

宜君笑了笑,接着说:“去岁三月朔日,子时……”她侧耳,屋外更漏滴答,冷似催命符:“哦,恰好是现在这个时候,大将军幸秦姬,情到浓时,竟然昏厥于床榻之上。“

宜君一边看着刘媪跪下,一边慢悠悠问:”这个,我说的对否?“

郭氏面色苍白如纸,惊恐地张大嘴。

喧哗渐渐逼近,苍头放声哭嚎,鸟兽般四散奔逃。

甲胄碰撞和马蹄纷乱声交织在一起。

“你、你是故意的。你究竟是谁。”

铁骑激起的沙石逐渐满进屋里,郭氏芒刺在背,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宜君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丝狡黠地微笑,面目隐藏在尘土后:“夫人莫急,至于我是谁嘛,稍后等梁军到了,自然便可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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