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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行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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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敞开的门缝溜进,室内亮堂堂。梁骘坐在几案前翻着书简。

万籁俱静,耳边只有笔锋沙沙滑过的声音,堂下人坐立不安,等得焦急,忍不住清了清嗓。

“咳、咳咳……”

梁骘面无表情抬起头,瞟了任丰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字。

待书完一卷,扔进笥箧中,顺手展开一卷新的,这才慢慢开口。

“你最近跟着夏侯昭,怎么样。”

日光太盛,照过他高挺鼻骨,落下一片阴影,面庞增添几分暖意,更显轮廓清晰分明。

任丰自己取了个蒲垫坐下,腰间佩戴的香囊和玉饰,动起来一阵叮当碰撞。

“还,还好吧。”

他垂头扣手,没敢说实话。

很多人不了解任丰性格,所以每次见他做出一些张狂妄行,就不由自主联想:这人故意做出这种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但其实任丰就是单纯的佻达。

说得简单点,轻浮。

自入军中,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在水壶里灌马尿,也有人趁洗澡揣他屁股,被抓了个现行后,任丰也只是放了几句狠话,没有告诉夏侯昭,也不曾向他舅舅告状,惹得肇事者十分提心吊胆。

又过一阵,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位小郎本性如此,他轻薄无度,喜好狎游,却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和谁都能嘻嘻哈哈地玩到一起。

青州军军纪严明,私斗逞凶要治重罪。任丰不想将事闹大,就没有对梁骘说实话。

——好不容易才融入军营,他可不要前功尽弃。

“当兵还熏香,活腻歪了。”梁骘将笔往架子上一撂:“你这熏的什么香,坐远点。”

“今日休沐,所以才这样。”

任丰偷眼一瞧,见舅舅神情严肃,还举袖挡住鼻子,一个劲儿往后躲,似乎不像在和他开玩笑,只好提着蒲垫走开。

指着一处问:“多远啊,这里可以不?”

梁骘点头。

任丰就把垫子扔到地上,又坐了下去,没事人一样低下头玩手。

梁骘皱眉打量着外甥,心里说不上是该喜还是该忧。

任丰在军中一言一行,每日都有副将向他汇报,要查要抓,罪魁祸首跑不了,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下未提。

没有凭白无故的忠诚,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威信。

拿夏侯昭来说,此人虽表面一副混不吝模样,却是天生的将材,敌人在城门筑起高台,骂他:贱马奴岂可为将军乎?他也只报以嘿嘿一笑,丝毫不怒。可一旦逮住机会,又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当初梁骘自己初入军营,也一样受尽刁难,凡掌兵之人,没有一个不是靠自己真刀实枪,身先士卒搏出来的。

人心难测,乱世中变节更是常有之事,宗族亲人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部下。

他要用他,就要炼他。

梁骘阖上书卷,淡淡地问:“师傅没有一起来邺城,课也不听了?”

任丰叹了口气:“就算来了,我现在每天值勤,要不就是训练,哪有时间念书。”

梁骘锁眉沉思了一会。

“再过几个月,我准备将治所移来邺城,你白天去军营,晚上回来念书,记住,学业切不可荒废。”

“知道了,反正不能出去玩,干什么都一样。”

任丰小声嘟囔着,语气中莫不遗憾惆怅。

暖日融天,和风扇物,邺西草浅兽肥,手柔弓燥,正是少年意气沉雄,纵辔远猎于郊的好时候。

奈何,奈何,自己却被发配到了军中,每天和沙土为伴,与兵戈为友。

如果他还留在临淄,便可以和伙伴们一道,每日天不亮就上马,飞驰远猎,到了晚上便设豪宴,观歌舞,整日酒酣耳热,纵情声色。

可他摊上了这么个凶巴巴,不解风情的舅舅。

一个人,没有玩伴,孤独啊。

不过,他就要成婚了,娶的是南皮李氏女郎。

攻入冀州以来,梁骘专打邓氏残余,他无心、也不能与其余世家做对。

邓氏统治冀州不过数十年,这些世族却在当地繁衍绵延数百年,与他们为敌,无疑自寻死路。

如今冀州初定,不仅不能剥夺世家土地,反而需要通过联姻安抚他们,稳定人心。一旦宗族心生不满,携大量人口外迁,将会对稼穑生产带来灭顶之灾,更甚者,世家若暗中联合其他势力,统治便岌岌可危了。

