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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行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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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度耐心交代完,便推门离开了。马蹄声渐渐远去,像木块敲击一样清脆明快,黑暗的尽头,却丝毫不突兀,她听了只觉得安心。

唐曼被沉重的被褥拥着,渐渐力不能支,身体下滑,靠倒在榻上。

寿婆走过来,大拇指扣在碗沿,汤药已经不那么滚烫了。

唐曼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嫁到邓家后才停了求医访药,却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看到那晃荡的棕黑色液体,就微微有些犯怵。

她不愿喝,推了两下,应付道:“先放着吧,我一会吃。”

左右尹子度走了,不会有人管的

寿婆比她想象的要难说话,不依不饶地举着碗,眼神坚定而殷切。

二人相持良久,实在无法违拗,唐曼只好叹了口气,捏住鼻子,屏气喝下一碗浓黑汤药。

那药又酸又苦,从喉咙直愣愣浇灌进肠胃,激起一阵温热的绞痛,苦得她五官都皱到一起。

寿婆机灵地递上一颗蜜饯。

唐曼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谢。”

寿婆微笑着垂首。

口中酸苦渐渐散去,寿婆又扶着她躺了下来。

室内,雁足灯燃烧着,光芒微弱,照映在墙壁上,显出扑闪扑闪的影子。

唐曼静静躺在榻上,眼睛虽然闭了,脑海中却思绪万千,这药苦得她睡意全无,索性翻了个身,侧身枕着手臂,默默盘算起今夜这场闹剧。

走马灯似的,她不断回想着从华林园逃出来的这些天,住在丁媪家,虽不曾出什么大力,可是只要能做的她都主动做,能帮忙的活她也不在乎脏净,就去做,就去干了。

她既逃了出来,便知道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要是对从前的她说,每天睡硬炕,吃这种没盐没肉,既不精致,又没滋味的干饭,她绝对宁可饿死,也不过这种憋屈日子。

但是她从大将军府逃出来了,唐曼知道,自己是偷偷逃出来的,不是光明正大,坐着敞敞亮亮的车,被婢女骑奴夹道簇拥着出来的。

她名不正言不顺,是个逃兵,是个背叛了夫家的女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是能讲排场的贵夫人了。

她在丁媪家,农活从早干到晚,半点怨言也没有。

最重要的是,自己对小满那么好,几乎是发自真心的怜惜疼爱这个孩子了。那天小满发了癫病,医士开了很多名贵药材,她知道丁媪家里穷,害怕她嫌贵不愿给小满治病,或者少用点药,自己还额外垫了钱。

又想起初来时,丁媪喜气洋洋地拿出压箱底的衣服给她穿,还把最珍贵的金钗送给她戴……

对她那么好的人,却始终有所图谋,又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图谋了的呢?

稍微想一想,便令人感到齿冷,感到浑身发毛。

唐曼无比困惑,对于人世的种种苦难,她的理解还局限于没有好衣服穿,没有漂亮首饰戴。

她想像不到,贫穷真的会让一个人原本善良的人铤而走险,也不知道贫穷可以磨灭一个人的本性,身处贫穷之中,还能选择坚守本心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富贵荣华,安逸度日,就像一层坚固华丽的金箔,遮住人性中的促狭。一旦破开遮羞的笼子,便有凶恶猛兽,陡然间向你伸出利爪,要性命都不够,它要活生生吞掉你的本心,让你从此成为一具空有外壳的行尸走肉。

但是,只有贫穷的人会这样做吗?

唐曼对着墙壁,惨淡地笑了一下。

郭氏打杀妾侍,不也是出于嫉妒?将她献给梁骘,不也是自私自利,为了保命?

