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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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千钧一发之际，黑脸少年突然将婴孩丢到女娇怀中，反手从背上抽出双鞭，迎面走向那赤首怪兽。
女娇原本已经伸手向腰间去拔短剑，不料婴孩突然被送到胸前，只好抽手将他接住。也不知是这婴孩与女娇磁场不合，还是刚才这一抱撞到了他的头，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山民见状，突然丢掉手中木棒，大叫一声：“虎头！”向女娇这边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怪兽猛地扑向山民。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黑脸少年腾空跃起，手中的雷神鞭直击怪兽的头顶。怪兽无奈，只好放弃山民，向右侧蹿跃，躲过黑脸少年的攻击。
山民不知自己刚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果被那猖狙怪兽利爪刮到，半个脑袋立时便会消失。他从女娇手中接过婴孩，一边抖动一边哄道：“虎头不哭，虎头不哭。”
再说另一边，黑脸少年顷刻间已与怪兽斗了十余回合。少年身手了得，一双雷神鞭使得虎虎生风，但怪兽也是异常敏捷，辗转腾挪，少年一时间却也伤不了它。
怪兽又一次躲过雷神鞭，突然仰头“吱吱”怪叫了起来，那声音高亢刺耳，响彻山谷，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野猪在嚎叫。
“不好，这畜生在召唤同伴，你们快离开这里！”黑脸少年叫道。
女娇抱着肩在一旁冷眼观瞧，见少年如此说，满脸不屑道：“看你如此逞英雄，还以为有多大能耐，谁知就这两下子。”
黑脸少年与怪兽缠斗时，有莘三凶已经躲到了女娇身后，石三帮腔道：
“是啊，小子，没本事就退到一旁，看我家主人收拾这食人兽。”
黑脸少年听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下气恼，手底的双鞭使得更快了，不断向猖狙兽发起攻击。那怪兽也颇为强悍，几次被鞭梢打中，已是伤痕累累，却并不逃走，与少年死死缠斗在一起。
突然，少年卖了一个破绽，那怪兽以为有机可乘，猛地向他的咽喉扑去。少年左手执鞭架住兽爪，右手高高举起劈头敲下，只见血光四射，兽头已碎。
石三见状，吓得缩着脖子，再也不敢说话。
然而，少年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庆贺，却发现已经有十余头猖狙兽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些凶兽原是去追杀逃亡的山民，听到同伴的召唤便提前赶了回来。这猖狙与其他兽不同，它们袭击山村，并不急于果腹，而是尽量杀人，然后将尸体贮存起来慢慢享用，如同人类贮存粮食一般。
刚才只是一头猖狙，已经很难对付了，如今突然出现十余头，自然是九死一生。黑大等人又被吓得双膝发软，如果不是拄着木棒，几乎已经瘫在地上。
此时，所有的怪兽都盯着黑脸少年，随时都有可能一哄而上，将其撕成碎肉。然而，那少年却面色沉静，毫无惧意，大喊一声：“来啊！”便高举双鞭，一步一步向兽群走去。
那些怪兽似乎被这少年的勇气震慑，一步一步向后退。
不知为何，女娇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眼前的少年化身成长兄嬴费的身影。她高声叫道：“你快回来！”
然面，已经晚了，那些野兽“吱吱”怪叫着，一拥而上，向少年扑了过去。只消片刻，他就会被啃成一副白骨！少年屹立于猎猎寒风之中，挥舞起双鞭，如同盘古巨神开天辟地一般，高山大石莫不为之震动，惊涛巨浪莫不为之咆哮！
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怪兽并没有向少年进攻，而是将其视若无物一般，在他的周围相互撕咬了起来，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十余头怪兽便死伤过半，剩下的怪兽又向其他的怪兽发起攻击。
最后，只剩下了一头怪兽，它虽是怪兽中最强壮凶暴的，但此时气力也已经消耗过半，墨黑色的身躯被同伴的鲜血染透，变成了一只通体赤红的滴血罗刹。然而即便如此，这凶兽也没有一丝退意，它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遍地的猖狙尸体，仰天“吱吱”怪叫了起来，那叫声是如此凄厉，众人感觉耳膜都要被撕裂了。
怪兽慢慢转向女娇，眼中充满了仇恨，正欲作势发起攻击，不料身后少年的雷神鞭劈头打来，立时便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少年浑身上下沾满了兽血，黑脸已经变成了红脸，他走到女娇面前，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女巫？”
这少年竟然识得幻术，女娇反问道：“是又怎样？”
少年依然是冷冷的语气：“感谢救命之恩。”
事实上，如果不是少年事先成为众兽攻击的目标，女娇的幻术也无从施展，更不可能在顷刻间杀死十数头揭狙凶兽，然而她并不想道出实情。
