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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少年鞍马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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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俞川一身酸痛地回到营帐瘫着就不想动了,贺镜特别不理解他这种上赶着让凌云揍他的行为:“你怎么想的,跟凌都尉打一下午?”

“痛快。”俞川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种全身都被调动起来的酣畅淋漓,简直无比满足。

燕双飞刚巧提着酒菜从魏州城里回来,照例来俞川这里看一眼情况,一进来就听见他这句话,当即取笑道:“你这是挨打没挨够,皮子痒呢?”

“都尉,你回来了。”俞川从席子上坐起身,跟燕双飞打了个招呼。

“指挥使是不是也回来了?”贺镜一脸激动地凑到燕双飞面前,一双眼睛亮得像星辰

“没接到指挥使,他今夜被邺王留在魏州城喝酒了。”燕双飞摇头,挨着俞川在他身边坐下来,随手塞给他一包酥糖,道,“给你的,瞧你喝个药都娇气,想来这些甜滋滋的零嘴儿你会喜欢。”

“多谢。”俞川接过纸包的酥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舍的吃,就那么放在手里瞧着。

“这样啊……”贺镜失望极了,脑袋耷拉下来,沮丧得像条小狗,直接把燕双飞看乐了:“你这小子,就这么喜欢指挥使?我那些饭都白喂你了。”

“我没见过他嘛。”贺镜委屈巴巴道,“我可是听着指挥使的事迹长大的!”

“净胡说。”燕双飞打了他一下,“也不看看你多大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引得俞川对这位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指挥使也好奇起来:“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居然不知道指挥使?”燕双飞还没说什么,贺镜直接叫起来,他惊恐地扑到俞川身上,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晃悠,“那可是不败将军,银枪效节都的标杆,这五百里魏博谁人不知指挥使之名?”

俞川被贺镜摇得头晕眼花,他伸手捂着后者的脸把人按到一边,随口胡扯道道:“我从其他地方来的,实在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三岁小儿都知道的。”贺镜嗷了一声继续嚷嚷,差点没把俞川老底给掀了,倒是燕双飞开口给他解了围:“有些穷乡僻壤之地消息不通,他不识人间事也正常。”

“指挥使,本名唤作萧烟,南境北上汉人,谁也不晓得他一个江南人士为何往这些地界跑。”燕双飞解释道,“不过他一来就集结起了本地的牙军,引着我们这些大老粗打了几场胜仗,一来二去的,银枪效节都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萧……烟?”俞川有些惊疑不定道,他还记得,祁连曾替别人转交给他过一把陌刀,送刀人的名字就是萧烟,装刀的盒子里还留了一张纸条,莫非……?想起祁连当时描述的外貌,俞川迫切地想确定这二者是否就是一个人,“他长什么样?”

“我有画像!”贺镜大吼一声把俞川吓了一跳,转身噼里啪啦在他那堆行李里一顿乱翻,然后拿出来一大卷画像,“我一直特别钦佩指挥使,一直想见他一面,关于他的所有画像我都买了。”

“真的?我看看。”俞川说着抽出一张来看,心中却已经肯定了十之八九。只是画像完全展开,直接把俞川干沉默了,这上面三头六臂、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子的是谁啊?真的有人长这样吗?这特么比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异形还要吓人。

他记得祁连描述的人外貌还算正常。

原谅俞川一个后星际时代的人,实在没见过这个时代的人家画门神的艺术手法,兴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一眼难尽,燕双飞探头过来看了一眼,沉默片刻道:“是不太像,夸张了点。”

俞川:这是夸张了点吗?

