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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变生肘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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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队!整队!听我号令!”镇边军步队前营营官、佐领纳锐挥舞着旧式腰刀,在枪炮声中竭力招拢部下,维持两排火力线。交火不过半个时辰,前营5名营、哨军官就只剩下他这位营官,督队官、三个哨长或死或伤,退出战斗,还有8位什长也大多伤亡,他对部队的掌控力也由此大打折扣,不得不在阵线上来回奔跑,高声喝令:“装弹,放!起来,起来,站起来,列队!”

练军防淮军营制,镇边军中一营之众约200人,只有5名军官和8名老兵担任的什长,营之下是哨,哨之下是队,对应外军编制即营连班,欠缺排级建制,而欠缺的排级建制单位,恰恰是近、现代军队培养初级军官之所在。一支缺乏初级军官的军队,战术水平、战斗意志能高到哪里去?

“轰”一发炮弹在纳锐身边炸开,将这位营官掀翻在地。硝烟散去时,弟兄们看到他们的营官被崩飞的霰弹打得浑身是血,战死当场!

“大人!”几名兄弟护了纳锐的尸身就走,其他弟兄四下张望,已经没有了主心骨可以依靠的其他弟兄四下张望,犹豫片刻,战线哄然崩溃,人人争先恐后地向赛马集堡退却。只要躲到堡墙之内,东洋鬼子的炮弹、子弹就伤不到自己!

“止住!听我号令!”一骑驰来,横在前营兄弟们面前,统领寿山满面怒容、手执马刀指向众人,回头高喊:“镇标亲兵哨,替补战线,督标亲兵哨,听我口令,向逃离战场者,举枪装弹!”

寿山治军颇严,在军中素有威名,此时以督战队压制逃兵,立时起了作用。弟兄们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与其死在督战队枪下,还不如与小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死了,也能因军功得到朝廷的“优赏”、抚恤,重伤10两银子,轻伤38两银子,阵亡20两银子。大清国,人命不值钱呐!

见弟兄们纷纷转身,寿山翻身下马,从马鞍后抽出一支马枪,熟练地拉动枪栓装填子弹后高喊:“亲兵哨第一线,前营第二线,列队,跟我上!福海,压阵执法,若寿山退,杀寿山!若官弁退,杀官弁!”

分统兼统领大人上火线了!

399高地上,尽管天色已经昏暗,平井信义大尉还是借助望远镜将整个战场的态势变化收入眼底。

清军中央阵线的动摇导致己方阵线接近壕沟,却也开始遭到清军收拢、推进的两翼火力威胁,不得不将阵线调整为半弧形迎敌。很显然,此时,己方部队受到清军三面钳制,决计不能撤退,只能奋勇向前。嗯,清军左翼的侧后已经完全暴露,是时候出动奇兵了,为足立减轻右翼压力倒是其次,击溃清军左翼,配合正面战线的白刃突击才是足以奠定胜局的关键。

“命令,炮击敌军左翼!迂回分队,出击!”

70山炮方向射界可调整范围极小,得令后的山炮中队官兵只得费劲地调整炮身方向,转移炮口向清军左翼阵线轰击。山下待命已久的迂回分队战意盎然,成两列纵队从河床边缘出击,依靠河边的乱石为掩护,绕过向中央靠拢的清军阵线,直扑左翼侧后。

赛马集堡东墙外的河滩地上,看到左翼旗号的延山回头看了看在远处隐蔽待机的一哨骑兵,转头向猎户营营官张棣打了一个手势。此时已经无需言语了,猎户营一百五十多人只需以散兵线迎上,依托河边乱石与日军迂回部队展开散兵战斗即可,即便不敌,佐领手里还有一哨马队可以驰援。当然,最好的情况是猎户们能挡住日军迂回部队,杨格又拿下399高地,那自己手里的两哨骑兵和在西山隐蔽待机的二哥手里的一营骑兵就可出击,横扫战场!

