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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骡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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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灵找了条长凳坐下,望着那个酒徒,幽幽询问:“你所说的,是玉堂城,哪户人家?”

酒徒伸直手臂,勉强撑着坐起来,晃了晃脑袋,定睛瞧着四周,最后稀里糊涂的将目光落在戚灵脸上,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回答:“戚家啊!铁笼子里那人,就是这么说的,我记性好得很,不会出大差错,他说的明白,让我去替他找兄弟叫什么来着……戚什么来着!可老子才不愿去什么鸟玉堂,一旦再被官署逮住,恐怕没命第二次逃出来了!他们也许会打断我腿,或是挑断脚筋。”

玉堂,戚家?

戚灵顿时有些好奇,“铁笼子里人,他叫什么呢?”

酒徒甩了甩下巴,也不知是在摇头,还是尝试甩掉些酒意,让意识更清醒些,“你管他叫什么。”

戚灵站起身,平声问道:“你刚才所说这些,是过去多久的事?”

酒徒把脸一甩,翻着白眼冥思道:“得有……老子跑出来后,是冬至,到天门镇牛二羊肉馆吃一顿。他家的羔羊肉,正儿八经源自天风西北牧场,咬一口满嘴奶子香,哦不,奶香——”

去年的事?

戚灵立即扭身离开。

那人酒意稍褪,揉了揉眼角,又伸手指扣去眼角黄浆,还略加催促都:“乖乖咧,无巧不成书啊,你快走啊!”

戚灵愣道:“走去哪?”

“天风大狱啊。”

“做什么?”

“去瞧瞧那是不是你亲人啊!天底下重名的人太多了。”

这回,戚灵没有再回应,无奈一笑。

酒徒端详着她,更为无奈的笑了笑,“姑娘水灵灵如此可爱,眉宇之间还藏着几分英姿,跟那人模样真有七分相似,哎哟,老天爷偏心,把好皮相都赏给了姓戚的,不过啊,你跟他都瞧着面善,俗话说,相由心生,应该都是积善之家吧。那人若真是你家亲戚,算你善缘到了,幸亏在这碰上我,欧泽你一辈子都见不着他咯!哎,这世道,苦啊。”

世人常说,天风狱中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这点当真不假。

戚灵点点头,“你醉了。”

这人拍着胸脯,笑出满嘴黄牙,由于一时想不出文绉绉的言辞,就只好胡乱拼凑了几句:“我没醉。在下薛老鬼,愿意给你指条明路!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兄弟情深义重感天动地!我瞧你挺难过,要不这样,我送你去趟天风,必要的话,我凭我的本事,偷偷带你翻过狱墙,咱们上演一场戚家人大团圆,你看怎样?”

戚灵笑了笑,道:“骗子。”

薛老鬼仿佛没听见,若无其事打了个哈欠。

他扶起桌上酒瓶,含糊道:“看到没,那扇老杉木门,虽然门有些沉重,但推开后外面就是匹骡子,套好的车,把绳扣从拴马石桩上解开,顺着骡屎印子,便找见下天门石的大道,这段下坡路脚程快,眨眼就能进了天门镇。天门镇隶属天风城管,在天风境内西南角,天风主城呢却在东北角,这段路就不好走了,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你想好了就动身。”

体内的玄松魂提醒道:“这段旅程,是从南瞻中部,跋山涉水直到极东极北之地。这种江湖骗子的话,主人可别信。”

戚灵自然没有答复酒徒,走出酒馆,意外发现,围坐的百姓不知何时散开了,张乘崖也踪迹不见。

有个眼尖的老农还打招呼:“这不是张兄弟带来的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刚才张兄弟寻你不见,以为你走了,他便随人过江去了。”

本打算跟张乘崖道别,就这么错过。

戚灵无奈回到酒馆内,朝着薛老鬼道:“我能出发了。”

青牛白马七香车,不如骡子稻草车。

薛老鬼手执藤条抽打骡子,戚灵倚坐在柔软的干草堆上,飞一般驶下天门巨石后,并未在天门镇子上作任何停留,赶忙出镇,直走到一条河道边上才稍作缓歇。

戚灵察觉,刚才视野之内,是河道曲折处的黄沙里,栽着几株败柳,而此时此刻,成片的水稻田映入眼帘,若是没分辨出错,骡车奔行的方向应该是东南。

天风城明明在东北,为何要驾车下东南?

玄松魂懒洋洋道:“主人,我不是自吹见多识广,用头发丝也能想通,玉堂有四大世家,王、楚、赵、戚,若是我听出了主人的玉堂口音,也能第一时间诓上几句什么王家戚家之类,这家伙就是在钓鱼无疑了。”

戚灵道:“我觉得更可能的是,这家伙躲在里头,偷听见张乘崖喊了我的名字。”

玄松魂道:“那就是十成把握哦!我有十成把握确信,这厮是个人贩子,或者贩卖些别的什么,总之是个跑江湖的掮客。”

戚灵笑称:“我只是,见这家伙车马齐备,顺个路而已。”

雪琴魄则回道:“主人也不怕,他载你去了虎狼窝里哦。”

戚灵眨巴了两下眼睛,定神思索片刻,等骡车驶过稻田,进了片杂木野林地,四下寥落无人烟时,她便轻轻喊了一声,“停!”