李氏正是冀州本土豪族之中最繁盛的一支,仅坞堡占地万亩,土地庄园更是无数。

梁骘整理完书简,果然提起这事来。

“我已将聘礼备好,待秋天你冠礼一成,明年夏天之前,昏事便可办了。”

任丰毫无感情地点头。

梁骘沉默片刻,又轻轻开口。“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说说。”

任丰慢慢抬起头。

梁骘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记得……你小时候在青州时,和田家女郎很亲近。”

任丰换了个姿势跪着,面露疑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呢,你怎么还记得啊。”

田氏是青州世家,战国时期,田和篡齐为诸侯,至此田氏代姜姓成为齐国王族。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地板上只有一线黄昏的影子。

梁骘将笔拿起来,又放下,难得显露出几分局促。

这次换任丰皱眉打量着舅舅了,他甚至觉得梁骘好像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不希望你,因为责任,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如果在成昏之前,你遇到了你喜欢的女郎,要告诉我。虽然李家势大,但还没大到那个程度。”

“而且,有的事情,也不是说靠结个婚就能谈成的,无论何时,治事策略为重,联姻只是辅助……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任丰听着听着,浑身僵硬起来。

“你,你怎么了……”

梁骘似乎也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尴尬地低着头,比外甥还别扭。

他与任丰虽名为舅甥,但自小亲兄弟一样长大。

尹琇去世后,他不得不照顾弟弟妹妹,外甥甥女,担负起料理偌大家业的责任,因此时常端着长辈的架子,两人很少直白敞亮的交心了。

也许久不曾意识到过,自己也不过比任丰大了两三岁而已。

任丰小心翼翼问:“李家女郎长的不丑啊。”

梁骘想了想,答:“不丑。”

任丰长吁一口气,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差点儿以为舅舅费这么大功夫试探他,是给他换了个老婆!

“李家给的嫁妆不丰厚吗?”

梁骘照实回答:“丰厚。”

良田千顷,金银万贯。

任丰摊手反问,奇怪得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那我为什么不娶她?”

梁骘被问得一噎:“……”

任丰越想越诡异,他实在无法理解梁骘为什么要问这些。

“舅舅,我发现你自从来到邺城,很不对劲,你从前不这样的,你、你说这种酸话,是欲擒故纵?”

他警惕地支起身。

梁骘叹了口气,捏着鼻梁:“我是认真的,我不希望你过得不好……”

姻缘易结,难守。

没想到,任丰歪着头,很随意地表示:“过得不好,就合离呗!”

“我和李家女郎说好了,婚后五年,我绝不纳妾,但如果五年过后,两人性格实在合不来,我自会放她回娘家,从此以后,男婚女嫁,不得互相干涉。”

梁骘慢慢睁大眼,有些发愣。

任丰诧异逼问:“难道你以后成了婚,舅母多年后说不喜欢你了,你还不肯放她走?”

梁骘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梦里,有人说过相似的话。

他把她囚禁到了寺庙中,从此沦为禁脔。

为人须为彻,生则同衾,死则共穴。

他冷笑道:不要忘记,这是你与我发下的誓言。

任丰对眼前人突变的面色毫无察觉,继续侃侃而谈。

“男女得乎年纪,互为婚娶。礼记都说,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夫妇之义,本来就是建立在尊敬和亲密之间的,如果两人心生厌烦,相看厌弃,又哪里来的敬重,更遑论亲近了。”

梁骘的脸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如果我讨厌她,或者她讨厌我,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倒不如早早放手,说不定彼此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归宿呢……”

“咔嚓”一声,任丰抬眼。

梁骘手中握着的笔裂成两节。

他眨巴眼:“你凶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来人,”梁骘周身冒着寒气:“把他给我抬出去。”

“哎!唉?干什么,什么意思,我说中你心思了?”