和丁媪又有什么区别。

唐曼的心放佛被紧紧揪住,她觉得活在这世上真是找不到一点盼头,怎么人人都是这样黑暗,这样恶心,人人为了活命,都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连自己也逃不过,一样的自私,一样的用心险恶。

她想起那个亲她脸的男人,浑身就像沾满鼻涕一样的粘液,恶臭,浑浊,她必须闭上眼,拼命呼吸着屋内干净清爽的空气,才不那么想吐。

寿婆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离开,再次推门而入时,手中是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冒着白烟。

宁伯留下的白虎汤方,炙甘草和粳米一同炖煮,以助药力。

唐曼一勺一勺吃完,感觉腹中有了底儿,迷迷糊糊又躺下要睡。

寿婆见女郎双眼困顿,便将灯挑暗了些,退到内室之外,靠着矮案坐下,却担心忽然有什么吩咐,也不敢睡,只睁着眼睛,规规矩矩地候着。

她隐隐猜想,这位女郎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贵人,不然也不能这么晚了将她叫出来。

时值五月仲夏,正是一年最中,也是天气最热之时。

已入午夜,但满室暑热,并无多少凉风。

刚才她发烧厉害,尹子度又小题大做的拿来许多厚被褥,唐曼睡着睡着,皮肤像着了火,实在热得受不住,抬脚将被子蹬开,只盖着一层薄薄被衾。

衾是丝绢缝的,纫脚细密,纹绣精美,盖在身上,像一层轻软舒适的纱,清凉透体,与乡下时用杨絮塞成的麻被,触感殊为不同。

床榻四周还张了帷幔,缀着各色璎珞和流苏,如此熟悉。

唐曼昏昏欲睡,眼睛已经眯上一半,小猫一样,剩下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缝,神志模模糊糊,感到有些茫然。

不知是哪里的村子,真会享受,居然还用得起帷幔,看这材质,像是冰蚕丝做的,如同大将军府一样……

如同大将军府一样!

脑海中猛然乍开一道惊雷,唐曼蓦地睁开双眼。

眼球飞速转动着,环视着这间她躺了许久,却从未仔细打量过的屋子。

房间不是泥土筑的,头顶也不是歪木梁,也没有凌乱的茅草。

最显眼的是,房中居然摆着铜灯,这是农户绝用不到的东西。

除此以外,红漆木矮案上,还置着几个装饰用的陶瓶,绘制龟纹仙鹤,花朵团团。

这不是村庄。

她几乎是跌着下了床,趴到窗口朝外看,果然,平地在眼下几丈。

这明显是一间高台建筑,她在二层或者三层的样子,视线可达之处,街巷纵横交错,甲第崇高,对面,还有数座高耸的四角楼,四角楼周围砌着波浪云纹围栏。

案几上,雁足灯燃烧着,发出幽暗的光芒。

唐曼踉踉跄跄地转身,看到一线生机般,疯狂地扑了过去。

她举起灯,只见地面和墙壁砖块方正,雕刻玄武暗纹。

她又颤抖着手,将灯高高擎起,橙红色火苗照透黑暗的屋顶,莲花状的平机,安详端庄地在头顶舒展。

唐曼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月光清亮,孤光自照,城阙亮得如同白昼。

现在最多不过丑时,那也就意味着,从她被打晕到现在,路上只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的路程,冀州不会再有这样的城了。

这是邺城!

尹子度带她来了邺城!

唐曼心中咯噔一下,像被一记重锤敲击,后脊背又紧又僵,被一双无形的手,从空中提了起来。

寿婆听见内室有异响,先是有人咚咚咚跑下地,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又是铜瓶翻倒,便急忙起身,掀开帷帘走了进来。

女郎趴在窗前,半个上身都快掉出去了。

她吓得捂住嘴吧,赶快倾身向前,要拉她下来。

唐曼回过头,僵硬地解释:“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寿婆对她笑了笑,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似乎是提醒她别着凉。

灼灼目光下,唐曼只好偃旗息鼓,躺回床上。

她想睡觉,想将这些不切实际的猜想抛之于脑后,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再难以连根拔除。

必须要搞明白这件事。

寿婆见女郎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不眠,以为她又发起了烧,伸手探了探额头,闪身出了门,俄而,不知从哪里打来一缶热水。

唐曼沉默地看着她来回动作,没有轻举妄动。

看来这阁楼很大,功能齐全,还有庖厨房。

此时,她面上十分镇静,心里却更加焦急了。

寿婆也不怕烫手,摆了布子,就要为她擦拭身体。

唐曼顺从地承受着,脑中飞速转动。

这是尹子度找来的婆子,可以相信吗?

