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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伯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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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别怕!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走那黄泉路。

他只温柔的看着她安详的脸,并不在最后挣扎着再看几眼尘世美景。

人世红尘,太苦了!

他自幼丧父,母亲辛苦将他养大供他读书,让他知尽了世间至理。但先贤只说君子要安贫乐道,君子不可自轻自贱,却从没说过看着母亲一日日哀嚎打滚而不能买一两药时该如何。一日,他出门挖野菜回来时,看着簇拥的人群万万没想到是自己母亲受不住疼痛投了井。他当时只想要不就算了,母子俩一死百了。这时一位姑娘出声递给他十两银子,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那姑娘说是她家小姐赐给他的。他向着远去的马车跪下磕头,乡亲们说那是郡守府的大小姐。他用那钱好生安葬了母亲,想要答了这恩情再去死。

真正见到她,是在郡守府。郡守门生窃窃私语,闲聊讥讽大小姐的任性无徳,定亲退亲竟如此随意。他愤而反驳。一人不敌众口时,墙角转出一明眸善睐的女子,将那些门客一个个说得抬不起头。他当时暗暗服气,世间竟有如此巧舌善辩才思敏捷的女子。事后,婢女才说这是大小姐,那些人顿时更加无地自容。毕竟在人后议人着实不是君子之道,况且供职于郡守手下。有几个第二日便请辞离去。

后来便是做了她的丈夫。他在世间孤单飘零,母亲早已弃他而去,也没什么亲戚,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日日看着她任性而透着机灵的模样,为她需要佯装强势才能在这郡守府立足而感到难过。这样美好的女子,却总是遭遇不公。他替她委屈。他是她丈夫,对他大声些,对他更任性更野蛮些,倒也没什么。他受得住,也愿意受。

如今,她死了。若没有她的施舍,他早早就跟母亲死去了。他就该陪着她走那黄泉路,免她害怕,免她凄苦。没了她,这尘世还有什么意思?如没了太阳的人间,还有何物可留恋逗留。

今生就这样吧!若有来世,再不来这人间!

男子抱着妻子,缓缓闭上了双眼。

郡守大人带着两位儿子赶到时,看到女儿女婿相拥而死,瘫软在地,痛哭流涕,但与旁边的两位儿子一样,心中俱是轻松了不少。这些年,这女儿越发的难以管束,打骂仆人是常事,还弄出了几条人命。而她拿着那本账簿,也不知藏在何处,次次都用来威胁自己,消磨的亲生父亲都有心杀之而后快。刚刚晋王殿下的使者突然造访,叫上他两个儿子密谈许久,也听不出什么要义,想来就是为窦兴德打掩护。

唉~死便死了吧。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总不能拿全家人的生计前途去给她报仇。黄泉路上有她相公陪着也不算孤单。只是可惜了徐秀才,扔下了大好前途陪着去了,还真是痴情人一个。

胡家迅速将这对暴毙的鸳鸯下葬了事,再也没人提起。那本账簿不知所踪,久寻无果,索性将胡大小姐的院子点了,烧了个干干净净。

飞星呲着大牙,上窦府敲门找了窦兴德,窦家人自然奉若上宾。他们现在知道了窦兴德这些年是跟着那大汉去投了军,在晋王手下效力。晋王殿下少年英雄,四郎能效力于他的帐下,也是好事。

窦兴德与父母长辈几个当家人聊了一夜。第二日,不知发生何事,窦家对窦兴德动了家法,脱袍杖责并给族中长老去了信,将窦兴德逐出了家门。窦兴德敞着血淋淋的后背跪在府门前,重重磕了几个头,与含泪站在门前的母亲告了别。门口除了他母亲和几个伯母婶娘并几个长嫂,并无男性长辈。

窦兴德拜完,披了衣服便走,母亲颤着声音在后面喊她乳名。他定了定身子,眼中脆弱了一瞬,还是咬咬牙没回头,逃也似的走了。

这么多年他再没回过家,没去过信。

今夜他突然想知道河东郡的月色是否也如都城的这般清亮美丽。家中的母亲,不知她身体是否安好。

这些年他跟晋王忙着大事,再没成婚,身旁也没个女人跟着,终是将玉面小生生生邋遢成了粗野汉子。

他在向胡氏请罪!

