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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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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葑特意选择坐这趟t140\/137列车的硬座回去,而没有买动车或者高铁票,甚至没有买卧铺票。因为他以前几次回去都是坐的这趟车的硬座,他习惯了,他想最后再“吃一次苦”,以后估计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才是他穿着旧衣服坐这趟列车回去的真正原因。他要重温一次旧梦,和他第一次回去时一样。不过这十几年,他也就回去过四趟,每次都是坐这趟列车的硬座。返校时也是这趟列车,只是车次变为t138\/139了。

车厢里空荡荡的。因为是首发站,提前检票的,火车还有好一会儿才开。

他很快找到了座位。他的座位是右边靠窗的,左边还有两个空位。他先把吃的放在桌子上,再把皮箱放到行李架上,然后他拿出一瓶矿泉水后,又把其余的吃的也放到行李架上去了。最后他把公文包转到身前,然后坐下来休息。

刚坐下不到一分钟,他就收到了薛荔的消息,她到家了。

武葑回复她说谢谢她和大哥这些年的照顾,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她回:“你就不应该走。你这一走,伤了大哥的心不说,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从前唐玄宗离开了杨贵妃三天,就食不甘味,卧不安席了。你要走几个月,我想我也差不多。”

武葑回复了两个尴尬的表情,然后继续:“你是不是唐玄宗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我不是杨贵妃。你早点休息,保重身体。”

薛荔回复了两个生气和哭泣的表情。

武葑没有再回复她,他把手机放进裤袋里,然后看着窗外的乘客们拎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情景,思绪又回到重温旧梦上来。

他这次回去寻找妈妈,也是如此——他已经二十八年没有见过妈妈了。他想,这次回去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找,不放过任何线索,直到找到为止。找到以后,他再陪她吃一顿饭,如果她能亲手做几样他爱吃的菜,那就最好了。小时候他最爱吃妈妈做的红烧鸡腿,浓油赤酱,又香又甜。这些年他都没有吃过任何样式的鸡腿,因为他刻意要把这个机会留给妈妈。还有妈妈包的大、小馄饨,这两样也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其实妈妈做的每道菜都蛮好吃的,只不过他只记得这些他最喜欢的了。他想重温那种母子共餐的温馨气氛。

他又想,如果妈妈过得不好,那他就好好孝顺她,奉养她终老。但转念又一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当年她离开的原因,就是嫌弃他爸爸不会挣钱。换句话说,她离开是去谋发展的。她去了上海。上海的发展,在全国是顶尖的,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想到这里,武葑又觉得有些遗憾了,妈妈越是过得好,就越不可能亲手做菜了,他的旧梦也就无法重温了。所以他此刻的心理就有些矛盾了,一如他从前对妈妈的感情一样。

妈妈离开他以后,他对妈妈又恨又爱。一方面他奶奶几乎天天都会在饭桌上谩骂妈妈,各种难听的绰号和粗俗的语言,层出不穷。他那时候五六岁,认为妈妈虽然没有奶奶骂的那样不堪,但她离开他就是不对的;另一方面,她离开他以后,他就失去了她的保护,所以他受尽了村里人的欺负,从话语到拳脚,他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痛苦不堪。爷爷哮喘严重,自顾不暇。奶奶虽然嘴上厉害,但她好吃懒做是出了名的,所以在村里也被人看不起,哪还有本事帮他呢,何况她怨恨妈妈极深,“恨屋及乌”,她没有三天两头骂武葑出气已经算好的了。爸爸呢,不知何故,在村里一向直不起腰杆,自然也成不了他的靠山。所以武葑每次白天受了欺负,晚上躺在床上,想的都是妈妈,因为她没离开以前,村里人都不敢欺负他,她会亲自打骂回去。所以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梦里怀念妈妈的呵护。除了怨恨,他更爱妈妈。

没有妈妈照顾,武葑的个人卫生都是自己打理,效果可想而知,是比较差的。有一次,他去理发店理发,遇到一位他三年级时候的语文老师。也许是他的不礼貌惹恼了她(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在他理发的时候,他听到了理发师和女老师的谈话,她们嘲笑他没有妈妈,所以不懂如何打理个人卫生,他耳朵背后的污垢都厚厚一层了也不擦。这件事情对他产生的影响就是:从此以后,他每次洗脸都会把两只耳朵的背后擦了又擦,直到搓不出污垢来。当然,他再也没有去那家理发店理发。

武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孤僻的性格也是在这时候形成的。到了武葑五年级的时候,奶奶因病去世了,家里总算清静了,武葑再也不用害怕和厌恶奶奶的谩骂声。但是家外面的欺凌从没有停止过。所以武葑继续过着矛盾的痛苦日子:一边怨恨妈妈的离开,一边思念妈妈的关爱。同时,他遇到了一个更加痛苦的情况,他脑海中妈妈的印象正渐渐变得模糊。他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她了,家里也早就没有了她的照片。他甚至不知道妈妈的名字——奶奶骂她,从不叫她的名字。他向爷爷和爸爸求助,他们除了摇头和叹气,没有别的回应。到他小学毕业,妈妈留给他的印象就只剩这些模糊的记忆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肤色白净,两只眼睛不大不小,目光温柔又炯炯有神。所幸除了这些模糊的容貌记忆之外,他还记有一些深刻的经历:妈妈做的菜都很好吃,他最爱吃她做的红烧鸡腿和她包的大、小馄饨。妈妈心灵手巧,她会做很多东西:她会做衣服,她会做鞋子,她还会做有趣的小手工玩意(可惜这些小东西后来都不见了)。