梁骘一拍桌:“话说完了,滚!”

等到姚堪和常卢来金凤台奏事,见任丰被两个人夹着,“我舅舅有病,真有病!没治了!”

他故意扯着嗓门对里面喊。

刘圭侯在门外,不明就里,伸头往里看。

一卷竹简嗖地从头上飞过:“抬远点!碍眼!”

姚堪下意识弯腰躲避。

竹简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结绳断开,散乱一地。

三人交换了个眼色。

姚堪和常卢进到屋内,捡起书简,很小心地搁回案上。

主公在案前端坐,像平时一样庄重严肃,但是手指不停在案上轻轻点着,他很烦躁。

梁骘问:“上次我给你的两个名字,查的怎么样。”

姚堪便说起孙姬和环姬二人籍贯家世等事。

又说:“姓环的那个,是郭氏家养的倡伎,今年只有十四岁,有一个与她相好的郎君,也是在郭家当仆人的,叫郭才。

“环姬家里贫穷,父母都不在了,无人抚养,被丢在溪边,是郭才的父母好心救了她,从小养大,环姬对养父母极其孝顺,比之亲生也不为过。”

梁骘点头,问:“还有一个呢?”他闭上眼,挤出两个字:“温羡。”

姚堪就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臣在太学的故友有仕豫州的,也托人问了,袁匡那里,确实没有一个叫温羡的人。而且,按主公说,他乃是杜太后同母异父的长兄,襄贲侯的幼子,那可更……”

“温太尉的幼子?”

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张开,常卢几乎想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他是来奏修渠之事的,瞎掺合什么呢。

梁骘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常卢两只眼转过来又转过去,没辙,只好硬着头皮解释。

“可温太尉早已被太后所杀,家中男口亦悉皆被诛。”

“被太后所杀?!”

这回轮到姚堪惊讶了——这和他听到的似乎不太相同。

他有些难以置信:“温太尉……不是染重疾而亡的吗?”

至少天下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梁骘抬起眼问:“宫省事秘,常主簿是如何得知?”

常卢小声道:“盖因臣的姑祖母有幸奉召入宫,承天子不弃,做皇后及诸位贵人的女师。”

梁骘想了想:“我倒忘了,你出身安平常氏,你的那位姑祖母,是常大家吧?”

“正是。”常卢点点头,心里发怯,却又骑虎难下,只好掩上门,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地交代。

杜太后母亲先嫁屠户为妻,生下一女,又因家中贫苦,被丈夫转卖去河内温氏为婢,因姿色美丽,成为妾室,生有一子温宇。

杜氏虽为屠户之女,长大后,却出落得越发姿容出众,恰逢新帝即位,以色充选入掖庭。

先帝登基两年,元后崩逝,后位空悬,杜氏生有唯一一位公主,而得以被立为皇后。

天子荫封后族,杜皇后除了一个早死的父亲,没有一个提的上台面的亲戚,因此,便封到了同母异父的那一支温氏。

汉祚传到现在,已有数代未留子嗣的天子,皇室多选诸王之子养育宫中,先帝亦效此法,封宗室子为中山王、定陶王。

先帝去世后,中山王即位,尊皇后杜氏曰皇太后。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温宇官至太尉,温氏一门三侯,一时风头无两。

杜太后后宫沉浮多年,终于熬出头,没想到,天子不亲近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而宦官黄门多见任用,杜太后心生不满,便密使弟弟诛杀宦官。温太尉一向自诩河内温氏,名门出身,又怎能看得起出身屠户的姐姐?

他四处奔走,拉拢都中四姓小侯,力图连结各世家贵族,营造声势,使天子立温氏女为皇后,好做名正言顺的外戚。

杜太后阴知此事,大为恼怒,发誓不会坐以待毙。

她暗中筹谋,借着诛杀宦官为名,给温太尉扣了一顶与赘阉勾结的乱臣贼子帽子,将其困于灵台,乱箭齐发,逼杀至死。当时,位居司空的唐劭,因为一向与温太尉友善,也受到牵连,全族获罪。不仅是唐劭,朝中多位臣子都相继遭到清算,家眷或者流放,或者下狱处死,一时间,洛阳城内血流成河,官民士子人人自危,甚至道路以目,用起了暗语。

不过,杜太后虽杀了弟弟,却保全了他身后名节,将其以三公之礼隆重下葬,对外谎称病故,子孙活着的亦皆不知所踪。

此事发生于建平七年,又因温宇死于洛阳城南郊观测天文所用的灵台,故又称灵台之乱。

“这么说,太后是因为害怕权柄旁移而杀他?”

