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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蓝紫色的夜色如同葡萄汁般倾满整个房间。台灯橘黄色的光如橡皮擦般在窗前擦出边缘模糊的一小块。我趴在桌子上,沐浴在光晕里,开始了无声的等待。窗外的花盆中开着夜来香。夜风吹过,幽香穿过窗子飘入室内,熏人欲醉。

我盯着桌子右前方那个吐着红色舌头的白色小狗塑料闹钟,一分一秒地耐心等待。黑色中空的分针已接近表盘的最大数字,并不存在的秒针用精准的“咔咔”声证明着它的存在。“也该结束了吧?”我暗自抱怨时间过得太慢。这时,熟悉的片尾曲奋然响起,激昂的男声仿佛骑着白马,铿铿然朝我奔来。我如同听到军号的士兵般立马坐直了身子。

客厅传来母亲略带倦意的催促:“小羽,别看书了,快睡吧。”我不耐烦地高声回应:“好的马上睡!”我像兔子般竖耳倾听了一会,确定父母已经回房休息后,才轻轻拉开抽屉,尽量不弄出响声,之后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夹出里面那个淡绿色的信封。

信封是用信纸叠的,叠得小巧精致。需要封口的地方用透明胶带细心粘合,粘得异常工整。我小心揭开后面的信封盖子,取出里面叠成四折的信纸。淡绿色的信纸,青苹果的颜色。展开信纸,上面是一行漂亮的硬笔行楷。跟往常一样,信里依然只有一句话,今天的这句是:

你平时晚上都吃些什么呢?我今天的晚饭是一根香蕉,一杯酸奶,一个牛角面包。

字真是漂亮,娟秀而又不失锐气。每个字都像是一个衣袂飘飘的舞剑女侠。一字一招,串成一列武学图谱。看着这样的字,我顿觉惭愧不已,不禁朝写字台右边昏暗中的书橱看去。书橱顶层整齐排列着父亲收藏的各家字帖,这些字帖父亲奉若至宝并反复研习,但我却几乎没有翻看过。它们如一排满腹经纶的智者昂首挺胸立在上面,抚着胡子嘲笑我的懒惰。

署名是两个字:“水心”。很明显是个女生的化名。高一开学后不久我收到她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此后每隔几天,我便会再收到一封。她信中的话颇为特别,不问缘由,不求结果,只是以一个刚结识不久的朋友的口吻聊着生活中的细节。她的问话仿佛根本不需要答案,她阐述的事情好像压根无所谓我感不感兴趣。她的信短得只有一句话,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让我看完后一头雾水。她甚至根本没打算让我回信,因为她并没有在信封上写明地址。

也许是别致的信封信纸博得了我的好感,也许是漂亮的字体引起了我的羡慕,也许是信件神秘的内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再或者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并没有像毁掉别人写来的信那样毁了这个人的信,反而鬼使神差地将她的信都保存了下来,藏在了一个我自认为很安全的地方。

我将台灯移到桌角,转动灯头确保灯光可以照到写字台右下侧的柜子,然后蹲下身,打开柜门。柜子里整齐地堆摆着以前的旧课本,上下摆两层,前后也摆两列。我从上层左侧抽出几本书,从空隙中向里面伸手,摸索着抽出夹在内层课本中的那个和书本同样大小的铁盒子。这个蓝色的铁盒子是个进口糖果的包装盒,上面凸印着有着长长鼻子的匹诺曹。这是初一时父亲为奖励我取得了好名次而特意买给我的。我起身坐到椅子上,微微转动灯头使其正照盒子,打开盒盖,灯光一下子铺洒在了静静躺在里面的一叠绿色信封上。

我拿起最上面的信封。

这个信封被揉皱了,上面不规则的皱纹看起来像是叶面上的脉络。四四方方的信封,上面除了“洛飞羽收”四个字外别无赘言。注视着这个信封,我的思绪又飘回到了收到它的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下午。

那是高一开学后第三周的周二下午。阴天。虽然教室上方那四个电风扇在卖力地吹风,但教室依旧闷热不堪。“叮铃铃”的铃声终于宣告了上午第二节课的结束。胖胖的女政治老师丁然满脸冒汗,她那抿得甚是整齐服帖的短发仿佛刚湿过水一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布置完作业后便如一头气喘吁吁的大熊一般匆匆逃离了这个“蒸笼”。教室一下子炸裂开来,喧闹声四起,仿佛疯狂的球迷看到自己喜欢的球星踢进了一个球一般。然而,对别人来说无比欢快无比兴奋的大课间,对我来说却是无比煎熬。我坐在第二排右边靠墙的座位上朝窗外的花坛望去。茉莉花开得正欢,点点白色的花朵在嫩绿色叶片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丽脱俗。“幸好窗外是个花坛。”我暗自庆幸。此时天空彤云密布,欲雨不雨。合欢树的枝叶在阵风的撩拨下奋然起舞。外面一定很凉快,但我却并不想出去。不是不想,而是害怕出去。