上了初中,他被欺凌的情况略有好转。放学后和周末他不再出去瞎玩,而是躲在家里学习,所以村里有些人只能骂骂他,不再能打到他。

在学校里,他的学习成绩还算好,所以蛮得老师们喜欢的;虽然他沉默寡言,并不讨人喜欢。

初中三年,他得到了几个老师的关照。初一的英语老师曾老师,对他照顾有加;初二的英语老师缪老师,也很看重他;最照顾他的,是初二的班主任王老师。他是教语文的,他经常给武葑补课。有一次晚上,武葑去他家里补课,他给武葑讲语法知识。他在一张A3纸上用红笔写满了知识要点。他边写边讲,讲得很有耐心,也很好理解,武葑一晚上就“开窍”了。这张A3纸跟随着他进了高中,后来又去了大学,再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他始终引为憾事。

王老师没有跟班教初三,但他对上初三的武葑还在照顾着,不但生活上常常嘘寒问暖,学业上也很关心。当他知道武葑的物理有些不太好时,他就安排了一位物理老师到他家里给武葑补课。武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给那位物理老师报酬。他猜测,想必是要给一些的,应该是王老师替他给了。中考前,当他得知武葑初中毕业以后准备去参军而不考高中时,他特地跑到武葑家里,把武葑数落了一顿,并和武葑的爸爸深谈了一个晚上,直到武葑爸爸保证让武葑读高中考大学,他才欣慰地离开。那一晚,武葑送王老师到了村口,王老师让他回去,不用送了,好好备考,要有信心。武葑点头答应了。他看着王老师推着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刻,他哭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以后的很多年,他也没有再流过眼泪。他明白,被人欺负以后流眼泪是没有用的。此刻的泪水,是他被王老师感动所致,他感到欣慰,对他来说,这是久违的快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王老师对他不离不弃。这次之后,以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再流过眼泪。即使是感动的眼泪,他也把它流在心里面了。

那年中考,他发挥得不错,考上了市里排名第二的重点高中。

拿到入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去王老师家报喜。他空手而去,却满载而归。王老师送给他一些高中语文的辅导书和课外书,大多数是他儿子以前用过的。回去以后,武葑自学时发现一本书里居然夹着五百元钱和一张纸条。王老师在纸条上写了一些话,鼓励他以后要自信,学习要认真,高中三年不要虚度光阴,争取考个好大学。如果想从军,可以报考军校,也可以大学毕业了再参军。所以武葑高中三年的学习目标一直都是考军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政审没有通过,他被刷了下来。这使他大受打击。他去找王老师倾诉(高中的每个寒暑假,武葑都去看望他一次,他约法三章,武葑必须空手去;武葑也礼尚往来,他必须空手回)。结果他去了就发现,才半年不见,王老师苍老了许多。他告诉武葑,他已经提前病退了,他儿子正在替他办理移民手续,九月份他就要去新加坡了。两人聊了不到十分钟,保姆过来提醒他该吃药了,吃了药得休息。武葑只得起身,准备离开。他有些感激的话憋在喉咙里没能说得出口。王老师对武葑说,不管考上什么大学,以及以后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要虚度光阴。武葑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王家。一切尽在不言中。

八月底,武葑又空手去看望了一次王老师。他即将去西安上大学,他去和他告个别,以后见面的机会只怕是等于零了。

王老师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身体好了很多,人也精神了不少。这次,两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王老师在说话,武葑只是点头和偶尔喝茶。王老师替他总结了一下过去,分析了他的长处,指出了他的不足,他希望武葑在大学里能继续发挥长处,弥补不足。他还给了武葑一些建议,譬如上了大学要多交朋友,多与人交流,以及根据自己的优势和兴趣,确定几个努力的方向等等。武葑一一答应。临走前,武葑终于把感激之情说出了口,并再次深深鞠了一躬。武葑转身准备离开时,王老师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看起来蛮厚实的信封。武葑没有接受。王老师说他考上大学值得庆祝,让他收下。武葑摇摇头说老师的话已值千金,他不应该再收老师的馈赠,他们的默契不应该破坏掉。王老师听了,没再强求。这是他最后一次见王老师,此后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武葑一直深以为憾。

王老师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贵人,他改变了武葑的命运,使他没有在初中毕业后去参军,而是读了高中,然后又读了大学。但他没能改变武葑孤僻和自卑的性格,毕竟他们不是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时时给予鼓励和照顾。

高中期间,武葑和王老师通过不少信。王老师每次在信中都有鼓励之词,但收效甚微。因为武葑在五岁到十四岁的九年里,已经“积弱成疾”了。他有父亲却没有父爱,有母亲却得不到母爱,加上多年饱受欺凌,他脆弱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他的信心的火星早已深埋心底,行将熄灭。是王老师点燃了它,并使它成为火种。是的,就是火种。它能使它的主人完成从心如死灰到死灰复燃的蜕变。不过,要它彻底燃烧起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不断添柴和扇风的过程。王老师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对武葑的不弃,使武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情,更使他的信心复苏了。武葑就是带着这样一颗微弱的火种去西安求学的。

到了日子,武葑独自一人带着行李登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他爸爸本来是要请假和他一起去的,毕竟这是武葑第一次离家去千里之外求学,但是武葑拒绝了。他甚至没有让他爸爸送他到火车站。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除了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他从没有让他爸爸参与过学校里的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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