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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云(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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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伏羲一画开天,凿破乾坤奥秘,日月星辰山泽川林各得其所,风雷水火相错,自此数往者顺,知来者逆。

军帐按九宫排列,营寨星罗棋布,中军驻中,左右各两军,又添左右虞侯,状同六出之花,得相统摄。

兵士握茅巡逻其间,远处白气蒸腾,铜鼎中鹿肉煮得滚烂。

姚堪背着胳膊在幄帐外踱步,身边人像匹跑了几百里的马一样哀叹连天,不停喘嘘,扰得他心里愈发烦躁。

见医士手提药箱从帐内走出,姚堪整理仪容预备上前询问,没成想,才抬起脚,那匹马已然旋风般奔了过去。

“宁伯,主公有事没事啊!”

医士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身板硬朗,精神亦是矍铄。

他向后一躲,皱着眉捂住耳朵:“夏侯将军,老身只是年纪大,并没有耳聋,不必大喊大叫。”

夏侯昭完全不以为意,理直气壮:“嗐,我这不是心里急嘛。”

宁伯无可奈何,对上神色凝重的姚堪:“姚治中也在啊。”

姚堪施了一礼:“主公怎样?又犯头疾了么?”

“还是些旧伤。”

宁伯垂下眼角,两道白眉长而飘逸。

“主公体质素来强健,打得几下只是出了血,现在已经止住,待老身回去调些散瘀止血的药膏,多多修养,自然恢复。

“至于头疾……”他略微沉吟,“自来冀州后,发病次数确实比从前多,恐怕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

夏侯昭摊手:“我就说,行刑那两个小子也太没眼色了,让他打,还真敢打,万一打出事来如何是好啊!”

姚堪哼了一声:“是很大的本事吗,依我看,还是你去年重阳节宴,搂着主公灌完了整整三樽酒厉害些。”

“那不是我以为主公海量……”

夏侯昭小声辩驳,瞥见姚堪、宁伯二人皆斜着眼珠瞪他,终于显露出几分羞愧。

“兴致所至,没控制住,失误,失误啊,你们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宁伯捋着白花花长胡子:“将军此言差矣,古人有言,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不用苦肉计,如何能拉住那倔犟如牛的任小郎?要我看,任丰虽然纨绔,但心思还是纯真,非是顽固不化,人面兽心的小贼,才让此计得逞啊!”

愣了片刻,夏侯昭才说:“那主公还趁机警告了我们?可是我们都很守规矩的呀!”

“正是,正是……你明白过来了。”

宁伯拍了拍他肩膀,大笑走下高台。

老人的背影隐没于蒸腾热浪。

夏侯昭托着下巴,悄悄抱怨:“这老头,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神秘兮兮的,还是个医生呢……”

病树逢春,起死回生,医士不正是最隐秘的巫师?

姚堪正欲开口,忽听得帐中人扬声道:“进来说话。”

夏侯昭掀帘一瞧,不禁脱口而出。

“主公憔悴了。”

梁骘瘦了一圈,玉一样利落的面庞更显萧肃清举,额头缠着白纱布,病歪歪靠在凭几里,简直像个娇弱郎君

他稍加酝酿,便眼圈泛红:“主公出去了几天,都看了些啥,吃了些啥,也不让人跟着,肯定受了不少苦吧,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梁骘眉心微不可查地一动。

“这个任丰,一天到晚好的不学,净学气人,瞧瞧,把他舅舅气成什么样子了,他犯的错,最后倒让主公收拾烂摊子。”

他愤愤不平地挥拳:“等我有空了一定好好收拾他。”

梁骘喉咙上下滚了滚。

默了半晌,才慢吞吞说:“你既知道他有毛病,把他拨到你队伍里,平时就多看着点,少让他三天两头出来蹦哒,给我添乱。”

“那肯定的!”夏侯昭拍着胸脯答应,眼珠子滴溜溜转。

梁骘有气无力地掀起眼帘,指了指席垫,二人便挨着跽坐下。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看了这一遭,我心里倒有些别的心得,思前想后呢,还是先来禀报主公。哎,姚治中,你还记得前一阵主公气我不识字,让我念书的事情吧。”

姚堪瞥了一眼梁骘,见他只是虚弱地闭着眼,心里有些好笑。

于是点点头:“当然记得了,将军天纵神威,意性朗悟,行兵不讲自明,却不通书记,主公让你读《孙子》和《六韬》,我还另外给将军说了好几本书,可都读了吗?”