战场西边大约七里处,绵延的低山、丘陵、森林间,镇边军马队统领永山带着300余骑隐蔽待命,只等赛马集西墙上的火光为号。七里,马队可以加速到极致,用马刀轻松地砍开小鬼子的头颅;七里,对疾驰的马队来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七里,这个距离,让担心老大和老三的老二,着实有些焦躁不安,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待着!,

从军十六年来,永山剿过蒙古马匪、镇压过东北白莲教、还在三姓副都统辖地的江东六十四屯与俄军对峙,差一点开火,却从未打过这种仗啊!从鸭绿江边以来,频频失利的大清国军队面对日军,能够勉力抵挡就算不错了,何曾想过要歼灭日军一部?!

而今,在那个防勇杨格的策划下,镇边军马队、步队、炮队甚至猎户们似乎都找到了魂儿,一下子明白了这战该如何打法,各司其职又紧密配合,大家伙儿的目的一致给小鬼子来一个狠的!嗯,但愿这一战能大获全胜,给那些因为海战失利、朝鲜战事失利而丧失信心的国人们打打气!

煌煌天朝,岂能败给撮尔小国!?

等待,等待,等待西墙上的火光,马队统领永山大人可谓望眼欲穿。

399高地的半山腰间,七、八名日军伤员或躺或坐或吃着饭团,神态举动是轻松、安详。已经有了不少战斗经验的他们能够从枪炮声中,从坡下迂回分队出击中判断出今晚无需露宿了。叽里呱啦的交谈着,轻伤员照顾着重伤员,还有人哼起了广岛地方的小调。

突然,对,就是突然,就是那种事前毫无警觉却猛然出现惊人事物的那种突然。突然,日军伤员们面前就冒出了一个个人影和一柄柄散着寒光的刺刀,看那衣装样貌,看那腾腾杀气,清军,是清军!

有人本能地张口想大喊,立时被刺刀准确地捅进咽喉,随即,一个个日军伤员伤上加伤,脑瓜子都挨了一下重的,昏迷过去。

“上!记住,要军官身上的皮包!”

杨格轻声下令,同时双手作势表示两路包抄。巴哲尔和田聚业各带20名弟兄猫着腰悄悄地向山顶摸去,此时,日军的火炮还在吼叫,空气中弥散的除了硝烟味还有一丝丝血腥味。

“皮包。”

“皮包。”

头戴草环、身披草衣的弟兄们一边前进一边在喉咙口里重复着这个词。对千总大人,他们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之前,谁敢率队迂回日军?之前,谁能带着50多名弟兄,在日军毫无察觉之下摸到鼻子下?没有!没有金刚钻,谁敢揽这瓷器活儿?

杨格就敢!因为他有金刚钻!

日军炮兵阵地上,栗原广治少尉盘腿坐在地上,面前的炮弹箱上放着一个硬纸拍子,铅笔在纸张上沙沙作响,这位少尉已经在谋划击溃清军后,如何配合步兵快速拿下城垣了。

嗯,谁?扭头,少尉看到一个高大得有些不像话的身影,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这么高大的人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黑影一闪,头脑“嗡”的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砰砰......”山顶响起清脆的枪声,猝不及防的日军山炮兵们纷纷倒下,有些人试图取下背上的18年式短步枪,却还未拉动枪栓就吃了枪子儿,更多的人在枪声和枪口喷吐出的橘黄火花中反应过来,丢下火炮就跑。

北坡顶,眼见迂回分队被一股清军散兵挡在河滩上,心情极度沉重的平井信义大尉听到炮兵阵地传来的枪声,只觉浑身一颤,脑子嗡嗡作响的同时,意识却格外清楚恐怕这一战凶多吉少了!

“快,下山,与骑兵小队会合!”

变生肘腋间,令人心慌意乱。顾不得炮兵阵地的枪声,大尉带着几名随从经由西坡匆匆下山,在半山腰上会合了一小股放弃阵地的炮兵后,心中才稍微安定下来。略一思考,平井信义派人传令骑兵小队紧守山下路口,又询问了几名炮兵敌军情况,得知大约只有六、七十名清军后,乃命令炮兵们拿起轻武器组织起来,分派军官带领,欲夺回炮兵阵地。

只要夺回炮兵阵地,驱逐袭击阵地的小股清军,这一战就不会输,就是平局!因此,平井不想把炮兵阵地遇袭之事知会足立。

“阁下,看!骑兵!大队骑兵!”

骑兵?平井顺着号手手指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丘陵、树林间突然涌出一大股骑兵,风驰电掣般向战场而来。看那迎风招展的旗帜,正是清军的白底青龙旗。

“走!撤回雪里站!”