也在向那些他在仇恨下杀戮的狼牙阁少男少女共一百多条人命赎罪!

那位虬髯大汉是马将军,隐姓埋名游行江湖为晋王奔走时,机缘巧合认识窦兴德,将他带回来引荐给了晋王。当时晋王才十六岁,鲜衣怒马,少年意气,本该是最不可一世的年纪。窦兴德却看到了不符合他稚嫩脸庞的沉稳和干练。窦兴德此生恃才傲物,并不对人崇拜或信服,但在晋王手下效命仅仅三个月后,便对他心服口服。

他上战场,本是求死,虽不敢挥剑斩杀,仗着一身武艺穿梭于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作战异常勇猛。在战场上从刺了对手一剑,到划了一道伤口、砍下一耳一指,到斩下一肢,最终以各种招式杀了人都面不改色,用了整整一个月。他终是见惯了生死和残肢,但在认识晋王后,却慢慢没了死志。他觉得若得主如此,也算是尘世一大幸事。

至于死亡,迟早都会来,也不必急这一时。况且还有大仇未报,怎敢求死?

等三年后从战场退下来向晋王辞别寻仇时,他已是颇受晋王器重的心腹。晋王了解到日日折磨他的杀妻之仇,批了一队亲卫军,供他直捣琅琊阁,也算为天下做了一大善事。窦兴德有心拒绝,想了想重重磕了头带着那人人可以一敌十的亲卫军去了。

到了琅琊山,形势果然不容乐观。地势险峻,狼牙阁在此根基又深厚,别说直捣总营,抓住一两个都是难事。他们费了小一年时间,才探听到确切位置。再用几个月时间才渗透进去,发现这里的杀手异常勇猛好斗,根本不是他们十几个人能解决得了的。

他们只好智取,窦兴德想到颜家惨案。于是,趁其不察,在他们的水中投了毒,夜里又用了迷雾弹,一下让大半杀手失了行动能力。但当他们发起进攻时,还是遇到了强大的反扑。

这些杀手最大的二十几岁,最小的看着才十二三岁,却如毒蛇猛兽,招式凌厉又毫无惧意,简直是那地狱中冲出来的恶鬼。

等窦兴德费尽力气结果了那头目,再找到丁牙亲手将其头颅割下,提着出来时看到了满院的尸体。而己方战士剩余不足三成。窦兴德本就被仇恨蒙住了眼,又在酣战中点燃了热血,竟在一夜间将所有杀手屠戮殆尽。只有少数几个狼牙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其中,有一对兄妹至今让他难以释然。那少年也就十二三,握着短刃纵跃翻跳身体灵巧的穿梭在人群中,但就是不离开那个小院。他眼神中透着涛涛恨意,让这些常年征战的士兵都头皮一麻。最终,他死在了窦兴德的剑下。

挥剑的一霎那,一阵凄厉的喊声响起,从院墙 角落堆积杂物的木筐下跑出一瘦小的身影,窦兴德刚要挥剑斩下,身旁一位卫军拦住了他落下的剑。那小女孩扑在男孩身上哇哇大哭,不多久又吐血而亡。原来那孩子不离开是为了护着身中剧毒不利于行的妹妹。

当时窦兴德的心中一点怜悯都没有,在他眼里他们都是仇家的一部分而已。胡氏惨死的每一刀,他都还给了狼牙阁。

这一夜,琅琊山上血流成河。

天亮,他们将被关着的幼儿孩童放出来,交给了官府。上山的路被人封了起来,本就敬而远之的当地乡民,更没人上山了。

窦兴德画了逃跑的那些杀手的特征,以晋王手令昭告天下,下令格杀勿论。这么多年了,偶尔还会听到狼牙落网的消息。

随着窦兴德年纪渐长,那男孩的眼神和女孩的喊声愈加清晰。午夜梦回时,他有些后悔当时做的过于狠绝。因此,他在看见伯牙手臂上的狼牙纹身时,不仅没有激动,反而帮着掩饰。

“狼牙阁的头号杀手!果然名不虚传。”窦兴德赞叹的看着伯牙。

伯牙隐姓埋名二十年,逃过了狼牙阁的追杀,躲过了官府的抓捕,却被初次交手的人看出了身份。他坦然笑了笑,感觉如今暴露了也没什么。

这些年暗中护着长姐的儿子,现今他认祖归宗成为侯府世子,颜正廷又将他视若珍宝,日后命途看着是无虞的。至于颜怀明自己日后为了欲望而置身于险境之类的,那便是他个人的造化了。若说遗憾,唯一一桩憾事便是未能替长姐报仇。但他决定放下了。