“停!”

“停。”

薛老鬼充耳不闻,故作专注驾车的模样。戚灵瞧着这人身形虽瘦,后脑壳却大的出奇,也不知里头都塞些什么鬼主意,便抽了根硬邦邦的干稻草芯,朝薛老鬼后脑勺戳了一下。

哟!

薛老鬼一声惊叫,动静之大,反把戚灵吓了一跳。

但戚灵又咧嘴一笑,望着他捂脑袋瞪眼咋舌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手。

薛老鬼脱口问道:“丫头,戳我干什么?”

戚灵抬手指着这片野树林道:“你走错路了吧。”

薛老鬼眼珠一转,“没,没啊。天风与玄都交界处的道路,我再熟悉不过,沿着这条小道走二十里,会瞧见个三股耙子似的岔道,到了那咱们再往北走。”

戚灵凑近了些,轻声道:“你先停车。”

薛老鬼脸上肌肉抽了一下,不情愿的拉住缰绳,叹道:“怎么着?丫头,别耽误功夫行么,这一路可长着呢,想不想快些见着——”

戚灵打断道:“看着我眼睛!”

薛老鬼不明就里,直勾勾瞧着,一堵妃红色光影球骤然而起,随后薛老鬼连人带车都僵若石塑。

定虚空。

戚灵再次拾起一根稻草,在薛老鬼大脑门轻轻戳了戳,道:“我跟你赌一把,你在说谎!虽然你说的跟真的似的,我几乎要相信一半了,可我一个女孩子,总归觉着不踏实。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告诉我,到底骗人没有!”

戚灵第一次尝试以心念收回定虚空。

薛老鬼瞬间瞪大眼睛,怪叫一声:“没有!小东西使什么妖法,看我日——”

“不老实!”

他话音未落,戚灵又引动定虚空,接着抓起一把稻草,塞了他满嘴,嗔怪道:“看到这一整车稻草没?信不信,都让你吃下去。”

随之戚灵收回定虚空,薛老鬼突然逃脱束缚,探手要摸靴子,“我他妈弄死——”

戚灵见状只好再次将他定住,随即又瞧见薛老鬼姿势怪异,顺势竟从他靴子中抽出一柄铁质匕首,另外在腰包内又搜出些金子,数额之巨,令戚灵一时呆住。

戚灵笑道:“隐藏得很深呐,瞧我一个女子形单影只就打算拐走?”

薛老鬼自然毫无回应。

戚灵捧起匕首,紧紧贴住薛老鬼嗓子眼,迅速收回了定虚空。

罩定整座骡车红球顿时消失,一切恢复如旧,只不过野树林内换了幅场景,一个妙龄少女正手持利刃架在车夫脖子上,若被路人看见,八成以为此地有彪悍女贼出没。

天风崇阳镇境内。

薛老鬼被迫当了半天的车夫,嘴里喊着饥饿,可纳闷的是,这一路都没碰上什么村店,也就没什么浆食裹腹。

大道上行人三五成群,大多满脸愁云,看装束多半是素帽深衣,有些甚至满脸泪痕手扶灵柩,看样子是家人亡故要返回乡土。

清清冷冷的风,扬起大道上的寂寂哀尘。

天风辖境的旅途,一切都是那么荒凉。

唯一热闹的时候,就是在岔道口,瞧见两个穷苦人,看模样灰头土脸,似乎是流落他乡讨饭吃,这时身后窜上来六七人,哄哄嚷嚷抢走了乞丐手中的破沿污碗。

其中一个乞儿原地跺脚骂道:“无赖!什么世道了!连乞丐的东西也抢?”

那六七人身穿服饰悉数相同,靛蓝窄袖小袄镶着卷云纹,有几分像是清微道服,又别具一格。

他们抢了破碗,没再理睬乞丐,而是在路边抱聚一团,掏出一枚骰子丢进碗内,兴致勃勃要赌上一局。

戚灵皱眉望着,这伙人似乎腕下颇有本领,丢那粒出骰子,在破碗内旋转许久也不停,骰子疾旋之时,众人也俯身疾呼,“六六六——六——六六——六六……”

稍后骰子止住,五点朝天。

掷骰子那人含笑一叹,扬手收回骰子,满不在乎的摔了破碗,“晦气的家伙事!”

啪。

豁碗落地,碎裂数瓣,两个乞丐眼巴巴瞧着,眼眶湿润。

戚灵忿忿不平,又不忍见两个乞丐在风中伤怀,便让薛老鬼勒住骡子车,从口袋摸出小块碎银子,将二人叫到车边,塞在他们的手中。

俩乞丐正千恩万谢时,戚灵忽听耳畔传来一句问候。

“姑娘。”

戚灵扭脸一瞧,是掷骰子那伙人当中一个,对着她拱手作礼道:“姑娘,这两个是得罪了圣教真人的,真人让他们此生一世为乞,姑娘不须怜悯这类孽障。”

戚灵问道:“他们所犯何罪?”