平井彻底丧失斗志,却没有忘记通知自己的难兄难弟,“滴滴答答”的军号吹响,萎靡的号声不再激越,只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恐慌和失意。足立武政身在火线,耳内充斥着枪炮声、叫喊声,并未听到399高地上的枪声,却能看到自己准备的撒手锏柳元南次中尉带领的迂回分队被突然出现的一队清军阻挡在河滩上,无法对清军左翼造成侧击的威胁。

“全队前进,突破敌军中央阵线,向东卷击敌军左翼!传令,让炮兵轰击敌军中央和左翼阵线结合部!“

命令刚刚发出,号手还没来得及运气吹号,就听远处有隆隆声席卷而来。骑兵,清军的骑兵!赛马集堡东、西两侧分别突出一队骑兵,东侧那一队正向日军右翼和河滩迂回分队之间**,西侧那一队则绕过清军右翼,向日军左翼侧后进击,显然是要阻断火线上的日军和高地的联系。

足立武政大尉顿时色变,转头看向高地,却见一面旭日旗无力地随风飘落。

如天边滚雷一般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惊心。面无血色的大尉看到,更远处的西边,还有一大队骑兵正在快速接近战场,一旦这些骑兵高速突进己方阵线,那将是一场屠杀!

“小拓中尉,你带领二中队组织火力压制东边骑兵,掩护全队向河滩收缩阵线!号手,吹联络号!”

滴滴答答......399高地西南坡方向传来号音,平井信义带着残余炮兵、一小队骑兵已经撤退,还厚颜无耻地要求足立武政率部坚持作战,寻机向萨玛吉河以东的分水岭转进。

“八嘎!”足立武政狂乱地挥舞着军刀,近乎疯狂地大吼:“快,快向河滩收缩组成弧形阵线!”

陷入绝境的日军忠实地执行了足立大尉的命令,小拓中尉率领二中队呈两列横队向清军阵线发起疯狂的白刃突击。欲要阻击清军骑兵,首先就要迫使当面清军步兵后退,占据壕沟。

高地上,杨格将战况收入眼底,却不得不承认日军指挥官颇有能耐,而日军的战斗意志远远强于清军。

左翼清军在大量杀伤小拓部队后,眼见白刃突进的敌人距离不过二十米了,缺乏白刃战勇气的他们纷纷后撤,将掩护阵线的壕沟、拒马地带留给敌人,也在左翼阵线和河滩之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河滩上的日军迂回分队配合得当,突然组织突进,缺口在扩大,一旦日军占据壕沟,从左翼突击的清军骑兵在阻碍物阻挠下就不得不放慢速度,遭到火力杀伤,失去突击的能力。如果左翼清军突击受阻,日军就可安然向河滩收缩阵线,形成半圆形的新阵线,趁着夜幕降临时涉渡萨玛吉河,逃到河东密林之中。

“装弹!装弹!”杨格转身大吼,随即跑到一门山炮边,见巴哲尔等人愣着不动,方才想起这些骑兵们根本就不会摆弄火炮。略一打量日军山炮,杨格心中有底,移到火炮右侧拉开炮闩,一个空弹壳掉落出来。

“你,拿炮弹,你,拿弹杵,你,到我对面!”来不及叫名字,杨格只能指点周围的弟兄行动起来。

巴哲尔抱着一发炮弹赶来,杨格指点弹槽,巴哲尔会意将炮弹送到弹槽上,杨格从一名兄弟手里抢过弹杵,将炮弹推进膛内,又随手丢弃长长的弹杵,转动齿轮闭合炮闩。这个动作刚刚做完,他又几乎是趴在地上滚到炮身左后方,凑拢觇孔照准器看了看,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一边抬手目测距离印证,一边移到高低轮旁,随着一阵金属摩擦的“扎扎“声,炮口下降到最低,几乎是直射日军阵线的状态。这还没完,杨格又去打方向机,炮口水平向右摆动不过6°,方向机到头卡死。

“草泥马的小日本儿,什么破炮!?”怒骂出声的同时,杨格决定不再转移炮身,先试射一炮再看,随即就猛力拉动炮绳。

“轰”一发炮弹出膛,呼啸着飞向山下,在清军刚刚放弃的壕沟前的拒马地带炸开,掀飞一列拒马,霰弹扫倒七、八名鼓勇突击的日军。,

“都动起来,装弹,高低向下打死,方向向右打死!”