“读了读了,主公,我最近真是大有长进,像那个孔仲尼说的,白天不吃,晚上不睡,就是拿着书念啊,念啊,我记得那个《诗》里有一篇,叫什么……渭阳的,写得尤其的好。”

夏侯昭清清嗓子:“当时姚治中还专门给我讲,说这首诗乃是秦康公送舅舅重耳回晋国时作的,二人来到渭水之阳,即将分别,外甥送给舅舅美玉和宝马,希望他一路平安。”

梁骘眉毛慢慢拧成结,鼻子进出气,仍旧闭着眼。

“我念一下原文啊,说这个,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拿什么送给你呢?琼瑰玉佩,外甥为什么对舅舅感情深刻呢?是因为我看见你啊,就好像看到我母亲还活着一样。”

夏侯昭举起袖子擦脸,喉咙哽咽。

“主公,我虽是个粗人,看了这诗也不免落泪。”

“今天,任小郎被打得在台上嗷嗷叫,我远远看了都感觉疼,又想到主公是任丰的舅舅,先青州刺史又是主公的舅舅,舅甥之情,令人感佩,任丰犯了错,主公为任丰好才打他,正如当年尹将军如父如母一般,不辞辛劳将主公拉扯大!”

夏侯昭的脸明明干干爽爽,他擦完左边,又擦右边,袖子下露出一只贼遛遛的眼。

梁骘手侧支着头,没理他。

夏侯昭揉了揉眼角,说话都带了颤音:“主公相信我,才把任丰放在我麾下管教,可是任丰对主公而言是外甥,我手下那些兵可不认这些,我很害怕引起军中不满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平息诸将不安之情……”

姚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静静地观赏二人演戏。

梁骘忽然睁开眼睛:“兜那么大的圈子,你要多少粮。”

“主公怎么说出来了……”

梁骘转过脸,对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我怕再不说,你真能在我这哭岔气。”

夏侯昭默默挽起袖子,比了个数。

“少说也要十万石。”

姚堪插嘴:“夏侯将军,不瞒你说,现在张将军也在催粮,邺城才攻下,哪有那么多粮食可供调配呢?还是去问问粮官吧。”

“我问了,他要是给了,我还能来求主公吗!”

夏侯昭急忙解释:“主公,张济那边阵线短,况且只是守卫,能耗费多少粮草,繁阳战事吃紧,我的部下可是实实在在真刀真枪的打啊。”

见梁骘还在犹豫,夏侯昭急得一捶腿,扯开嗓门喊。

“繁阳守将十分狡诈,已经与我们僵持数十日了,过两日便进入雨季,难以行军,我命令他们务必速战速决,正是亟待粮草之时,主公,你也是带兵的人,这时候怎么能半途而废!”

梁骘静静地睁着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看向姚堪,哑声问。

“到兖州的粮道探过了没?”

“都探了,也是咱们的军在押送。”

梁骘微微点头:“让张济从兖州调粮,聊城今年收成不错。夏侯昭,你拿我令牌,去找粮官,从大营拿,速速送往前线,繁阳十日内必须攻下。”

夏侯昭立刻喜上眉梢。

梁骘又嘱咐:“繁阳靠近豫州,豫州最近局势动乱,情况不明,因此要派可靠之人掌粮草军备,以免被人抄了后手。”

“不如就让我去吧!”夏侯昭心痒难耐:“运粮是大事,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刚好我随着辎重就去繁阳算了,我就爱打仗,别的都不喜欢,主公,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在邺城窝的,那个窝囊劲啊。”

“让你留在这,不就是怕邓氏作乱,你要是带兵去了,万一邺城事变,又该如何?”

夏侯昭从席垫上直起身:“主公,可是,我真……”

“我今天不舒服,改日再说吧,啊。”

梁骘换了个姿势窝着,眼睛又闭上了。

姚堪扭头劝道:“伯桓,还是先让主公先休息,等主公身体好了,我再和他商讨,你先去吧。”

夏侯昭见他神色严肃,又看梁骘面色苍白倦怠,倒真像是重病缠身,没办法,只得嘟嘟囔囔站起身走了。

姚堪自帘缝间看他走远,方小声道:“夏侯将军已经走了。”

于是,刚才还懒懒窝在凭几中的人双目立刻睁开,哪里有半分病怏怏的样子。

梁骘抬手把白纱布扯下,眉心间浮起一道浅浅的竖纹。

“夏侯昭追着我要粮草,张济也追着我要粮,繁阳事急,我不能不给他,给了他,张济知道了又要写信骂我。”

铜灯下压着一封薄薄的书信,梁骘抽出来展开,指着一句点了点:“你看看。”

姚堪走上前接过,细细看了起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又难以自制笑出声。

“咳咳……威考性格刚直,说话确实欠妥当……”

梁骘揉着太阳穴,青筋躁得突突直跳。

“他是偶尔这么说话吗,臭小子天天这么说,还让表姐写家信,问我是不是想把他们娘几个饿死在兖州,我能怎么办。”

梁骘骂了句粗话,手支在脸侧:“头疼。”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军无粮食则亡,若主公来年打算北上幽州,粮秣更是问题。”

梁骘眉心紧皱:“不错,近月以来,我发现冀州荒废土地无数,因此欲效仿青州,行屯田,先生意下如何?”