人生在世,修得都是各自的因果。

颜正廷种下那样的因,必会得相应的果。这恶果是不是由自己喂给他的又有什么要紧?

况且,颜正廷如今与颜怀明休戚与共息息相关,怎么盘算都不能就此将他杀了。

那便作罢吧!

“哪里哪里?阁下才是真的身手不凡!”伯牙拱拱手,诚心赞道。

伯牙心想:今日得遇这样一个对手,真是一大幸事。可是好久好久都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窦兴德看着伯牙眼中的光,心想自己的眼中估计也是这样闪烁着熠熠神采。

“有酒没?”

“有!”

伯牙熟门熟路的拿来了酒菜,二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对酒畅饮,闲聊旧事。

桃夭和伯牙原是一姚姓殷实地主家的姐弟俩。到得桃夭六七岁时,家中的顶梁柱祖父没了。姚家从此散了,兄弟各自分家独立,父亲排行老二,分得的家财田产房屋牲口一点都不比其他叔伯少。可不中用的父亲不仅屡次被人骗了大量田产钱财,还抑郁之下沾染了赌瘾。从此,姚老二家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急速驶向了末日。父亲在短短几年间,先是输光了家财,再是牲口和田产,然后是祖屋。

到这时,一向温顺惯了的母亲仍心存侥幸,但还是以防万一跟幼小的一双儿女商量着逃回那不靠谱的外祖家。桃夭和伯牙虽年幼,也知道外祖家靠不住,劝说母亲带着钱财逃往都城寻活路。没成想,什么都还没商定,家里就来了一伙人强抓了母亲就走。桃夭和伯牙哭叫着不放手,但才十岁上下的孩子哪是那些壮汉的对手,推搡了两下母亲就被抓走了。可没多久,那伙人去而复返。原是母亲惊惧羞愤之下趁他们不注意自戕而死,如今他们要拿姐姐抵人。父亲不知是否是良心苏醒了一瞬,分辩了两句,被那伙人一顿暴打后鼻青脸肿的终是瑟缩在一边,看着凄惨哀嚎的姐弟不敢再说话。

伯牙自此断了父子之情,愤而离家寻找母亲尸首。等他尽其所能将母亲安葬在河边后,便转身向那伙人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要救他姐姐!他饿晕在山林间时便只有这一个想法。等他醒来时,便见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在篝火下异常锋利的双眼。那便是琅琊阁阁主胡人阿斯朗。

他是阿斯朗收的第一个小孩,也是他培养的第一个杀手。伯牙虽然觉得琅琊阁的日子难熬,但从没想过回家——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阿斯朗从不禁止他下山。直到他多年后执行任务,偶然得见名动都城的花魁桃夭。姐弟相见,双双落泪,商议后决定秘密来往,等待着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他们商量好要寻一处好地方落脚,把娘的孤坟迁过去,一家人过安生日子。可,世事无常……

伯牙深深叹了口气,今夜对一个陌生人说得太多了,仿佛对面的是多年的挚友。

他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不等窦兴德拿起自己的杯子便一饮而尽。

“怀明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我不许任何人伤他一根毫毛。”

窦兴德赶忙解释:“我们并不想伤他。只是想要一件东西。这东西他留着不一定能守得住,还有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还不如给了我们祸水东引。”

伯牙淡然一笑:“人生不过几十年,生死仅一瞬间。成如何?败如何?福如何?祸又如何?百年后谁还记得谁?”

窦兴德深知这种受过训练的杀手,意志力及其坚定,三言两语肯定无法说动他,便不再游说,只跟他畅聊饮酒,直至凌晨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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