没用,巴哲尔等人虽然目睹了杨格发炮的过程,却还是不明白他的话意,高低?方向?啥意思呢?咋弄呢?不懂!只能出傻力抱着炮弹发愣,最可气的是,他们中还有一多半抱着的是没有装引信的炮弹。

杨格拿这些手下没办法,自己个儿累得气喘如牛,却还是要拉开炮闩退壳,装填炮弹......整个儿就是一个人围着一门炮上蹿下跳嘛!

就那么一发炮弹,起到的作用远超杨格估计。此时的日军战斗意志并不如杨格想象中那么高,鼓勇突击的小拓中队挨了一发炮弹后,勇气顿泻,纷纷后退,还没退到河滩地,就被延山率领的一哨骑兵追及,马刀在渐垂的夜幕中闪出屡屡寒光,带着凄厉的风声肆意砍杀溃退的日军。

足立武政目睹了小拓中队被骑兵追杀的惨状,自知已经无法把控战局,长叹一声下令:“各部自行向河滩撤退!”

隆隆的马蹄声,高亢的喊杀声,绝望的惨叫声和偶尔迸发出来的爆炸声,充斥整个战场。

赛马集堡南门楼上,依克唐阿手扶雉堞,长吁一口气,向身边的随员宜麟笑道:“此战,当为开战以来仅见的全胜之战!传令下去,步队整顿后拉开战线压阵,马队左营撤出,右营沿大路追击敌军,炮队集中炮火轰击河滩之敌!“

夜幕降临,在缺乏必要的夜战器材的条件下,清军无法取得更大的胜果,只能用炮火发泄突然暴涨起来却显得多余的士气,给日军涉渡萨玛吉河增添了一丝丝的难度。

赛马集战役,是在十一月十三日晚九时许,以最后一轮火炮齐射结束。此战,清军以700骑兵,不足600步兵和百余炮兵,合计1400余兵力痛歼日军第十旅团第22联队第三大队另山炮中队之大部,击毙日军柳元中尉以下327人,俘虏包括小拓中尉、栗原少尉在内的日军51人并山炮六门,日军指挥官平井信义、足立武政带残部约300人趁夜逃窜。清军则伤亡300余人,步队前营和镇标亲兵哨几乎尽没。

半夜的赛马集堡内外欢声雷动,笑语不绝。当战场打扫完毕,永山率队追击无果而返后,镇边军各营营官以上的将领汇聚赛马集堡的议事堂上,杨格也正式地登堂入室,在马队佐领延山旁边有了一个显眼的座位。

将领、幕僚们都知道,虽然此战是将军坐镇南门楼指挥全局、调度马步炮各部获取全胜,可最大功劳者却是提出战役计划并率五十四勇士迂回突击的杨格,因此,眼见依克唐阿在虎皮太师椅上对杨某人大加赞誉,表示要连夜表奏朝廷大加封赏,众人也毫不惊讶。毕竟,那杨格很会打仗也很会做人,攀上了寿山三兄弟的高枝,在确凿的战绩和将军的赞誉之下,谁敢与之争功呢?

“将军大人,标下有话要说。”依克唐阿刚刚说完,杨格就突然起身,立正道:“赛马集一战,凤凰城日军实力大损,暂无进攻赛马集之力。标下本是功字军防勇,得将军大人和两位统领大人亲睐,在麾下效力建有寸功,却不敢忘却日寇依然猖獗,连山关形势依然险峻,杨格依然是功字军的小小防勇!标下请大人准许,明日回归功字军效力!”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不识抬举!”

依克唐阿怒喝一声,拂袖而去,留下还在堂中立正的杨格和神色各异的统领、营官们面面相觑。

是哦,头品顶戴的黑龙江将军刚才对某人大加赞赏,抬举之意溢于言表,说不得,杨格若见风使舵,稍稍巴结一下将军大人,今后的前程只能以“不可限量”来形容。他是汉人?没问题,军功卓然,有贵人相助,抬籍入旗就是!他是聂士成的兵?没问题,天下各军都是大清国的军队,杨格在哪儿都一样,将军哪天想起来可能会给聂镇台打个招呼,想不起来的话也就罢了!即便是不入旗,以绿营的身份进练军,现在是临时的千总,今后再打几战,只要都是如赛马集一战般漂亮,估计就是游击、再而参将、进而副将、甚至......

