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伊藤仓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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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雨的东京街头，是伊藤仓介第一次见到黑川千寻。
那天，是平安夜的飘着细雪的冬天傍晚，已经昏暗下来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不少上班族正脚步匆匆行走在路上，很多人都提着圣诞礼物的包装赶着回家。
周围的店铺都挂着圣诞装饰，街道上回响着欢快的圣诞歌曲，蛋糕店橱窗里早就摆上了圣诞蛋糕和姜饼人一类的圣诞甜点……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刮着风下着雪，却依旧能看到打扮精致的年轻男女和很多带着麋鹿发箍穿着jk服的女孩子们，像是不怕冷一样连大衣都没穿，或甜蜜牵手，或说笑嘻闹的走过……
多好啊，人们仿佛都沉浸在这节日的氛围，但，这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和伊藤仓介这个脏兮兮身着单薄衣物，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没有关系。
就像他眼前的商店街上的一个个亮着温馨灯光的装饰着圣诞树和圣诞花环的店家；
高耸矗立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
街边卖着圣诞限定小吃的摊子和不时传出喝酒聚餐声音的小餐馆……
一切的一切，多么人间烟火气，而这看似再平凡不过的街景，却让孤单站在街角的这个胡子拉碴，戴着一个破烂毛线帽，身上散发着说不清气味，甚至单薄外套都褶皱脏污的男人，显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在他面前的这些喧嚣的人间烟火，是另一个世界，而这个男人，也就是当时的伊藤仓介，却是被隔绝外在的一团黑色。
阴冷，潮湿，苍白而可悲。
一个个鲜活的人，从他身边路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就像一个街边老鼠一样的，瑟瑟发抖，目光呆滞的看不清容貌的男人。
没有人关心，这么冷的天，越下越大的雪，这个明显只有一层单衣的人，今晚会不会有地方住？
没有人关心，这个一身破破烂烂，神情憔悴甚至麻木的男人，会不会被冻死？
没有人，没有人会关心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而他自己，似乎也不太关心，自己这样几天没吃饭，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厚衣服或者毯子都没有的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圣诞节的雪夜。
雪，越下越大了，而街道上已经有了一层白色的积雪，人们脚步加快，赶往各自的方向。
只有这个孤独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很久很久的男人，就这么傻呆呆的木木的看着下雪的街道，仿佛就要被这冰冷的空气冰封……
下雪了呢，亚子，又下雪了，你和我们的女儿是不是也看到了？
小雅希会不会很开心，她最喜欢圣诞节了，也最喜欢下雪，还记得她刚学会走路的那年，看到庭院里的雪，就咿咿呀呀一定要去院子里玩吗？
还有呀，我给她堆的那个小雪人，我们的小雅希多开心啊，还说要抱着它一起睡觉呢……
亚子，你说……天国会下雪吗？
……
伊藤仓介前半生，可谓别人家的孩子，让无数人艳羡，但也许是太过顺利的前半生，才让他后来的痛苦，彰显的更加残忍和极致。
有着医生父母的伊藤仓介，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有着优越的成长环境和人际交往圈子。而他自己，也是被培养成了品学兼优，温柔良善的优秀青年。从小，他就知道，自己虽然出身好过很多人，家里也给了他很好的教养和资源，但他从不恃宠而骄，反而养成了温润却单纯的性子。
虽然说有点学术男的死板，但是优雅的举止谈吐，清秀的相貌，以及光明远大的前程和精英家庭，都让他那有点不解风情的性格瑕疵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部分。
是的，伊藤仓介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除了相貌出色，身高挺拔，他的学习能力也是非常出色。东大毕业后，他直升国外研究所，回国后就入职最大的医院最好的科室。接着，就是让人觉得只有小说电影里的情节一样的主角才有的生活，一路顺风顺水。
他不仅在工作上连连取得成绩，甚至医院方面正有意向让他向更高的职位培养，而他的院长老师，也非常欣赏他在医术上的天份和研究精神，早就想培养他当接班人。
而私生活上，他邂逅了和他志趣相投的一位美丽女子，也就是他以后的太太，早川亚子。这位女孩子蕙质兰心，同样身为医学生出身的她，和伊藤仓介有些很多共同话题，虽然性格温柔善解人意，但却在工作中极为认真果敢，甚至对医学的专业和天份，完全不输给伊藤仓介。
两个人就像黑川千寻和欧阳江州一样，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一样契合和幸福。
同样优秀而出身优良的两个人，很快感觉到了除了对医学的热爱，原来还有另一个人能这么理解自己，这么……懂得自己。
伊藤仓介从不把早川亚子当做传统日本女人那样看待和要求，他不要求她为了他牺牲自己的事业，为了她，洗手作羹汤，完全淹没于琐碎的家庭事务。