那些身穿异样道裳的人纷纷回道:“得罪了道山上头的老真人,便是大罪。”

两个乞丐面锁愁容,很不耐烦听上几句就匆匆掩面南下,而那些道裳赌客也扯了扯衣领,露出昏昏欲睡的神情,继续北上。

世道古怪,不可以常理而论,既然个中缘由不能辨明,戚灵就猜想,乞丐的身世是否如红月教剑师吕风那样,她缓缓将视线落回大道上,风尘依旧。

戚灵再次被人叫住的时候,是在十五里外。

“姑娘。”

这回是个头戴青色冠帽的少年人。

少年人容姿轩然,肤色白净,肩背一座木质小书箱,正仰脸冲着她甜美发笑,眼缝都眯作弦月,又黑又长的睫毛婆娑颤动,倘若戚灵没有吭声,这少年就能一直保持这么个神情,笑颜不停。

戚灵没有急于张口,而是看了眼少年身后,跟随他的还有四个人。

一个牧童模样的小孩,骑在大青牛背上。

说是孩童,也只比自己矮上一些,小孩头戴一顶绿油油的荷叶,手里捏着根细柳条,也不知跨下青牛是如何被驯的服服帖帖,身子不晃尾巴不摇,同样直勾勾盯着戚灵。

还有个赶着三只山羊的小孩,手执黑色长鞭,连鞋子也不穿,小脚丫插进黄沙道,眼神痴痴。

赶羊小孩身旁站着个高足一丈的大胖子,最为显眼,脸上也不知是苍皮斑藓还是泥垢胎记,显得丑陋不堪。

最后面是个细水腰的女人,面无表情,似乎多日不曾梳妆洗漱。乱糟糟发丝间还插着一带刺梅枝,花瓣早已残褪,就这么当簪子来用格外突兀,她怀里抱着一张瑶琴,琴身蛇纹漆皮皲裂的破旧不堪,琴弦也松弛无力,仿佛是刚从个破烂堆中捡来的。

戚灵发怔了一会儿,原本以为,这四人也是要饭的,可看来看去,却大不相似。

身材魁梧的大胖子忍不住转过脸去,朝背书箱的笑颜少年道:“小三,你问了个哑巴。”

薛老鬼茫然摸着脑袋,见戚灵嘴角一抿,“我不是哑巴。”

背书箱的少年点点头:“姑娘,不好意思,这大胖子是我大哥,抱琴女人是我二姐,其余的二人是我两个弟弟,我们兄妹五人初到此地,道路有些不熟,想请问你一声,崇阳镇怎么走?”

戚灵指了指前头,道:“跟着大家伙儿,顺着这条路,直直的走就是崇阳镇了吧。”

背书箱的少年又问道:“那玄都镇怎么走呢?”

戚灵朝后面一指:“往我身后方向,顺着大道不拐弯走上一整天,会看到一座木桥,过桥渡河就进入了天门镇,再在那儿渡过楚江,就是玄都镇境内了,不过仍要赶上大半天的路程。”

背书箱的少年依然微笑道:“谢谢。”

戚灵口中回道:“客气。”

简短而礼貌的答复后,少年深施一礼,依旧露出俨雅温暖的笑颜。

可她心底却疑惑起来,这五人无论年纪还是身形容貌都相差太多全然不像兄妹,即便是爹娘拿剪子在纸上马马虎虎剪上三刀,剪出的纸人也比这几位的模样要近似。

骡车木轮滚动未停,戚灵无心过多遐想,让薛老鬼继续驾车朝崇阳镇奔去。

哪知越向北走,风儿越料峭。

此时就季节而论,南瞻部洲正值初夏,虽谈不上天气炎热,但也不至于寒气凛凛,大有入骨入髓之感。

戚灵渐渐觉得手脚冰凉,不得不将身子裹入骡车的稻草堆内,再看那些过路人,也纷纷从包袱里掏出备用衣物添在身上。

好在沿途有不少商贩兜售皮袄,然而这种碎皮拼成的裘袍,竟漫天要价十五两银子。

戚灵跳下骡车懊恼一声,摸出从一小块金子,因为是从薛老鬼那夺来的,所以要举在眼前细细检查成色。

这块金子仅有指甲盖大小,上面錾刻着“专爰”二字,原应是一整块金板,被人拿巨钳剪的方方正正,取下了这么一小块,此种金板皆是由盐铁转运司铸造,黄金纯度极高,一般很少在民间流通,大多是达官贵胄之间答谢赠礼所用,因而其价值也比普通的金锭要高出许多。

所以就这么一丁点金子,就能换来两套锦帽貂裘。

薛老鬼咬牙切齿,使劲盯了会儿金子,硬头皮接过裘袍,穿上后倒浑身上下温软和煦,那股牙齿打颤的寒意也须臾间烟消云散,他叹道:“姑娘,姑奶奶,别往北走了,前头真不是什么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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