她不能直接去问尹子度,如果她的猜想没错,那么,在这里能见到的所有人,势必都是经过尹子度筛选的。

相对于男人,唐曼对和女人接触更有把握,也更愿意相信她们,但是,有丁媪的前车之鉴,她还是决定谨慎些好。

唐曼看着眼前的人。

寿婆面相约有四五十岁,和丁媪不同,她年纪虽然看着不小,但手上皮肤一点也不粗糙干瘪,一看就是没做过农活的。

唐曼慢慢弯起嘴角,尝试露出一个笑,没想到,寿婆见她笑了,也和蔼地笑了笑。

那笑容含蓄而谦卑,让唐曼想起自己幼时在司空府的保母。

她更加确定,这个人一定经受过严格训练,普通人家的奴婢,绝不会如此进退有度。

跟这种人,比较好说话。

唐曼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是陈留人。”

寿婆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主动开口,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嘴巴。

唐曼笑道:“我知道,你口不能言,没关系,你不用说话,听着就好,我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陪我。”

寿婆眨了几下眼,点点头。

“我是陈留人,但从小在洛阳长大,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时常有从冀州来的亲戚,他们都说,冀州冬天特别寒冷,夏天也和洛阳不一样,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九州的太阳不都是一起初升,四海的月亮不都是一起落下吗?”

寿婆轻轻笑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很幼稚吧,后来,我离开了洛阳,其实不是我想要离开,我家遭了祸,要逃命,我和母亲逃出来的,那之后,就到了冀州生活,冀州的冬天真的很冷,数九寒冬,漳河上了冻,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冰面刮过,又吹到房子里,烧火盆,穿裘皮都抵挡不住。”

寿婆好像很有同感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你也觉得冷。”唐曼指着她,笑了笑,忽然,她抬起眼:“你是冀州人吗?”

寿婆思索片刻,又点头。

她曾是大将军府中一个种花的奴隶,因口不能言,颇受排挤嫌弃,被府丞指派去做最卑微的工作。

邺城破后,郭夫人始终赖在大将军府,不肯迁居,新使君却心怀仁善,有副好脾气,并没有多做催促。

反正,为谁做奴婢都是一样,府里总要种花,总要修草的,寿婆平时也不关心这些事,她只知道要办好手上每件活。

今天夜里,不知为什么,忽然被管事的叫走,却没想到,竟然是让她来照顾人的。

她回过神,女郎还在小声说话。

女郎披发跣足,白绢中衣散开,露出纤细的锁骨,天鹅一般优雅的颈子。手柱着侧脸,面容憔悴,脸色很差,嘴唇苍白,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但是,落魄的外表,丝毫掩饰不住美貌动人。

极美极美的女郎,连失魂落魄时,都别有一番韵味。

眉毛弯弯的,下巴尖尖一点。最引人瞩目的,要属那双星子一般的明眸,氤氲着朦胧水气,低低垂下时,使人不由自主想起苑囿中单纯稚嫩的小鹿。

含水的双眼,艳丽的五官,使她有一种介于少女和妇人之间的美丽,她是无害的,单纯的,又是热烈的,蓬勃的。

不知为何,寿婆隐约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由自主地对她生出了好感。

唐曼强打精神,状似随意地询问:“你的主人姓什么?”

寿婆一愣。

唐曼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没事的。”

寿婆想了想,嘴巴张开,舌头顶住上颚,嗓子呃呃发出音节。

“杨?”

寿婆摇摇头,又说了一遍。

说了几次,唐曼都没听明白,最后寿婆拿指尖蘸了些水,在案上画开。

寿婆恐怕不会写字,因为唐曼凝视了很久,也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字。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字,而是一幅画。

水波粼粼,上面是一架横着的拱桥。

“水桥,梁……?”

寿婆这回笑着点了头。

唐曼已经彻底无法冷静地控制脸上表情了。

她半眯着眼继续问:“是他吗?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

不要是他啊,不要是他啊,她在心里小声祈求。

寿婆想到那个白面圆脸的人,她知道,那人才是管府里事的,而刚才的年轻男人,她也不知道是谁,于是摇了摇头。

唐曼的心从高处坠落,眼看着就要坠落到深渊中,却堪堪停在了悬崖边。

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因为悬崖峭壁之后,是虎视眈眈的猎食者。

答案昭然若揭。

和尹子度有关联的,邺城,姓梁,除了梁骘,她几乎拼凑不出第二个人了。这是梁骘的房子,尹子度是梁骘的部下。

怪不得他对我这么好,唐曼伤心地想,原来他和丁媪一样,也是另有所图。那么,他图什么呢?