不识抬举!这话,依克唐阿大人说的可是没有一丁点儿的错啊!那家伙确实不识抬举!

不知谁低呼了一声,意兴索然的众人纷纷退出大堂,却没忘记向寿山、永山二位统领打个招呼。杨格不识趣是杨格的事儿,寿山兄弟还是镇边军的砥柱中流,将军的左膀右臂,众人的顶头上司。

人们走远后,无缘进大堂的督标亲兵哨官福海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依旧笔直地站在堂中,面向那空空的虎皮太师椅的那个背影,不禁黯然摇头。这汉子,怎么说他好呢?榆木疙瘩!不对,他真要是榆木疙瘩,怎么可能以功字军防勇的身份进入镇边军,还得了临时委任的绿营千总衔头?这些都是末节,重要的是,就是这家伙策划了赛马集之战,担当了最危险的迂回任务,在战局最关键时刻发炮稳住了战线。智勇双全,这四字用在他身上绝不为过。镇边军倘若早有此人,将军倘若早用此人,鸭绿江边、凤凰城下,又怎会战败?而留住杨格,镇边军今后将无往不利!不行,不能就这么僵着!

能当上督标亲兵哨官,福海在依克唐阿眼里是绝对的亲信,私底下能说上话的人物。他向寿山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绕过大堂转到后院,径直去将军的寝居之处“进言”。

“致之,你太浑了你!”见大堂内外再无别人,延山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走到杨格面前声色俱厉地道:“你怎能当着众人之面,在将军盛赞于你之时说出这番话来?!将军颜面何存?将军没有撵你出去而拂袖离去,还不是顾念你的战功?!致之啊,战功算什么?将军不上报,朝廷如何知晓?将军不在折子里表明态度,朝廷如何重赏于你?将军不提携你,你又怎么能指挥营哨,杀敌建功?你好生想一想,此战,将军是把全军的安危交托在你身上,此等信任,此等心意,难道......士为知己者死,有将军如此待你,你还去什么连山关呐!?唉!你啊你,我、我......”

延山越说越气,气急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今日一战证明了延山的眼光,也因杨格乃是永山举荐、又是延山的拜把子兄弟,在依克唐阿大人眼里显然属于袁家兄弟的亲信之人,能大大增加袁家三兄弟在镇边军、在黑龙江将军衙门中的分量。他相信,只要有杨格在,今后的胜仗少不了,袁家兄弟的功劳也少不了。况且,延山还指望着那夜与杨格深谈时说的什么编练新营的事儿,这事儿已经通过大哥疏通将军,又有今日一战的胜利,今后的黑龙江练军齐字新营,极有可能由延山出掌,届时,延山无论如何都要拉拜把子兄弟一起去。

须知,作为练军齐字营的补充,齐字新营可是有4营2哨的规模,两个步营、两个马队营、1哨炮队、1哨亲兵。只待此战捷报上奏朝廷,铁定升官的延山就可从佐领升参领,有资格统带新营了。那时候,杨格要做营官也好、帮统也好,还不是将军一句话的事儿?,

想想啊,大哥分统镇边军兼统步队各营;二哥统领马队;延山掌管齐字新营..今后若依克唐阿大人升迁,留下的黑龙江将军一职是谁的?不是大哥寿山还有谁能坐这把椅子?

这些,都给杨某人一句话搞砸了!

永山面色阴沉,显然是强行忍住对某人的怒气;寿山眯缝着眼端坐椅子上,似乎在自个儿养神。

杨格有杨格的想法,这场战争的形势并未因赛马集一战的胜利而改变,清军依然处于劣势。连山关、摩天岭能否守住,对清军来说至关重要,这是大局!依克唐阿看得起自己,众将领对自己也不错,可是赛马集一线近期不会有大的战事,镇边军的作战方向应该转到连山关一线,与功字军携手退敌。方才,自己所言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可落入别人耳朵里怎么就变味了呢?

