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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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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京城的第一目的,是为了次年开春后的科举省试,这点,秦刚倒并没有忘记。

相对于其他一些考生,到了京城后先是要为了住宿生活等事还费上好一番手脚,秦刚在这一点上,可谓是抢到了与之前就住在京城的考生一样的优势。

正是秦湛这天与自己在外面就木炭的事情晃荡了一天,在分手时,秦刚便让他回去时,带话给秦观,说他过两天就会带一些功课去上门请教,毕竟,秦刚还是非常在乎自己在秦观眼中的良好印象。

而且,这次来京城参加省试,可不能像地方上的解试那样随意了。

之前不过是在高邮一地的学子中进行比试,又有毛滂、林武功这样的强大后盾。

而省试,则是天下的数千贡士齐聚一堂考试,就说像他这样的解元也要有上百个,更不要说还有一些历来多出状元的路州考生。

而且再说京城里的国子监学生,他们虽然并不需要参加省试,而是自己独立的三舍考试。但是在之后的殿试中,是要与他们一同进行最终的进士排名的竞争的。这些国子监生,平时便多有名师指点,又常有来自朝廷核心方位的取试走向的指点。与他们一同来竞争这进士的名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以秦刚不多的历史常识记忆,他至少能知道,明年改元为绍圣之后的这一次科举,便是小皇帝赵煦的首秀舞台,他会在这个舞台上,肆意展现出倾向新党、再兴变法、以及最核心的“逢元佑必反”政治原则。

而要体现这种大的政治方向的转变的考试方式,必然会落在策问上。

所以,秦刚从仓王村回来的这几天,已经连续写了好几篇的策问作业,其内容也都是围绕着神宗当年的变法话题而展开。

而秦湛那天玩了一整天再回到家时,并没引起秦观的太多注意。

这些天,朝廷上的气氛已经相当地不对劲:

章惇回到朝堂后,虽然并未直接担任首相,但却作为皇上最信赖的谋臣,直接参与政事堂的要事商议,甚至有时还会越过政事堂,直接参加小皇帝的小朝会。几天下来,竟已连续发布多道人事任免的政令,毫不掩饰地掀起了对于旧党人士的无差别打击。

目前虽然没有轮到秦观头上,并非是章相公高抬贵手,而只是因为需要打击的对象太多,暂时还没有轮到像国史编修院这样的非重要机构。

受此影响,现在编修院里的旧党人士,要么是想方设法地串联人手,寻找应对的方向与策略,要么就是干脆摆烂躺下,没事就请假在家,坐等最后的结局。

秦观介于两者之间,对于这种朝堂政局的斗争,他虽然并非是第一次遭遇,却仍然是缺乏积极应对的心情与想法。所以每天只是先过去点个卯,再看看确实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只能怏怏地回家。

听儿子说秦刚要上门请教作业,倒还提起了点精神——毕竟有点可以关注的正事了。

这天,堆垛场秦观的家里,秦刚正恭敬地坐在正厅的下首,耐心地等待着秦观查阅他所写的几篇策论作业。

秦观已经看了很长的时间,而且脸色一直颇为凝重。

秦刚心里不住地咯噔作响,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些过于偏重于新法观点的策论文章,是不是有可能会触及到了秦观的政治立场。

再去看秦观的眼神,倒是越来越有这样的担心了。

正想着,只见秦观抬手已将作业放下,手指着其中的一段说:“十八弟的文风颇有唐人风范,仅从文字而言,的确是有可取之处。然则,策论者,非寻常议论者,针砭天下时弊何其易也,出言声讨即可。但解弊除弊者当如何?这便是策论之‘策’之要点了。我看其它三篇皆不错,唯有这篇,指出不足的文字过多,但是对解决之策的提及太少,所以这篇就落了下乘。”

秦刚一愣,秦观居然并没有对文章的政治倾向表达出什么异议。

正好,接着这个话题,他便试探着提出:“七哥可是觉得,这市易法【注:王安石为解决大商人控制市场哄抬物价的问题而施行的一种变法法案,熙宁五年实施,后被迫废除】虽究其内理,有着种种的弊端,但如果进行针对性的改良及纠偏后,仍是具备可以施行的价值?”