石三等人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见少年如此说，才知道刚才是女娇出手杀灭众兽，对她的敬畏之情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增加了一百二十分。石三急于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上前推了少年一把，说道：“感谢别人是这种态度吗？”
一场恶战下来，少年已经精疲力竭，不想再耗费体力，没有理会他，抬头看着天空，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山中夜寒，是会冻死人的，得把山民们全都找回来。”
女娇道：“黑大、麻二、石三，你们分头去找山民回来。”
石三道：“可是主人，山民未必肯信我们啊。”
女娇走上前，抓起刚才被少年打死的猖狙兽，用短剑割下它头上赤红色
的鬃毛分给三人，道：“拿上这个，山民们就信了。”
三人走后，黑脸少年对女娇道：“我们将山民们的尸体聚拢起来吧。繁星满天，不见月光，打谷场上燃起一堆熊熊篝火，火堆旁幢幢的人影正是刚刚经历大劫的北沟村山民。北沟村位于峄皋山北麓的山谷之中，以耕种为生，全村不过百余口，经此一劫共死三十二人，可谓损失惨重。
此时，三十二具死尸平躺在篝火旁，围成了一个圈。在尸圈外，有一名巫祝跳起了巫舞。这位巫祝不是别人，正是白天与黑大等人一起出现的那个山民。此人名叫巫久，是北沟村老巫祝巫禾的独子。
巫久原本和妻子一同前往余泽镇交易货物，归途中听说村中被食人兽入侵。他惦念老父和幼子，让妻子随众人一同逃亡，自己则赶回村中营救。
那个黑脸少年自称文命，夏后氏人，是一名四方游侠。
“夏后文命，你知道猖狙兽是从哪儿来的吗？我听山民说，峄皋山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怪兽。”女娇的眼睛盯着巫久，低声问旁边的黑脸少年。
“尸胡山。”少年答道。
女娇一怔，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又问：“你怎么知道？”
少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还没等少年说完，在一旁的石三便打断了他，道：“主人，这事我知道。尸胡山日前来了一头猛兽，暴戾凶残、嗜杀成性，山上的野兽闻风丧胆、四散逃离。”
女娇心想，能将猖狙这等凶兽赶走，可见那猛兽是何等厉害，难道长兄之死与这猛兽有关？随即她又摇头，不对，如果长兄为猛兽所害，其首如何会被挂上城门，如何会有蛊蛇袭击父王？除非，这猛兽是受人操控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女娇抬头看到巫久身后的尸体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随着他的舞蹈而轻微地摆动。
“啊——鬼，鬼呀——”一旁的黑大吓得叫了起来。
“住口！”女娇低声呵斥道。她曾听女戚说过，北海之滨有一岛国名为射姑，曾经流行一种尸舞，死尸能随巫起舞。然而，自轩辕黄帝统一天下之后便被禁止了，消失已逾千年，不料却在中原腹地的深山之中出现，看来这个北沟村并不简单。不过，真正厉害的巫师能够让尸体行走如常人，起舞如灵蛇，看来这个巫久的法力尚浅。
祭祀结束之后已近子时，尸体又平躺回地上，山民将各自家中的死者抬回，其余的仍然放置在打谷场上。
巫久也将老父巫禾的尸体背回，安放在他生时的卧榻上。女娇等人随他一同回到家中，发现晚饭已经做好，有鹿肉和苦菜，还有粟饭。显然，这是巫久夫妇能够拿出的最好食物了。
“这一天折腾，累死我了，”黑大说着去取盘里的鹿肉，“咦，我说巫祝，怎么没酒啊？”
女娇猛地瞪了他一眼，黑大赶忙缩手，侍立一旁。
女娇说道：“下人无礼，巫祝莫怪。”
巫久拱手施礼道：“巫久家境贫寒，无酒招待众位恩人，甚是惭愧。”说着便请众人用饭。
女娇确实饿了，也不推辞，与夏后文命席地而坐，正欲取食，却见巫久夫妇转身欲走，问道：“怎么，你们不吃吗？”
巫久尴尬地笑道：“恩公慢用，我们已经吃过了。”
女娇这才意识到，案上的食物显然不够众人分食，便回头对石三道：“把背囊里的素饼和熟肉取来，大家一起吃吧。”
巫久夫妇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留下来与众人同食。女娇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巫祝。”巫久道：“不敢当，恩公请讲。”
女娇道：“一日之内，全村死三十余人，为何大家不仅没有悲戚之色，反倒有喜乐之容？”
巫久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恩公有所不知，我们北沟人向来如此，生死无常，天命所归，只为生者庆，不为死者悲。大难不死，劫后余生，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呢？”
女娇虽觉巫久的回答过于冠冕堂皇，然而却又不好再追问下去，便说：“刚才在祭祀时所演的尸舞，不知巫祝从何处习得？”
巫久道：“这是家父所传，只是我习业未精，恩公见笑了。”
这时，一直埋头进食的夏后文命突然问道：“天黑后，我见门前那些猖
巫久道：“我们北沟人冬粮不足，自然是将兽肉分割以做口食，皮毛拿女娇闻言一怔，心想也许这才是北沟山民对亲人之死不悲反喜的真正原因。村中死一人，余下之人便多一份口粮，何况死者多为老弱妇孺。她曾听长兄赢费说过，东夷有些穷苦氏族，遇到灾年口粮不足，族中老人会舍身洞活活饿死，说是舍身，实际是被族人抛弃。