他爱她，爱那个和他一起在热爱的事业上共同奋斗的，闪闪发光的她，他也支持她追求自己的理想，他爱，那个鲜活的她！
而早川亚子也爱伊藤仓介，爱这个从不看轻女性，从不在乎女人出嫁从夫这种古老传统的社会默认规则，反而总是鼓励她，爱护她，将她的梦想，当成两个人一起的梦想，一起去追逐的，这个温柔的男人。
世上相爱的人，幸福相似，
悲伤，也或许相似。
当两个人都确定，彼此是此生唯一，他们喜结连理的次年，就迎来了两个人生命中另一个最重要的惊喜，他们的女儿，伊藤雅希。
那是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啊，明亮的眼睛和星星一样，柔软的脸颊就像最软的云朵，那经常咯咯笑起来的花瓣一样的小嘴旁，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伊藤仓介和早川亚子多么爱这个像天使一样性格活泼可爱的女儿啊，两个原本都有点木讷的成年人，因为女儿的到来感受到了生命的柔软和欣喜。
家里从此更多了欢声笑语，两个人也不会总是泡在医院或者实验室，总是想提早回家，回来，抱一抱像一样的女儿，听她那他们根本听不懂却觉得是最美妙的乐曲的婴儿言语。
尤其是早川亚子，在当了妈妈以后，虽然没有放弃工作，但是多了一个母亲身份的她，有种生物的自觉一样的越来越放不下小小软软的可爱女儿。虽然伊藤仓介一再说不需要亚子辞职在家，放弃就快出成果的研究项目回家专职照顾孩子，做家庭主妇，家里也有双方的老人经常来照顾，也有专门请来的非常高标准的照顾孩子的精挑细选的专业人员，但是身为人母，亚子还是决定在女儿这重要的童年里，绝不能缺席母亲的照料。
于是，虽然万般不舍，亚子还是毅然决然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和研究室项目领导职务，将全副身心用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一切都越来越美满和幸福，伊藤仓介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都溢满幸福和激动，他每每将车开回自己家的街道，看到不远处自己家里映出的温暖灯光，嘴角的笑意就会不由得浮现。
他知道，只要他推开门，就有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在等着他，在用相似的笑脸和带笑的眼睛一起看向他，会一起迎向他，会让他感受到生活有多么美，有多么，幸福……
可是，同样像黑川千寻一样，老天爷总喜欢用他的方式让人们知道，世界是能量守恒的，在你幸福的时候，危机和黑暗，也在伺机而动。
它们嫉妒你的幸福，
痛恨你的圆满，
它们，就是黑暗里的恶魔。
……
悲剧同样发生了，发生在本应该幸福美满生活下去的这一家人上。
在伊藤仓介的女儿四岁的生日那天，早川亚子带着她一起去挑选生日礼物，却被一辆疯狂的，刻意冲向人群的货车，带走了生命！
得到消息的伊藤仓介几乎疯狂，那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最爱的孩子啊，那温柔的手和声音，那柔软温暖的小身体，都变成了青白的可怕的尸体呈现在他面前！
他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这一定是噩梦，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不是！！
天旋地转，仿佛魂魄都抽离了，仿佛周围那些警察，那些记者，那些围观的人都是虚浮的影像，都是扭曲的怪兽，都是疯狂嘶吼伸着獠牙利爪企图将他的心，他的血肉活生生挖出来的，恶鬼！
伊藤仓介就那么直愣愣的一动不动的站在警局的停尸间，他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的盖着白布的，僵硬的，冰凉刺骨的两具尸体，他的心里在想，一定不是，一定不是他那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淘气的小女儿。
一定！一定不是！！
可是，当和他一起来确认身份的警员，将白布轻轻掀开，那两张熟悉的，却再也不会有温暖笑容的，此刻却满脸伤痕和血迹的脸，却像在他耳边有个地狱魔鬼一样的刺耳声音在不停的吼叫：看吧，看啊！你快看，那是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不是的，不是的！
我的亚子不是这样的！我的雅希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残破，不是这样的毫无生机！
不是！不是！不是！！！
……
“伊藤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据调查，冲向街道的那辆大货车，是一个被辞退的货车司机，因为失去工作又离婚，对人群实施的无差别自杀式攻击……”
“那个嫌疑人，据说之前有酗酒和家暴的习惯，他那天本来是想自杀的，但因为知道自己的前妻带着孩子已经改嫁，自己又一无所有了，而他认为他的不幸没有人同情，邻居还嘲笑他没本事，他认为，这些都是社会造成的，这世界上的人都应该和他一起陪葬……因此，非常不幸的是，您的夫人和女儿也成了他的目标。”
耳边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伊藤仓介根本听不真切，就像在一个严严实实的箱子里，箱子外的人在一直不停的说着什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叫无差别自杀式攻击？
什么叫和他一起陪葬？
什么叫他嫉恨的目标？
就因为这荒唐的理由，那个人，那个凶手，就让我的世界从此崩塌？！
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权利？！去剥夺我们的幸福！我爱的人的生命！！
我的亚子，那么善良，
我的雅希，那么无辜！