燕双飞在贺镜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画像里翻了翻,拿出来一张相对正常的道:“这张比较符合,描绘的是两年多前指挥使刚刚走马上任,军中有人不服,他单手一枪就把人挑起来的事迹。”

俞川看了一眼那画上的人,这张画像就正常多了,那是一个相当威猛的汉子:浓眉大眼,略有些凶神恶煞;头发随意地用布巾包起来,他上身赤裸,衣服系在腰间,虎背熊腰,硕大的蟒纹盘踞在整个背部,胸前有浓密毛发,外形粗犷了些,但很符合一军主帅、常胜将军的形象,只是跟祁连的描述还是有出入,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俞川微微有些失望,大概不是一个人,就是这名字,多少有点跟外貌不符合了,他指了指画像上长得跟安禄山差不多的人,语气艰涩道:“他叫萧烟?”

“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燕双飞笑了一声,“这名字阴柔,是跟指挥使不相匹配了些。”

俞川心道这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原先也有人因为名字的事儿看轻指挥使,时常来挑衅。”燕双飞道,“后来丢了两座城池就都老实了。”

“不愧是指挥使。”贺镜完全就是对萧烟死心塌地了,扯着燕双飞的衣裳央求他再多说些指挥使的事迹,左右闲来无事,燕双飞也乐得同他闲聊:“指挥使好美人,尤其喜好看美人舞剑,有一日邺王宴宾客,也请了指挥使,美人舞到了他怀中,他借着美人手痛饮三百杯依然不倒。”

“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谁人不称赞一句英雄豪杰、风流韵事?”贺镜啧啧赞叹道,这便也是他的志向,要做乱世英豪,像萧烟一样享世禄高爵封赏。

“进退浮沉深浅,爱恨福祸恩怨。”燕双飞开了三坛酒,“来,我们干了这杯!”

俞川一个文盲听不懂两个人那些文绉绉的词汇,但不妨碍他理解话中的那些意气,他抄起酒坛子同燕双飞碰杯,仰头痛饮一大口,道了句:“痛快。”

夜里喝了酒,燕双飞就没回自己营帐,挨着俞川三个人胡乱地滚作一团,凌云照例来抓人去练枪,一掀开营帐就看见俞川睡眼惺忪地坐在席子上,燕双飞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靠着他的大腿,贺镜一个人滚在一边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地,旁边摆着三四个空了的酒坛子,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酒味。

听见门口的动静,燕双飞才迷迷糊糊地从俞川腿上起来,凌云一见他这种放松懈怠的样子,当即就批评道:“你多少也算是一军主将了,带着手下在这里玩忽职守,指挥使回来要是追究起来,你又得挨板子。”

凌云一提指挥使,燕双飞就脑仁儿疼,他抹了一把宿醉后不太清醒的脸道:“只要你别说,指挥使又怎么会晓得?”

“还需要我说?”凌云冷笑一声,“指挥使回来只要随便一问,军中谁不知道你前俩天又跑去喝花酒了?”

“啧。”燕双飞啧了一声,烦躁地挠了挠脑袋,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喝都喝了,指挥使要罚就罚吧。”反正他下次还敢。

“你来干什么?”燕双飞走过去把贺镜拍醒了,用木钗潦草地把头发束起来,整个人漂亮又狂野。

“他的枪打好了,招呼他训练。”凌云一指俞川道,男人建立友情要么酒桌喝几轮,要么就是打一架,至少昨天凌云跟俞川一顿切磋,现在也算半个过命兄弟了,刚巧俞川的枪到了,他便来招呼后者再跟他打一轮。

“枪打好了?”俞川眼睛一亮,把歪歪斜斜地衣服随便一扯便跟着凌云练枪去了,昨天跟凌云打的那一架是当真痛快,他心里的郁结之气都散去不少。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俞川拿着他那一杆枪不知道该怎么耍,蓝黛没教过他这个。好在凌云以为他是杀手出身,不会用也正常,耐心指导了他一上午,除了跟他拆招的时候下手比较狠之外,总的来说是个相当好的老师。

“学得很快,以前没骑过马?”对于俞川一早上的学习成果,凌云中肯地给出点评,俞川的悟性确实很快,很多招式看凌云演示一遍就能做得有模有样,只除了一招“回马枪”,俞川不管怎么练,收枪的时候都会被带着跑,有时候整个人直接从马上栽下来。