姚堪大喜,立刻附和:“我亦正有此意。”

梁骘抬起头,示意他继续说。

姚堪道:“臣粗略算过,邺城如今约有数万人马,驻扎在三台,凭白耗费粮草实在浪费,屯田分民屯和兵屯,不如将将士们按序分配,整理荒地,命他们闲时务稼穑,战时沙场御敌,这样粮草分成比让百姓种地约多三成。”

梁骘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解开护腕,小臂上瘢痕点点。

姚堪有些惊讶:“主公手臂受伤了?”

明明走之前还是好好的,方才铁棓也只打了后背。

梁骘似乎早已经将这件事忘记,摆手道:“不妨事,继续说。”

他叹了口气,“这次出去一遭,我收获颇丰,冀州民风豪勇,多有义士,邓氏盘踞多年,如同树根扎于地下,叶子枯黄,可根没有死,哪怕将树干全部砍掉,一旦春天来到,便又回伺机破土而出,因此对邓氏不可硬取。”

“先生听说过燕昭王千金买骨的事么?”

姚堪说:“国君想求活着的千里马,却用五百金买了良马的尸骨,天下的人了解了君王的诚意,从此良马便源源不绝了。”

梁骘点头:“不错,这个办法虽然笨,我也要试着用用。”

他站起身,头有些发晕:“进邺城的第二天,我去祭奠邓氏宗墓,是和邓宏夫人郭氏一起去的?”

“是。”

梁骘眯起眼:“邓宏宠妾灭妻,对她这个老婆不闻不问,可是,郭夫人势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啊。”

姚堪一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问:“……臣听说,主公在找邓简的妻子唐氏?”

梁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先生猜得到吗,郭氏想将唐氏献给我做妻子。”

姚堪大惊失色:“这、这如何使得,邓简还没有死,郭夫人这么做岂非太过辱人。”

“是啊,让我娶唐氏,做哪门子梦呢。”梁骘冷笑一声,”郭夫人……倒和她丈夫一样,色厉内荏的家伙,心思弯弯绕绕还挺多。”

他背着手绕过凉气四溢的冰鉴。

“她不就是想安插个女人在我身边吗?唐氏跑了,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还得令做计划。”

姚堪小心观察梁骘神色,见他双眉紧蹙,明显是不耐烦的样子。

他确实猜测过,梁骘找唐氏乃是惑于其美色,如今一看,主公当真心智坚定,坐怀不乱,自己多半误解了。

他就慢慢将心放了下来。

二人又说了赋税户口等杂事,眼看日已西斜,姚堪便行了礼,抬脚朝帐外走。

忽听身后人问:“听说你找来了一个叫常卢的,做主簿,怎么样?”

姚堪才跨出帐篷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过转身,头低低地垂着。

“……实话告诉主公,我原本想多考察一阵再引荐他来,此人出身安平卢氏,性格刚直,我命人调查过他,他志不在做官,另有才华。”

“性格不重要,冀州初定,需要的不是长袖善舞的政客,而是实干和才华,你说他擅长什么?”

梁骘捏着鼻梁,窝在凭几里闭眼休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音。

他睁开眼,只见姚堪不知何时又站回身边,静悄悄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骘吓了一跳:“什么本事啊,这么玄乎。”

姚堪弯下腰,盯住他,眼神极为认真,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修、漕。”

梁骘愣了一下。

两个字,脑中万马奔腾。

引泾水至瓠口,向东直至洛水,构郑国渠,灌溉关中沃野千里,诸侯安定时,漕挽天下,诸侯有变时,则可立时顺流而下。

始皇帝发十万民兵,历经五年,凿石劈山,修成灵渠,从此进岭南险途如入无人之境,平定南越,建立南海三郡。

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

“主公,常卢曾因押送民工之事而被邓宏亲信排挤,但他极为擅长水文算数。我想,咱们青州的人,能修寿光渠,但青州临海,地势与幽州冀州殊为不同,青州的工匠能修冀州的漕吗,甚至……能修幽州的漕吗?”姚堪越说越快,“我已经查过,常卢治过漳水,还修过幽州涿郡平虏渠。”

他突然严肃起来:“主公,平虏渠非同小可,可使粮草辎重直运到辽州。”

梁骘眼神一凛,立刻敛了笑容。

漕渠一开,天堑为平地,万里可驰骋,昨日之岭南,今日之辽州。

幽州、辽州、乌桓……皆唾手可得。

“只是后来,邓宏将钱从漕运撤下,全数购买军备,因此平虏渠没有修建完成,后来荒废。”

彷佛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梁骘缓缓倚靠在凭几上,闭上眼。

姚堪不再说话,也扭头瞅着他。

许久,梁骘才慢慢抬起手,捂住脸。

“季平啊季平……”

他肩膀一耸一耸,边笑边拍身边人的背。

姚堪头都被拍的抵到案上,也笑了起来:“怎么,我找的这个人,主公不满意吗?”

梁骘把脸从手间抬起来,眼神发亮:“明知故问。”他对姚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知我者,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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