夏后文命摇头道：“揭狙兽是食人兽，食其肉与食人肉何异？我看还是聚火焚之为妥。”
巫久一怔，道：“我听说夏后氏死后会被埋于地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夏后文命不悦道：“是又怎样？”
巫久道：“尸体埋于地下，时间一久绝祀之人的墓地就会被遗忘，后人在上面种植庄稼，这样的庄稼同样以人肉为食，那么食它又与食人何异？”
“你！”夏后文命一时语塞，拂袖而去。
女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迂腐，与自己的长兄完全不同。人无食而不活，遇荒年食人事尚频发，何况是以食人兽为食呢？饥饿濒死之人，谁还能顾得上礼教仁义？于是由他自去，继续问巫祝道：“听你刚才所说，难道北沟人不将尸体埋于地下吗？”
巫祝点点头，道：“北沟人死后尸体会被投入黑水大泽祭祀龙龟神，如果龙龟神受祀，会将其肉食尽，白骨浮于河面，这样死者的亡魂就能升天，否则亡魂就会被幽冥使者捉入幽冥国。”
女娇诧异道：“我听说黑水大泽为死亡之泽，连一条活鱼都没有，如何会有龙龟神？”
巫祝闻言，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道：“不，不，龙龟神是黑水大泽的正位水神，明日祭祀，恩公一见便知。”说着，他又四下打量了一番，好似背后有人一般，满目惊恐，然后又压低声音道：“这种话恩公千万不可再讲，否则触怒真神，恐将引来更大祸患。”
当夜，主奴四人便在巫久家中安歇，巫久夫妇将卧房让给女娇，并在外堂铺了厚厚的褥草给黑大等人睡。巫久与老父的尸体同榻而眠，巫久的妻子则带着虎头去邻家借宿。
女娇第二天才知道，夏后文命已连夜离开了北沟，据守夜村民讲，他走的是通往黑水大泽的路。女娇猜那黑脸小子定是前往尸胡山了，她也想尽快动身，但又对巫久说的龙龟神颇感好奇，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与山民同行。
从北沟村到黑水大泽，一路上山峦起伏，层层叠叠。山上树木以松柏为主，虽在隆冬时节，仍然是满眼郁郁葱葱，让人颇不觉得寂寞。在山林之中，偶尔会见到简陋的房舍，看样子应当是山中猎户的住所，不过它们全都空空如也不见人烟，从屋内斑斑血迹来看，显然是被猖狙兽光顾了。
虽然山路崎岖，但山民的脚步飞快，抬着尸体反倒将黑大等人落在了后
面。
女娇与巫久走在最前面，她抬头看到前面的天空黑气昭昭，仿佛黑云压顶一般，知道黑水大泽快要到了，急忙爬上前面的山峰。
虽然事先有过千般设想，但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了。那巨大的水域，如同镶嵌在群山中的一块黑宝石，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美丽，四周苍翠的山峰就是它那华丽的底座。不，它是那美人的眼珠，如此的深邃，如此的神秘，又如此的让人不寒而栗。
风起而无波，公子费曾这样对女娇形容黑水大泽，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虽然山风呼啸，但如墨一般漆黑的水面上却不见一丝波澜。也许，它就是那吞噬洪荒的魔窟，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传说中那可怕的幽冥之国就藏在它的下面。难道，就是它将长兄与数十名金甲武士的精魂一起吞噬了吗？
不知为何，女娇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想要跳入黑水大泽的冲动。巫久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急忙拉住她的手臂，说道：“进入黑水大泽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女娇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猛地回过神来。
这时，后面的山民陆续赶了上来，女娇返身离开山崖，随着巫久向西又走了一段，来到一条约两米宽的水溪旁，顺着山溪又向下走了百余步，终于到了黑水大泽的岸边。
在山溪入口处右行十余步，有一个天然的四方石台，北沟人尸祭龙龟神的典礼便在石台上举行。典礼很简单，没有尸舞，在巫祝短短的祷告之后，便由两名壮汉将尸体猛力抛入大泽之中。
最先被抛的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尸体溅起的水花很低，仿佛被丢入了泥淖之中，发出“噗”的一声响。山民们全都屏气凝神默默注视着少年的尸体，只见他先是浮在水面上，片刻之后便缓缓向大泽的中心移动，如同顺流而下的小船一般。
那尸体渐行渐远，正当他快要隐没在黑雾之中时，水面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大旋涡，仿佛水下有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吞吸，尸体随着旋涡陷了下去。山民顿时欢呼起来，稍年长一些的扑倒在地跪拜不止，口中高呼着：“龙龟大神！龙龟大神！”随后，一具一具的尸体不断地被抛入水中。
女娇心中颇感失望，原以为能够亲见龙龟神的真容，不料却是眼前这番情形。于是，她随手捡起一块卵石，向刚才尸体下陷的那片水域用力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