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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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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走错了路?”

粗嘎大嗓喊声如雷,树木登时震得哗哗响。

“不会吧,昨天问了守卫,如果从华林园出去,便一定是在这座山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道出邺了。”

唐曼这下听出来,他们几个彷佛是来山上找人的。

唉,如果是宜君就好了。

马蹄不安踢踏,骏马鬣毛耸动,它体型健壮,高大匀称,长得油光水滑,十分英俊,颈部围着一圈霜雪般的白毛。

“主公,还要找么?”

一个人问。

没有人答话,树林里静悄悄的。

唐曼屏住呼吸,只微微张开嘴巴吸气,一吐一纳,时间彷佛被拉长再拉长,每一刻都那么煎熬。

什么主公,哪个主公?

山贼应该不会叫首领为”主公“吧?

因离得远,心里又焦急紧张,一时竟听不真切,只能寄希望于随风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

正在此时,粗嗓又忽然大叫:“快看!那是何物!”

循声望去,竟然是方才脱在岸边的大衫!

大意了!

她一惊,苦着脸无声哀嚎,双手合十去祈求漫天神仙。

枣红色健马打了个响鼻。

“先回去。”这次,是一个男人清凌凌的声音,听上去年岁不大:“告诉守备,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上山。”

“诺!”

三人皆掉转马头,挥鞭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窸窣声渐渐散去,树林里重新恢复宁静。

唐曼慢慢从石头后探出脑袋。方才听他们一问一答,倒不怎么像是山贼,便有些放下心来。

此时日头渐升,山中浮起闷热湿气,抱膝坐在岸边,鼻尖灵敏嗅到身上一阵阵汗味。

人靠衣装马靠鞍,容貌再娇艳的女子,几天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风餐露宿,也成了街边蓬草。

向前凑了几步,溪水蜿蜒流过,水波倒映在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脸上,脖颈俱是泥痂,脸颊和乌色布襦一样灰扑扑的。

她被自己这副乱糟糟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要是这都能被人捉住,只能叹天要亡我。

唐曼找了个姿势坐下,湖面清澈,如同一面天然的镜子。

头发打散,手指一点一点耐心地将长发打结处梳顺,前额头发分成两部分,梳到背后,在垂尾处松松挽成一个堕马髻。又蘸水理了理,把皮肤上的灰尘洗干净,找了一枝荆插在头上,捡起红的紫的小花,点缀在乌发间。

收拾停当,镜子一样,左看看,又看看,对着湖面咧着嘴一笑,终于有了几分人样。

唐曼心满意足地拣了块石头坐下,把金饼摆在地上挨个点一遍,专心啃起果子。

这些大而绿的野果名叫灯笼果,生长在低矮的树丛后,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某种植物,它的叶子大如蒲扇,摘下还可当水瓢使用。今天运气不错,果子咬起来酸酸甜甜的,既能解渴,也勉强果腹。

眼下两天已过,想来梁军已经入城受降,在邺城安营扎寨,清点户籍。此时下山……应当不会被抓住了吧。

太阳一点点升到天心中央,宜君还没有来。

肚子越来越饿,唐曼不想吃果子,只好将神思从饥饿中抽离,想象自己蒲草花絮一样飘远,轻轻浮在空中,降落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城郭之中。

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是哪里的筵席呢?邓家的?不,这里不是邺城,千辛万苦跑了出来,在山里野人似的窝了三天,她才不要再回什么邓家去。

于是,她想象自己回到了洛阳。

青烟散去,仆人将安车稳稳停在大门前,婢女伸出手,她从车辕踏下,这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日夕交接,将暗未明。

抬头望见天碧,罗幕般澄净深远,月如白玉钩,不声不响挂在黑蓝天空。

牌匾上写着司空府三个大字,她明白,这是到家了。

进到府门中,穿过层叠院落,一直到脚下青石板逐渐变为圆润鹅卵石铺就的平地,眼前出现了数坐宏伟高台。

宾客欢意,觥筹交错,壶觞和明烛排列成两行,广袖侍女酌酒来去,清歌缭绕,霓裳飞舞,楼阁的影子投在盈盈碧水间,泛起涟漪。

空气中弥漫着木槿花的香气,这是她和姐姐们一起亲手种植的……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父亲坐在堂上,母亲则坐在他的右手边,他们先是笑着凑近,说了什么,后来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看到了她。

“小五。”

耳边仿佛能听到父亲低沉温柔的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紧走两步,想牵住父母的衣袖。

突然,一阵清脆的掌声从堂外响起,附和着节奏。

随着这突兀的掌声,高台上舞姬们皆如木偶般僵立,纷飞脚步停止,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豪宴消失,父亲母亲也消散不见了。

再睁开眼,已到了黄昏时分。金乌西沉,鸟雀归巢,绕树翻飞。

阳光有些晃眼。

唐曼迷住眼,因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头枕手臂侧了侧身,随意朝林中瞥了一眼。

只是,万万没料到,这一瞥却把她吓个半死!