“法乃朝廷对天下治理、百姓关怀、正义坚持与大道追求的手段。”秦观先是说出了他对法制的根本看法:“所以,法无故新之分,有司也不应执于故新之论。一昧强调新立之法,总以新立之法去否定前立之法,总是以新改旧,则新法后会有新新法,法纲常替,则纪纲不存也。”

秦观的这一番话,表面似在反对“新法”的折腾,实质却是在真正表达他的“法无故新”的核心观点。

当年王安石变法,强调法到令行、令行禁止。

而之后的旧党在元佑初年,恨不着三五天内就要把新法废除干净,岂不也是用一种实质的“新新法”来强力更替。

如此一来,便是开了一个恶头,所有的后来者,都会以新立敕令的优势,随意去否定前者的东西。

其实,秦观的这种思想认知,与苏轼前几年在朝堂上反对“将新法一应废除”的呼声也是保持一致的。在他看来,法就是法,又岂能与党派门户所强行关联绑定!

其实,也是秦刚之前看书没看仔细,秦观在他的系列策论中的《论议上》中就明确主张:“愿诏有司无牵于故新之论,毋必于差免之名,悉取二法之可用于今者,别为一书,谓之‘元佑役法’。”其实这里就表达了他反对党争,一切从实际出发的意见和见解。

秦刚此时听之甚喜,道:“法度修正,好有一比:‘倾濯水,勿将小儿亦覆之’。”

他说的就是后世常用的“倒洗澡水,不要把洗澡的小孩子也倒掉”俗语意思。

“哈哈哈!”秦观乐得手捋长须道:“十八弟此喻甚是有趣。”

当然,关于策论的写作,讲理事理只是其一,既是朝廷要借此选拔良才,那么,同样是讲道理,引经据典是否准确恰当?通今变古是否巧妙帖切?包括即使是相同的主题,在不同的考试中所提出的具体考题里,能否精准正确地理解主考官以至于朝廷的本意与出发点,都是相当重要的关键。

为此,秦观拿出了熙宁四年自己老师苏轼担任开封府试官时出的策问题目,以此来向他举例。

原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题目并不晦涩,意思也很明显,其实就是让考生写一篇“不同的专制的优劣”的议论文。

但首先,考生必须要完全清楚题目中所讲的四个典故的具体内容,这就是在考察知识面!

其次,考生必须能提炼出正面的“克”与“霸”的优点与经验,总结出两个负面的“亡”与“败”的缺陷与教训。这是在考察逻辑判断力!

再者,两正两反的论据都给你列出,那么考生自己的论点是什么?能在考场上有限的时间把它立起来吗?能把结构写清晰吗?能把分析解到位吗……这就是在考察文笔功底。

秦观拆题指导完,便以眼神示意秦刚可以尝试谈一谈自己的解题思路。

还好,这四个典故对于秦刚而言并不陌生,第一步的解题,就很得秦观的点头赞许。

然后,关于专制的优劣分析,这本来就是现代人的最擅长的地方。秦刚自是侃侃而谈,甚至不再拘泥于这四个论据,更是引入了汉唐之间的更多故事。

最终,所导向的论点却是最关键的:专制是这个封建王朝时代的主流,是赵氏官家的天赋之权,而关于各种弊端的规避,则必然地坚守了大宋的一贯“政治正确”——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来辅佐并制约“专制”,才是最成功、最有效的!

虽然此时口头的表述还有一些粗糙与生硬,但其实质,却是秦刚将曾经在后世的政治课学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概念,用士大夫去替换人民而已。而这种本身就是超越时代的政治思想的领先,尽管有私货夹带,但足以让此刻的秦观动容,其内心也为此而不胜欢喜。

转眼正看见秦湛在厅外探头探脑,便把脸一沉,道:“躲在门外作甚,进来!”

秦湛只能有点畏缩地走进来,依次向秦观与秦刚问好。

“在门外听了多久?”

“听了好一会儿了。”秦湛不敢隐瞒,如实地回答父亲的提问。

“那你也应该听得很真切了。这道题我之前拿来考过你,想想你当时回答得那种一塌糊涂的模样,今天你再听听十八叔的回答,明白自己的差距在哪里了吗?”