伊藤仓介身体里麻木到现在的神经，突然被刺激一样的猛地燃烧起来，他猩红着眼睛转过头，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在他旁边给他陈述案发经过的警员，那面无表情却让人两腿发软的可怕神情，让这临近退休的老警员都吓了一跳，几乎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是我，是我的亚子，是我的，我的……小雅希？”
“那个人，那个凶手，你说什么？他要拉人陪葬？！他的无差别攻击目标？！可那是我最爱的人！！她们……她们不是什么可以随便……随便……”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能说出那个字，那个死字！
仿佛一说出来，他的爱人，他的孩子，就真的……消失了……
怒吼出声的伊藤仓介，突然剧烈颤抖着跪在了地上，他的心脏突然剧烈的，就像真的被人生生挖出来，搅碎一样的疼。
他的身体，也仿佛经历了和妻女一样的车祸，皮肤血肉就像要撕裂，要断开一样疼痛起来！
皮开肉绽的疼，让他几乎不能直起身子，这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让他蜷缩在地，耳边听不见身边警员惊呼出声，听不见来来回回奔走向他的脚步声……
伊藤仓介的灵魂，在这一刻飘出了体外，他悬浮在自己肉体上空，冷冷的看着那个一瞬间像是突然苍老的男人，不停像是痉挛一样抖动着身体蜷缩在地面，脸色几乎和他上面的两具尸体一样苍白。
他看着地上的那个他已经神志不清，看着他，被医务人员紧急抢救……
空中的伊藤仓介他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知道这是不可解释的灵魂出窍，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回去自己的肉体，也许就会和躺在那里的妻女一样，变成一具尸体。
可是，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灵魂状态的他看着仿佛睡着一样的亚子和雅希那躺在停尸台上的面容，不禁露出了笑容，这世界没有什么值得等我留恋的了，没有了你们，我还有活下来的意义吗？
我想去找你们啊，我的亚子，我的……小雅希。
你们等等我，等等爸爸，我很快，很快就来。
……
伊藤仓介还是被救回来了，但是，就和黑川千寻一样，活下来的那个人，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最爱的两个人，伊藤仓介其实也已经死了。
由于受打击太大，他一度精神出现问题，只能在双方父母的帮助下处理好妻女的后事。
然而，即便有亲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伊藤仓介依旧无法面对生活。
他不敢回去他们三口的家，他不能打开那扇门，就像，那是个被装在玻璃罐子里的梦，只要他打开那扇门，里面的所有美好，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于是，他开始每天喝酒，他睡不着，每天每天，只要他闭上眼，就是亚子和雅希青白的带着血的面孔，他的耳边，就是她们痛苦求救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幻觉，他知道，这是他的心，生病了。
或者，他的精神已然不正常了。
因为他经常能听到亚子在叫他吃饭，告诉他熨好的衬衣在柜子的第几层，提醒他不要加班太晚，要记得带定好的生日蛋糕回来……
他也总是听到雅希稚嫩的爸爸，爸爸的叫声，伴随着小姑娘咯咯的清脆笑声，他会感觉一个柔软的小身体小钢炮一样冲进自己怀里，甚至，鼻尖还有小女儿身上的奶香味……
可是，当他每每转头准备回应妻子的温柔话语，每每准备伸手将小女儿搂入怀中，却只有空气，只有，无尽的寂寥。
空的，四周空空如也，他的心，也是空的。
被挖去了心，要怎么活下去？
于是，他开始不停的喝酒，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能真切再次感受到亚子温暖的拥抱，才能真的触摸到雅希粉嫩的小脸蛋。
暖的，只有在梦里，他的妻子和孩子，才是温暖的，才是真实陪伴在他身边的。
……
“爸爸爸爸，天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小星星呀？我都数不过来呢～”
“雅希喜欢星星呀，呵呵，小雅希知道吗，天上那么多星星，是因为地上有那么多人，而每一个人最后都会成为天上一颗亮亮的星星呦。”
“哇，真的吗真的吗？爸爸，爸爸，那我也会变成漂亮的小星星吗？”
“哈哈，我们小雅希现在就是最闪亮的小星星呀。”
“嘿嘿嘿，那妈妈也是最最漂亮的小星星，爸爸是最漂亮的大～星星，你们都陪着雅希小小星星，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永远在一起呦～”
“那当然啦～我和妈妈一定会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小雅希，我们三个永远不会分开，我们就是最亮的三颗星星，将夜晚照的亮亮的，让地面上的人再也不怕黑啦！”
“嗯嗯，雅希一定要努力，努力让自己好亮好亮，要比爸爸妈妈还要亮哦～”
……
雅希，亚子，我现在抬头看夜空，是不是就能看见你们……
如果我找到那两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就找到了你们呢？
……
你所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塑造了现在的你；
因为你身上残留有他们的痕迹，所以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不曾逝去。
——《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