原来余光所及之地,有一个皂衣青年,正大马金刀跨坐在石缘上,好整以暇地盯她,一片金色夕阳下,目光显得暗沉沉的。

山贼!

霎那间,只觉如雷轰顶,遏制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飞快阖上眼,口中呓语,换了个姿势侧躺。

整个山谷走势狭长,东西两侧都是冰冷潮湿石壁,其上绿苔交错,湿滑无比,泉水顺光滑石壁滴入山涧,无处可攀,更别提满山遍布的泥潭沼泽,凭她现在虚弱的体力,根本跑不出去几步,反而有可能坠落山崖。

唐曼暗暗咬紧牙关。

还好,离开华林园时随身带了一柄短匕首,万不得已,只能靠它拼死一搏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正在此时,一个懒洋洋声音响起。

布衣布裙的女郎背靠着树干卧在草丛中,眼睫抖动,双手紧攥成拳,受惊小兽般微微弓腰,浑身充满戒备,一只手手居然还试探着朝里襟摸去……

把谁都当傻子蒙呢?

他不耐烦地问:”离邺城还有多远?“

这声音很熟悉,她隐约记起……怎么像是早晨骑马来过的人,但具体是哪一个呢,分辨不出。

唐曼横下心,装作才睡醒,慢慢睁开眼。

但和平时起床不同,这次她双眉微蹙,眼神放空,眼珠略微上翻,漫无目的地朝声音来处望去。

是死是活,就看戏演得真不真了。

如果一个人眼睛看不见,该怎么办?

唐曼眼神在空中飘飘忽忽游荡,像被一根透明的丝线牵引,落在和他相差几寸的位置。

听觉会变得极其敏锐吧。

她故意将头错开几寸,脖颈略微前倾,彷佛正努力分辨声音来源。

“哦,是宜君让你来接我的吧。”

那人还是闲闲地坐在石面上,动作却一顿。

彷佛明白过来了什么,饶有兴趣挑眉,歪头看她。

唐曼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已经僵硬成块,即将脱离控制。

她鼓起勇气,佯装平静道:“我行走不便,不能赴约了……这是当时说好的报酬,烦请你告诉宜君,我就不去找她了,我姐姐在山下等我。”

为什么会说姐姐,她随便编的……

唐曼从包袱里掏出几枚金铢,但是她太紧张了,手不停哆嗦,一个没抓稳,金铢哗啦撒在地上。

唐曼拼命止住泪花,弯下腰去捡。

然而面前全是层层叠叠重影,居然抓了个空。她又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一点一点在泥地里摸索着。

那个人的目光就趁机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将她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通。

唐曼上下两排牙齿和嘴唇都在发抖,指甲缝嵌满泥巴。

隐约看到那个男人玄色的胡靴移动了一下,她立刻缩回手。

蓦地,他开口问:“你目不能视?”

是啊,如果你是要劫钱的话,把钱拿走,我不会报官。

她怯生生地扶着树站起来,慢慢点头。

他想了一下,淡淡地问:“那你怎么下山?”又撑起手站直,“夜里有野兽,很危险。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密林落了厚厚一层枯枝败叶,唐曼逼不得已,向后刷啦退了一步。

居然不是为了钱财。

即使半眯着眼,也能看出眼前的人双臂舒展,腰韧背薄,肩膀平直,身形如豹矫健,好像绕着山峰跑一圈都不知疲倦似的。

放在平时,她一定会对这样一位俊俏郎君多看几眼,但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确实无心欣赏男色了……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身量太高,力气也大,如果不是图财,而是害命,动起手连一点优势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唐曼额头涔出冷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几乎要支撑不住。

“……没、没事,我习惯了。”

她吞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无论如何,请你把这些金铢收下吧,我走的急,身上只有这些钱了。”她敛衽屈膝,尽量藏起自己的慌张:“荒山野岭,请恕我礼数难周,告辞。”

逃也似得奔了几丈,树丛渐渐变得又矮又密,水潭里全是浑浊浓稠的淤泥,一脚迈进去,花费巨大力气才能抬起腿跨下一步。

脚上穿着的木屐也深陷进淤泥,唐曼把腿从泥中拔出,不知不觉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绢袜湿了,袜结也松开,索性将木屐提在手中,赤脚向前狂奔。

她听的出来,那个人没有善罢甘休,不仅没有走,反而步步紧逼,追了上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唐曼加快步伐,几乎是凭着一腔勇气往前横冲直撞!

踉踉跄跄跑了不知多远,山坡突然变得陡峭,脚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小石子,她数次摔倒在地,又爬起来,手脚并用,向地势平缓处爬去。

可是,山势复杂多变,两侧石壁又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汇集,形成收窄的口袋状,缝隙处生长着零星野草,抬起头,石壁直插入云,像两座竖在山间的铁幕。

一块飞来大石横在眼前,阻断前路。

唐曼一颗心都蹦到嗓子眼,心里暗骂一声,天呀,这回可真是走到绝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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