凌云再一次把俞川扶上马:“再来,回马枪第三式——收枪。”

俞川依言单手持枪,左手拽着缰绳控制马头行进,枪尖一挑,同时拉扯缰绳回马出枪,身体随着枪的出势斜刺出去,所有的重量都由腰部支撑,整个动作做得干脆利落又漂亮,少年人单手持枪,身骑一匹枣红烈马,背对长风落日,墨发飞扬,马蹄落在地上激起一阵扬尘,说不出的张扬恣意。

“好!收枪。”凌云鼓掌喝了一声彩,俞川依言收枪,却不想此时腰部一软,重心偏移,整个人摔下了马。凌云大惊失色地上前安抚住正要发狂的战马,又把俞川扶起来:“没事吧?”

“无妨。”俞川拍了拍身上的灰,摇头道。

“可能是你没骑过马,不熟练。“凌云饭都没吃又帮俞川揪了一下午的动作,还是没找到问题所在,俞川前面的动作都挺好,就是到收枪就摔,摔到后面其他牙军路过都见怪不怪了。

燕双飞带着贺镜来给俞川和凌云送饭,刚一到演武场就看见俞川灰头土脸地被凌云扶起来,一问才知道他回马枪练了一下午还是有问题:“别着急,这一招过不去先练其他的,指挥使回来让他给你指导指导。”

“十三,你不行啊,一下午还没练会一招。”贺镜从燕双飞身后探头贱兮兮道,“明日我们就要比拼了,你打不过我怎么办?”

“打得过,收拾你不用枪。”俞川笑着斜眼看他一眼,挑了挑眉,偏头跟凌云道了声谢:“麻烦你了,今日,很痛快。”

“你懂个什么。”燕双飞照着贺镜的脑袋揍了一下,“你当十三是你,他是就差一招不会,你是就练会一招。”

“啊?”贺镜哀嚎一声,这怎么可能呢?“我现在就去接着练,我贺家拳的传承人不能这么丢人。”

贺镜说完也不插科打诨了,抱着他的枪在旁边找了个空地就练起枪来。

“这小子。”凌云瞧着贺镜一脸不认输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对俞川道,“你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带我回去琢磨一番你是何种问题,明日再同你说。”

俞川:“多谢。”

“若是武术上还有什么问题,也可来问我。”凌云想了想,又道,“你很适合练武。”

“有我在,他何必问你?”燕双飞看这俩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不是为何竟有些吃味,他一把揽住俞川肩膀,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在俞川脸上亲了一大口,冲凌云挑衅道,“我捡回来的人当然我负责,还是说,你觉得你比我厉害了?”

“你一定要这么幼稚吗?”凌云对于他小狗划领地的行为很是无语。

“你才幼稚,来,我俩打过。”燕双飞一撸袖子上去就要跟凌云切磋,后者想了想他俩也的确很久没有过招了,因此也就接了燕双飞的招,两个人就那么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俞川在旁边瞧着他俩过招,粗看只觉利落又干净,仔细观察却是越看越觉精妙,一时之间也就忘了燕双飞方才亲他脸的事儿,专心看二人过招。

燕双飞很快发髻散乱、脸颊通红地被凌云按在了地上,后者扭着他的手腕皱眉道:“这段时间你太懈怠了,反应速度下降得厉害。”

“哪有。”燕双飞死鸭子嘴硬道。

“哪里没有?”凌云用力扭了扭燕双飞的手腕,疼得后者龇牙咧嘴地求饶:“哥,松手,我认输,你松手。”

“少喝点酒吧。”凌云说着放开了他,燕双飞活动着被拧痛的手腕站起来,“行,今儿个是我技不如人,我们改日再战,走吧小十三,回去睡觉。”

说着手肘勾着俞川的脖颈就往营地走。

……

夜里,贺镜那铁憨憨练了一天枪早就累得呼呼大睡,俞川躺在席子上不由自主地响起傍晚燕双飞往他脸上亲了一口的事,越想越觉得燕双飞像沈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这死后的世界,沈砚又岂会跟来?

