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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记 缘起,缘灭,再次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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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在关外的树林里寻找住所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

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为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在人间。

子虚望着函谷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得了真实的生命。

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

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的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

向南望去,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大无边的原野里,子虚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他新生的幸福。

他知道,这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把他全生命的饥渴扩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他离开了函谷关,守关的兵士对于这中间逃脱的民夫应该怎样解释呢?是听其自然呢,还是往下根究?

子虚在欣庆他的自由时,一想起宛丘的夜,昭关的夜,以及在秦国东北角的那些无数的夜,他便又不自觉地感到,后面好像有人在追赶:一个鸟影,一阵风声,都会忽然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着出现了,子虚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一到江边,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虚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并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操着秦音,有的说着胡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虚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殊的人。

子虚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一块石头坐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心安了。

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是秦国的兵来了,就是蜀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买卖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说:“前几天秦昭王死了,本应该传给公子嬴璆,全秦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嬴璆,但是嬴璆死也不肯接受,退到义渠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秦昭王的儿子叫作嬴肃的身上。这位新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蜀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

“谁不希望嬴璆能够继位,改变改变世风呢?他周游过列国,云游天下,在中原有多少贤士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演奏各国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的治乱兴衰。一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这算什么高洁呢,使全秦国的人都能保持高洁才是真高洁。他只自己保持高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我恨这样的人,因为追溯根源,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一个年青的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谅解嬴璆,并且含着称赞的口气:“士各有志,我们也不能相强啊。他用好的行为启示我们,感动我们,不是比作国君有意义的多吗?一代的兴隆不过是几十年的事,但是一个人善良的行为却能传于永久。——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那件事而论,有人或者会以为是愚蠢的事,但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嬴璆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虚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身边佩着的剑,不觉起了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十年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而我永久只是一个人。”

子虚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唱着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他听着歌声,身不由己地从这块石头站起来,让歌声吸引着,向芦苇丛中走去。那些江边聚谈的人,还说得很热闹,子虚离开了他们,像是离开了一团无味的纷争。

他也不理解那渔夫的歌词到底含有什么深的意义,他只逡巡在芦苇旁。西沉的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里边永久捉不到的一块宝石。子虚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时,渔夫的歌声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虚又让歌声吸引着,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

子虚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沉没在西方的故乡。

江上刮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子虚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水的禹神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

——他又想这江里的水是从咸阳城那里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咸阳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立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又回到咸阳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

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

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就连自己的知心好友也挺身而出,为救自己而牺牲。

他们的尸体也许早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魂灵,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

咸阳城里一般的人都在享受所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个工作,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

子胥的心随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那一抹笑靥如花,回荡在子虚的心间。如果没有遇到她,也许,这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吧。

“始是相逢疑梦中,情深情浅错缘生。”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

自己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

子虚认为,渔夫绝不会感到,他抱着多么沉重的一颗心;如果能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

但是子虚,却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唯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诗,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人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个仿佛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

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的急,这时却惟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黄昏后,江水变成了银河,月光显出它妩媚的威力,一切都更柔和了。对面的江岸,越来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虚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一开口就称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下船,口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

“朋友。”

渔夫听到这两个字,并不惊奇,面色淡然,嘴角微微扬起。

但是在子虚心里,它却含有这字的根本的意义。

“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

渔夫倒有些惊奇了。

这时子虚已经解下他的剑,捧在渔夫的面前。

渔夫摆摆手,他说:

“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你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一位渔夫的生活是很平淡的,陆地上有些行人,不知他们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

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他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

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这两个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

子虚半吞半吐地说:“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心结。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回去。”

渔夫听了这句话,发自内心的笑了,子虚看见月光下渔夫满头的银发,他朦胧的眼睛好像在说:“我已经等到了。”

渔夫收起了剑,同时,也从兜里拿出了一颗蚌珠。这颗蚌珠是那样的平凡,那样的朴素。但这,也许是一位普通渔夫身上所能拥有的最珍贵之物。

他将这颗蚌珠交给子虚,便相顾无言。他只拨转船头,向下游驶去。

子虚独自立在江边,进退失据,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将来我却还要寻找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蚌珠,觉得这蚌珠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一个永久难忘的朋友保留着这颗蚌珠!

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一轮轮明月照向此刻躺在江中的一叶扁舟。

那道有些沧桑的身影,缓缓收起老态,褪去朴素。

霎时间,一道超然如雪的身影孑然而立,面容如凡尘谪仙!气质如九天之主,一袭白衣,超脱红尘!

此人,赫然是凌九霄!

“这一世,再一次相同的情景,而我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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