姚堪听完,慢慢地开了口。

“是啊!”常卢一拍大腿。

梁骘却没有为这个故事而多么惊讶,他眯着眼道:“据说当年温太尉手中握有禁军,太后陛下怎能不忌惮他。”

常卢摸了摸下巴,迟疑道:“这个嘛……臣也知道的不很清楚了,其实这些,臣也都是听家里老人闲话说的,安平毕竟离京都十万八千里,哪有功夫研究宫里的事。”

姚堪试探道:“既然主公要找的是温太尉的幼子,是否那人已经更名换姓,远走他乡了?”

常卢眼看着主公的脸色慢慢阴翳,仿佛乌黑云层,密不透风,正酝酿一场暴雨。

主公沉默不语的样子……

真的是很可怕啊。

姚堪对梁骘的沉默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丝毫不见惊慌,也没有找补什么,只是半垂着眼立在原地,静静等待。

常卢也就不好说话,有样学样。

过了好一会,梁骘才从竹筒里抽出一卷帛书,沉沉道:“我知道了,继续找。”

那日大将军府惊魂一瞥后,环姬一次都没见过梁使君了。但她听奴婢们议论,梁使君时常召幸孙姬。

又说孙夫人媚善歌舞,很讨使君喜爱,能从后宅一堆婢女中脱颖而出,并非运气使然。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

环姬坐在房子里,有时候能听到楼上飘来隐隐乐声,她知道金凤台除了自己和孙姐姐之外,还住着别的姬妾,姓徐,是梁使君从大将军府得来的乐姬。

今天楼台间没有熟悉的乐声飘荡,而是女子婉转歌喉,是孙姐姐在唱歌。

环姬不由地想象,如果孙姐姐有一天真的成为贵人,那么她一定不会嫉妒,她希望梁使君只去找孙姐姐,不要召幸自己,如果足够幸运,能够熬到孙姐姐当家做主那日,放她回去找阿才哥……

门开了,一个面白圆脸内侍打扮的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环姬转过头,面露惊讶。

“梁使君请您过去。”

“为什么,”环姬瞪圆了眼,“不,不是召阿姐吗。”

刘圭微笑着传话:“孙夫人伺候的好,向使君提起您,使君兴致高昂,想请您同乐。收拾吧。”

环姬游魂一样穿戴好,走出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凝神细听,歌声居然也消失了,但奏乐声却很大,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不明白,梁骘幸的是阿姐,他没有看上自己,为什么要叫她过去。

关于这一点,她也曾经试图询问孙姬,可孙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愿意提起大将军府那日经历的样子。

明明是其他人羡慕都来不及的事,孙姐姐为什么不肯说呢?

环姬走到梁使君的房中,这里比她住的地方不知道要宽敞多少,一个人斜靠凭几,正闭着眼喝酒。

她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拜见使君。”

过了很久,梁使君才睁开眼,

“过来。”

环姬没有动,头上插着的钗啪嗒掉在地上,在静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她止不住的发抖。

“你怕我?”

环姬的头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点下来,“不……”

不什么?她问自己,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不敢。”她颤抖着道。

梁骘笑了一下。

“喜欢这乐吗?”他问。

环姬嗓子发哑发干:“使君喜欢,妾也喜欢。”

“我并不喜欢。”

“使君,姐……姐姐呢?”

梁骘没有回答,只是仰头饮尽一樽酒,对跪着站着的乐人命令道:“环夫人说不喜欢,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便游魂一样退下了。

催弦铮铮似犹盘桓回荡,顷刻间,宽阔大殿却已空无一人。

耳边寂无人声,嗅觉就变得灵敏,环姬伏倒在地,鼻尖几乎贴上地砖。

——有什么古怪的味道。

她下意识耸了耸鼻。

淡淡的腥咸味,不是鱼身上的那种……

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她手发着抖,几乎依靠本能才再次开口:“梁使君,孙姐姐呢?”