但是此时不出去怕是不行。我的喉咙发干,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再得不到水的滋润它就会像久旱的土地那样龟裂开来。我不断地咽唾沫,同时用舌头轻舔嘴唇妄图缓解干渴,然而这是徒劳的。我甚至能听见舌头划过干得冒火的嘴唇时所发出的“滋滋”声,如煎蛋一般的“滋滋”声。“应该出去买瓶水,不然下节课会非常难熬。”我正纠结之时,同桌王明钊用右胳膊肘碰了碰我的左胳膊,同时笑着对我朝教室门口使眼色。我顺着他的目光朝教室门口望去,看到教室外面乌鸦般聚集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我暗叫“糟糕!”赶忙低下头,担心的害怕的郁闷的烦躁的事情还是像无法摆脱的噩梦一般如约而至。

军训过了一半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说我长得像当红的古天乐。这股谣言便如同磁石吸引铁屑一般吸引着痴迷偶像的女生们的目光。她们的目光聚集成阵阵让我难堪无比的狂风,如蜂群般朝我袭来。在校园中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碰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女生对我指指点点。她们开始还只是如叶间的麻雀般对我偷偷观望小声议论,之后胆子便如气球般逐渐膨大了起来,行为越来越直接,表现也越来越疯狂。走在路上有陌生女孩满脸堆笑地朝我打招呼,坐在教室里有三五成群的女生如蛤蜊般吸附在窗玻璃上朝我观看。不管在哪里我都像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忍受着一波又一波游客们的逗笑品评。再加上自己班里的同学也跟着起哄,我简直觉得自己的世界暗无天日。本来进入陌生的学校开启全新的生活,我就有些疲于应对,这下子便更加感觉手足无措。我每天如猫一般警觉地靠着墙根走,碰到状况便加快脚步随时准备开溜。课间坐在教室里,即使不想看书我也会低着头在书页上乱扫,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心中的难堪与烦闷。

“抬起头让我仔细瞧瞧,真的像杨过吗?”王明钊盯着我调侃道。

“一边去!”我恼怒地将他推开,向右扭头望向窗外,借以躲避前窗外那些烦人的目光。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如同冲出围栏的兽群般左冲右突。花草树木像吃了兴奋剂一般恣意狂舞。我赶紧起身去关玻璃窗,手刚伸出窗外,一粒豆大的雨滴便“啪”一声砸到了我的右胳膊上。“好大的雨!”我暗喜,坐下的同时朝前窗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窗外那群被谣言冲昏头脑的女生被阵雨瞬间打散。我长舒了一口气,坐直身子,左右活动下酸痛的脖子。

文艺委员薛宁此时从前门冲了进来。一进来便如一只挨淋的小鹿般抖了抖身子。她把搂在怀里的背包“咚”一下放到前排门边同学的桌子上,一边拨弄着贴在前额的碎发,一边用民歌般的腔调高声叫道:“我这次可为大家牺牲大了!为给大家取信我都淋成落汤鸡了!”

后排的体育生高磊讨好地接道:“首长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薛宁大笑着配合道。

“有我的信没首长?我都好几天没收到粉丝们的情书了。”高磊装作很急切的样子。

“做梦吧!谁会给你写信?你以为你是洛飞羽啊!”薛宁毫不留情地攻击道。

班里笑倒一片。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后排几个男生大声讥笑高磊。

“咦?这雨又不下了!真是倒霉,偏偏我去取信的时候下!”薛宁看着窗外抱怨道。

还真是。我看了看窗外,刚才的驰风骤雨这会却像接到玉帝的暂停令一般,立马偃旗息鼓。我转头望向黑板上方的电子钟——离上课还有3分钟。3分钟,跑去买水够呛。但这机会千载难逢。教室外面此时空空如也,我感觉那里有隐形的和平鸽在翩然飞舞。

“让下。”我起身拍了拍王明钊的后背。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挪开凳子我便从他后面挤了出去。我小跑到门口,就要出教室时薛宁忽然叫住了我:“稍等下,这有你的信。”说着递给我一个淡绿色的信封。

“谢谢。”我接过信,看也没看便揣进了裤兜里。

“还有呢。”

“放我桌子上吧。”即使我不反感那些信,他们同我当时急于想得到的东西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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