“儿子明白了,从今往后要向十八叔学习。”

“明白了?你不明白!”秦观教训起儿子,与天下的父亲一样不留情面,“你就是学习如应付,只求晓知文字,不求甚解,不作思辨。”

秦刚虽是被赞,但一直成为对比面也不是很妥,赶紧出言打个圆场:“湛哥儿的经义功底甚硬,前日在我那,也是多有受教。”

“光是背得一篓子书本又有什么出息。”秦观看似还在贬斥,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轻多了,“我也听得些言语,今科考试,策问乃是要点。湛哥这头可是差远了。”

秦湛偷看得父亲的脸色好转,正好接着这个话头提出:“大人教训得甚是。儿子前日在十八叔那里,看得他好多文章作业,所以想请示大人,可否搬到十八叔那里去住几天,正好向他多多请教策问方面的心得经验。”

秦刚在京城有刘惟简当初送的那套小宅院,这是第一次上门时就和秦观说过的。

而且,秦湛此次以学习为由提出的这个请求,秦观倒也不是很反对,只是看了看秦刚说:“好学之心能有,我自是宽慰,只是这事还是得要先问十八叔那里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秦刚已经收到秦湛使劲递过来的眼神,赶紧说:“我那宅子正院只住了我一人,很空。湛哥儿过来,正好可以陪我一起学习交流。这样,我过来向七哥请教时,也可带他一起来检查功课。”

“只是湛哥儿住过去,怕是多有打扰。”秦观的这话便是纯客气了。上次送炭去的佣人回来就讲过,秦刚的宅院里,连上黄小个,共有三个使唤的佣人,更不要说只需要照顾一个主子。

“大人放心好,我是去学习的,不会打扰十八叔,再说,孩儿在家也不是四体不勤之人,自己的事情都会自己做的。”秦湛赶紧使劲保证。

既然话说得如此,秦观便就同意了。又叫得秦湛守在一边,一起听完了他对秦刚策问作业的仔细点评与修改意见后,才放他们走。

出了门,秦湛非常开心。

没有哪个孩子总愿一直待在父亲身边。

而别说住到秦刚那里后,不仅仅只是房间会更加宽敞、舒适。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感觉与这个小叔叔年纪相近,有着诸多的共同话题。

而且,自从上回一起去了仓王村安排的炭窑之事后,他最是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烧出这个小叔叔所说的那种“银霜炭”出来。

秦刚虽然并不反感秦湛搬到他这里来,也不反对他跟着掺和到烧炭的这件事中。但是考虑到秦观对他的一些期望,所以也是先与他约法三章:

到了麦秸巷里的房子后,家里面随便他自行安排事情,但是如果要独自出门,必须要提前和他打招呼。

然后可以一起跟着去看烧炭的事情,但是其父布置下来的必须功课不要落下。

再者,关于这一次的省试,不论最后考得如何,但必须要认真去迎考。

否则的话他可没法向秦观交待,而万一再有个什么不顺,他回到高邮之后,也没法就这件事情面对徐夫人啊。

秦湛当然是满口地应承下来。

仓王村那边。

钱家父子果真是踏实做事之人,拿到了现钱之后,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当天晚上就跑完了附近所有的砍柴户,第二天就把足够烧满一窑的好木柴都采购到位了。

然后钱老六带着大儿子钱阿牛就赶在下午来了京城,毫不犹豫地和秦刚签定了契约。

对于契约内容,父子俩虽然不识字,但却凭着最朴素的识人观念,坚定地认为秦刚不会骗他们。

秦刚嘱咐钱老六,这次回去烧窑前务必要仔细检查好炭窑。

他上次安排的一些构造改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现有的条件下,尽量提升窑内的温度,这是烧出合适的新炭的一个重点。

要在再三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可点火封窑烧炭。

又想了想,他还是派了黄小个与他们一起过去,一是督促一下窑场周围的院墙加紧时间在这次的新木炭出窑前完工,二是安排钱家人在这几天的时间,抓紧去河里淘一些细沙回来清洗干净后,堆在窑洞旁备用。毕竟这个天,河水上冻,洗沙的活只能提前慢慢完成,太急的话,冻伤了人反倒不值得。

所以,忙乎了这么几天后,黄小个急急地赶回来,说钱老六让其带信,按以往的经验,明天木炭就可以出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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