梁骘沉沉看了她一眼,抬手指向内室。

梁柱之间悬挂着金丝大绶,缀满玉璧,此刻正随风轻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台阶下,穿着深衣的小小影子从地上艰难爬起,朝里跌撞奔去。

梁骘继续喝下一樽酒。

耳朵里很快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放下手中酒樽,慢慢站起身,走到堂下,拨弄着乐人留下来的琴弦。

心里数着,一,二,三……

念到四十的时候,环姬瘫软着爬出来了,她的手上全是暗赤色粘液,像捧着一条名贵而华丽的朱红绸缎。

恐惧的泪水涌上眼眶,脑后有一阵热汗,心里却很冰凉。

她哽咽着开口:“她,她是为何而死……”

“你不会想知道的。”

环姬心中那条紧绷的弦再也绷不住,绝望地断开了。

梁骘笑着说:“你只有十四岁,是吧。”

他说:“你可以不必像她一样。”

梁骘指尖拂过瑟弦,发出悲怨古怪的声音,环姬身上寒毛直竖,一个人应声从屏风后扑了出来。

郭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妹子!”

她像坠入梦中,喃喃道:“阿才兄!”

这一天的狂喜狂悲间,流水一般没有过渡。

梁骘看着二人哭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回身坐在台阶上,慢慢说:“只要你们为我办一件事,你和他就可以回陈留。”

“回陈留?”环姬瞪大了眼。她甚至忘记询问,梁使君是如何知道她家籍贯的。

梁使君说:“不再是郭家的奴隶。”

郭才一下攥紧她的手,眼睛里灼灼生光。

“不再是奴隶……”

周遭一切声音霎时间消失了,她吃惊得自言自语。“回陈留,不再是奴隶……”

“你愿意吗。”梁骘用手支着下巴,又问。

阿才转过头看她,他喜极而泣了,环姬看得出,他已经被梁骘开出的条件打动了。

环姬在心中疯狂绝望咆哮:不要相信他!

如果是要他们杀人呢?如果是要阿才哥的命呢……

她不敢想下去,用另一只手扣住郭才蠢蠢欲动的手。

阿才却一下甩开她的阻拦,双目通红,匍匐着吼叫:“小人愿意!只要能让我妹子摆脱贱籍,哪怕做一个农户,小人也愿意!小人听凭使君吩咐!为使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环姬跌坐回地上,眼里溢出泪花。

郭才爬到她身边,激动地大喊:“妹妹,我已受够做郭氏的奴隶了,要我继续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很好。”梁骘笑了一下,很快脸又冷下来。他朝外叫了一句:“任丰。”便起身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郭才终于手足无措地扭头看她,眼里是更大的恐惧和空洞。

使君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答应了还是没有?

对郭才来说,这句愿意沉甸甸的,放在秤上,比他的生命还要重,但是使君轻飘飘的走了,仿佛只是听见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环姬知道,自己的脸色更白了,她拉紧郭才的手,咬着牙摇摇头,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齿间无声翕动。

——再等等。

果然,不一会,便有脚步声渐渐飘近,有人把门推开。

夜色顺风流入,绽开一团浓黑色雾气,像魔鬼的影子。

进来的,却是一位玉面郎君。先是笑嘻嘻伸头往里瞥了一眼,绕过彩绘漆屏风,停在二人面前,轻袍缓带,佩戴金镶玉制成的香囊。

一个陌生的人,环姬没有见过他。

阿才低下头,环姬犹梗着脖子。

“小女郎,别害怕。”

芳香扑鼻萦绕,他察觉出她的惊恐,笑着蹲下,语气温柔多情,带着安抚意味,如同情人呢喃。

湿答答的气息扑在耳畔,环姬打了个寒颤,不由向后挪了半寸。

毛骨悚然的香气。

任丰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责怪这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使君想让你做一件事,对你来说嘛,不是件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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