来不及沉浸于遗憾之中,有一个猜想浮出水面,尹子度是要和郭夫人一样,将她献给梁骘吗?

热水在四肢蒸发,带来丝丝凉意。

唐曼脑海中飞快地搜寻着蛛丝马迹,重复播放着她和尹子度说的每一句话,一起做的每一件事。

刚开始,她把他当作是山贼,后来碰到了野猪,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同时获取了她的信任。

可是,在山上遇见野猪,这种事情怎么能是巧合呢?就算尹子度有天大的本事,也控制不了畜牲出没啊。

然而,自从到了山下以后,事情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特别是当尹子度发现自己是唐夫人之后,他先是故意让自己走,却又用宜君的身契威胁她,如果走了,就失去了宜君的线索,那她当然会留下来啊!

唐曼继续思考着,令人沮丧的是,她居然想不起来她和尹子度闹过什么不痛快了。

尹子度那么纵容她,马首是瞻,唯唯诺诺,她指东,尹子度不敢往西。

尹子度明明知道她是为了躲梁骘才逃出来的,也承诺过不会告诉梁骘她的下落,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把她带回邺城,带到梁骘的屋舍内呢?

这不得不让人起疑。

尹子度怎么会那么凑巧,就碰见被劫持的她了?

如果……编织一张天罗地网,将她网在这间屋子里。

唐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裹紧被褥,脊背寒彻透骨。

怪不得白天她和武阿季亲密时,他如此难以接受,如果她留在了村子里,他还怎么把她骗来邺城。

前因后果忽然串成一条线,她的烧似乎顷刻间好全了。

她是被吓好的,额头不滚烫了,却感受不到一点快乐。

唐曼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么蠢,这么傻,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她刚才……居然还被骗子的美色所迷惑!

寿婆见女郎突然闭上了口,不说话了,女郎说起话来,声音轻轻柔柔,像山泉一样沁人心脾,她很想继续听,还等着呢。

渐渐地,寿婆发现,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好像承受了莫大的悲伤。

手指也渐渐攥在了一起,僵硬不能动,连掰开擦拭都费劲。

绿蛇吐着信子从草丛曳过,没有留下痕迹,如果仔细看,压过的草仍与别处不同,拿一条线在灰中拖一下,也总会有若有若无的线索。

尹子度在马厩里说,你太单纯了,你以为种几天地,就了解人世险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窗外,夜已经很深,星子明亮闪烁,高台和楼阁的灯火都熄灭了,家家户户沉溺在香甜的酣睡中。

唐曼对寿婆探寻的目光一无所察,她松开紧攥着的拳头,忍耐着一下接一下的擦拭,凉气入侵,好似将她心里仅存的那点温度也带走了。

寿婆离开了。

唐曼面对着墙壁,紧紧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她需要精神,需要体力,更需要思考对策。

她有事情要做。

泪水打湿了枕头,她却毫无所觉,心想,宜君,你说得对,我果然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

尹子度凭记忆走回来处,翻开茂密草丛,果然见有一把匕首。

恐怕是他和丁二打斗时,不小心碰了箱子,掉出来的。

回来的路上,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纵容,没有原则,丢掉底线,带唐曼回邺城,是在计划外的事,是不应该的。

但他居然就这么做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尹子度带着满身露水上了阁楼,寿婆守在榻前,唐曼侧着身,已经睡得深沉。

尹子度推开门,手轻轻搭在唇上。

婆子会意,立刻退到外面。

唐曼躺在榻上,眼睫下有淡淡的乌青,她睡得很沉,大概是真的累了。

尹子度早已习惯昼夜行军,日夜颠倒的作息对他来说,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但是,她一直居住在闺中,当然受不了这种折磨。