越想越焦虑,贺镜鼾声又跟打雷似的,俞川实在睡不着,索性起身穿好衣服,牵着马到演武场继续练他的枪,至少这样可以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

俞川骑在马上,每一枪刺出去都带着杀戮与破坏的势头,气贯山河,锐不可当,他的心中有恨,恨沈砚欺他年少,恨自身无能为力,恨往事黄粱一梦,恨所爱尽为虚妄,他似是要把心中的郁结之气都打出来一般,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舞枪,一次次竭尽全力,然后总是在回马枪的最后一式摔下马来,摔得一身灰头土脸,狼狈又可怜。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爽了,这么上上下下的几番来回,他心中的烦闷感的确消散不少。正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枪打算回去睡觉时,夜色里突然传来一个清冽男声:“你腰部力量不够,重心不稳,自然要摔。”

“你是谁?”俞川循声望去,只见声音来处站着个牵着匹白马的人,夜深露重,那人一身黑衣,叫人看不清脸,俞川只听得他道:“替我把马喂了,我教你这一招‘回马枪’。”

“军中粮食马草皆有定数,我替你喂马,是要挨板子的。”俞川拒绝了,此人来路不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地,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你只管去喂,无有人会责难你。”黑衣人说完,不由分说地把缰绳递到了俞川手里,后者无奈,只得把马牵去马棚,捡了些其他马匹剩下的草料胡乱喂了。

“你不怕我把你马牵去丢了?”俞川回来暗自打量着来人,心道当真是个怪人,敢把马匹随便交给不认识的人喂。

那人却不回答,只一手拿了俞川的枪,翻身上马当场给他耍了一套枪法,动作姿势几乎和凌云叫他的一模一样:“我观你的枪法应当是凌云教的,你的基础不如他,下盘不稳,照他的来你只会被枪势带着走。”

俞川刚想问他怎么知道凌云,却见那人手中招式一变,杀气腾腾的长枪突然柔和得像是流云吹雪,枪尖只是轻轻一扫,就完成了一招漂亮的回马枪:“你的动作得收一些,照我的打一遍。”

那人说完就下马把枪抛给俞川,他半信半疑地翻身上马,回忆了一下刚才恍若流云吹雪的枪法,试探着打了一遍,果真流畅不少,招式间少了很多滞涩阻隔之感,尤其是到最后一招回马枪时,他只是稍微一带,整个动作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

“果真玄妙!”俞川讶异道,从马上下来,走到黑衣人面前郑重地道谢,“多谢指教。”

“无妨。”黑衣人无所谓地一摆手,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道,“你似乎心绪不宁,使出来的枪法也是杂乱无章的。”

俞川顿了顿,没想到自己已经情绪外露到这种程度了,但这些事他也不好得跟这个刚认识的人说,只得道:“最近心中生了迷障,故而心绪杂乱了些。”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盛,人世诸多苦楚不外乎这八种,你是哪一种呢?”

不等俞川回答,那人又继续道:“诸人有诸人的苦楚,天下可怜人那么多,不是每一个都守得到云开、见得了月明,挺过去的继续庸庸碌碌地活着,挺不过去的,也无非就是化作一捧黄土,归于沉寂,可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此话何解?”俞川抬眸看向那人,他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点话中的关键,但似乎又什么都没听懂。

“一切皆会到来,一切皆会远去。”那人轻轻地说着,伸出指间点上俞川的眉心,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命运,“皆已是前尘往事尔。”

“什么?”俞川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落不到实处,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急速地从灵魂中抽离,随着天地清风一同消散。

待他回神时,那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俞川整个人还是有些发愣,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不过心中一直盘绕的郁结之气倒是消散得无影无踪。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俞川借着天上明月,对着那人最初的来处,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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