看来,八旗军和淮军之间确实存在一道隔膜。若非如此,依克唐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呢?不就是杨某人说了一句“我依然是功字军的小小防勇”吗?那意思难道不是要为整个战局着想,不能因胜而惰、因功而骄,而应该及早赶去聂镇台身边出谋划策吗?

全局利益和依克唐阿对杨某人的看法而生的个人利益之间,杨格愿意选择前者。

“立峻兄,连山关、摩天岭的得失关乎全局,镇边军当乘胜而为,全力配合聂镇台啊!杨格愚钝,不太会说话,可这颗心是能觉出将军美意和镇边军上下弟兄们盛情的。军情如火,时间紧迫,我实在是不敢怠慢半分。刚才,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我并非故作清高,将军垂爱,士当为知己者死,然而,杨格始终认为,及时转变作战方向就是从将军的角度为全盘战局的考虑!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好了好了。”寿山睁眼发话,当目光碰触到杨格之后,眼中立即蕴满了笑意,微微点头道:“依克唐阿大人与宋庆大人(四川提督)担负辽东战事全责,杨格心系全局而忽略说话场合,乃是小过不掩大节。二弟,你们回吧,替杨格好生准备准备,明儿午后派马队护送他去摩天岭。”

这话的意思很明了,分统大人待会儿还要去见依克唐阿,干啥?为杨格说话!不管杨格和袁家三兄弟承认与否,在将军眼里,四人实为一体。何况杨格所思、所言也全为战事考虑,认真起来也不好责怪。

“辄。”永山、延山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长兄为父,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出门,拾级而下,一人匆匆而来,不知是天黑的缘故还是太心急,几乎撞上了永山。永山一把拽住那人,问:“干什么急慌慌的,成何体统!?”

“统领大人恕罪,小的有紧急军情禀报将军,连山关于前日夜间失守!”

永山面色一凝,转眼瞅了杨格一下,向那人道:“你去吧。”待那人走远,他偏头示意,说:“你们二人上我屋坐一坐。”

杨格告了个便,去延山那里拿了缴获的几份地图,赶到永山房里时,戈什哈已经泡了一壶浓茶,还备了几样小菜,杯盘碗盏占了小半拉桌子。

“致之,坐。”永山用了杨格的表字作为称呼,见他移动杯盘,也伸手帮了忙,等一张日本地图铺在桌上时,马队统领的眼珠子瞪大了。

地图,这才是地图啊!纵然有些日文看不明白,可日文中有不少是借用汉字,意思也大致相同,尤其是关外的这些地名,好多都是满语的汉音,日本人就用汉字直接替代。比如赛马集、宽甸、草甸子、三河子......甚至,如萨玛吉河、草河、细河等主要河流在冬季的通常水位,这份地图上也有详细而准确的标注。故而,当永山看到日本地图上细细的等高线、准确的比例尺,还有移民在河谷搭的草窝子、乡村的水井、猎户常走的山道等等,都在日本地图上出现时,由不得他不震撼。,

由地图可见,日本狼子野心久矣,可惜天朝的当权者们、将领们都还在梦中呢!难怪两国刚一交战,无论海陆,大清国都是连战连败。

杨格把永山的容色变化收入眼底,心中却想:这次缴获了不少好东西,地图是其中之一,这些图都是五万分之一,还有几张是两万五千分之一,可以直接用于炮兵指挥作业,还有一些炮兵计算、绘图器材,等到了摩天岭之后,可以抽空利用这些搞一个炮兵简解图板出来。下次遇到日军,只要自己手里有几门火炮,非要让鬼子吃个大亏不可!

“这图......”永山唏嘘道:“看到这图,还有刚才连山关失守的消息,我本来还想留你的,看来是留不住了。致之,我还是要说一句话,如果聂功亭不能重用你,你随时都可以来镇边军。记住,你是绿营千总,依克唐阿大人的折子递上去后,指不定能给你弄到一个游击的衔头,到了那边不给你一个哨官当,你就走!”

哨官?那不是杨某人的追求。因缘际会之下白挨了延山一枪,却认识了袁家三兄弟,从而有了通向镇边军决策层的桥梁,这才能够策划出赛马集战役的胜利。到了摩天岭,就算是使出浑身解数来,也要靠拢聂士成身边,影响决策。否则,还真不如在镇边军里发挥作用呢!