刚才,寿婆给她擦身子时,他注意到她后背和肩上全是紫红色的淤痕,触目惊心。

其实丁二根本没有碰她,只是她受不了颠簸。

她的皮肤太娇嫩了,轻轻一掐一碰,都会留下鲜红印子。住在丁媪家时,她让他买衣服,一开始他不会挑选,买的都是些粗布麻衣,没有想到,唐曼一穿上身,立刻就像过敏一样,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疹子。

他没办法,只能让刘圭去买价格昂贵的布匹,请裁缝另行制衣。

这些日子,虽然唐曼在乡下住着,实际上她的衣服钗环,水粉胭脂,全都出自邺城顶尖工匠之手。

尹子度慢慢走到榻前。

她睡得很脆弱,像一只沉睡的小鸟,或者雪白的羔羊,他伸出手,好像一只手臂就能将她搂住,脆弱得让尹子度产生了一种世界上只有他能保护她的错觉。

所有妄想染指她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丁二被关押在地牢里,先是指头被一个个剁掉,再是两个手腕,接着是小臂,偏偏不让他死,偏偏一盆一盆冷水浇着,让意识保持清醒。

丁二浑身都是血,血顺着嘴角留下,聚成一滩红色的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像新宰杀的猪血。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有些血迹已经干涸了,凝成暗红色。

血肉混着泥土,结成一道闪电似的伤疤。

尹子度按着帕子,嫌恶地捏起地上一截断指,在已经不成人形的丁二眼前晃荡。

丁二发出一阵痛苦呻//吟,那声音放佛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和恨意:“你这个恶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纠缠你,你会有报应的……”

尹子度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随手将断指扔掉,像对待秽杂的拉飒。

他说:“略卖人口,要处以磔刑,割肉离骨,断肢体,再断咽喉。我现在只是割了你几个指头,你就受不了了?”

丁二诡异地笑:“呸……她和她弟弟通奸,这种下作的娼妇,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尹子度“哦”了一声,顿了顿,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刚才不知道,这会儿也该知道了吧。”

他笑着对侍从打了个手势,一边低下头,轻轻开口:

“我就是她弟弟。”

侍从打开笼子,一只细犬狂吠着冲了出来,叼走地上的断指。

尹子度的面上毫无波澜,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惜,他的眼神冷得像是冬日漳河上的冰层,他漠然地吹垂下眼,眼睁睁地看着猎犬将指头嚼碎,咔嚓咔嚓,然后囫囵吞咽。

猎犬常年吃人肉,喂得嗜血而狂暴,黑豆般的眼里射出凶光。

感觉到主人的气息,它摇摇尾巴,用头蹭了蹭尹子度的腿。

断臂摇摇欲坠,刻在漆黑地牢中,放佛一截被火烧焦的朽木。丁二痛不欲生,双眼几乎留下血泪,口中不断咒骂:“你会有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娼妇……什么姐弟,我不会放过你……”

“想多了,”尹子度看都没看他,又往地下撂了一块连皮带血的肉,冷漠道:“肉泥是不会有魂魄的。”

他的思绪从幽暗的地牢,回到这间室内,有她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一个谎言已经落地,需要更大的谎言去弥补,谎言编织成谎言,到了戳破的那一天,将会非常残忍。

他看着唐曼的睡颜,心中安静而平和,他希望这种感觉能再保持一段时间,哪怕是个梦也好。

不要醒来。

明天将会有一场很重要的宴会,为此,他已经筹谋了许久,他需要先将心思从这个美梦中抽离。

尹子度垂眸道:“等她醒了,把这东西给她。”

匕首上缀满了红色的宝石,花里胡哨的。

寿婆恭敬地点头,正欲抬手接下。

尹子度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去的手,蓦地,收了回来。

寿婆有些纳闷,小心翼翼瞥着他。

尹子度想了想,将刀刃抽走,只留下皮革做的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

越落魄,越脆弱,越柔软可欺,越无害地对你笑,她的心思就越活泛,越凶狠,越肆意妄为,越计划着在背后放冷箭。

蛇妖艳多姿的斑纹,是为了伪装自己麻痹敌人,罂粟花颜色鲜艳,却致人为之癫狂上瘾。以他对唐曼的了解,她想逃走的可能性很小,但绝不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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