杨格还没吱声,延山就一脸不豫之色道:“二哥,以致之大才,指挥镇边军打了赛马集之战,可谓轻松、漂亮,只怕给一个哨官,不妥吧?我看,聂镇台就应该给致之一个营务处总办的职分!”

这话引得永山连翻白眼。营务处总办?那可是候补道一级的职位,从三品衔呐!你把你换帖兄弟也拔得太高了吧?!今后怎么办?若想得过于长远,杨格觉得有些茫然,不过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两点其实也就是一回事。

打仗,打胜仗!一个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根基的人要想改变这个时代的中国,手中非掌握权力不可。一个人造反叫犯罪,一群人造反叫起义,千千万万人造反,那叫革命。杨格要掌握权力,只能凭借军功和“贵人”扶持,以更多的胜仗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

袁家兄弟是贵人,没有他们支持,杨格的战役计划只能束之高阁;依克唐阿是贵人,他能给杨格一个临时千总的名义,也能把临时二字去掉,甚至大力加以拔擢;今后,聂士成会否成为杨格的贵人呢?站在任何一个上位者的立场上,杨格必须成为他们值得拔擢之人,于他们的利益有用。对负有辽东军事全责的依克唐阿而言,不管是八旗军还是淮军,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能用,能用之打胜仗,保住满人的祖宗之地,保住天朝上国的颜面,这是与之无亲无故的杨格在他眼中“值得拔擢”的根本,舍弃这一点,杨某人啥也不是!

刚才杨格若是曲意逢迎一番也可以,至少不会忤逆将军。不过,依克唐阿在赛马集大胜之后需要的是奉迎还是取得下一场胜利的建议呢?杨格不想成为上位者的奴才,而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合作者。很简单,如今我的实力展示出来了,我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们,我帮你们打胜仗!你们给我什么?所谓回归功字军,不过一个借口罢了,一个谈条件的借口,一个建立合作关系的借口。

事实上,功字军统领聂士成在辽东战场上也要受依克唐阿节制,杨格到摩天岭也是一样。当然,因为聂士成以及所有淮军将领背后站着一个人,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黑龙江将军在指挥人家李中堂的军队时,最好采用商量着办事儿的法子。

将军拂袖而去,众将领索然告辞,这些并不影响杨格的判断和立场。哼哼,等着吧,连山关失陷的消息很快就会让将军的戈什哈到这里来请杨某人的!

“草河堡。”永山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说:“此地乃我军与功字军交通咽喉,必须及早收复,致之,你说呢?”

杨格有些心不在焉,嗯嗯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地图,说:“镇边军的精华是马队,不是炮队和步队。”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拉,又道:“就摩天岭以东、长白山以南、千山以北、鸭绿江以西这个作战地幅而言,马队对物资补给的要求最低,对道路交通的要求最低,却拥有最高的机动性和突击能力。统领大人,标下以为,镇边军在今后两个月时间里,应该以马队为主的运动作战为核心,策应功字军固守摩天岭、确保奉天、辽阳之安全,又可调动凤凰城日军,使之疲于奔命,相机以两军之配合收复凤凰城。其间,步队和炮队应该补足兵员、军械,加强整训。嗯.....最好是在目前营制基础上参照日军之编制加以改编,以适应当前的战事。”

话头抛出来了,永山连连点头认可之际,延山立即接话道:“致之,你说说该当如何改编?”

“日本陆军编制从高到低为师团、旅团、联队、大队、中队、小队、分队,分别对应德国陆军的师、旅、团、营、连、排、班。其中,师团为战略建制单位,可独立执行战役任务,平时,师团编制员额为一万三千人左右,战时则扩充至一万六千人甚至两万多人。反观我军,是军、营、哨、队四级编制,与日军、德军乃至西方列强各国陆军编制无法对应,因此对战术、战法的总结、推广、实践和利用造成不利影响,因此对作战计划制定造成不利影响,因此对战场指挥调度产生不利影响,种种不利一旦在战场上累积起来,爆发出来,我军如何取胜?我认为,如果有可能的话,将军大人应该把麾下的镇边军、练军齐字营、敌忾军、靖边军各部整合起来,打破原有建制,以兵种、配用军械型号为基础,采取德制师编制办法,以军、镇、协、标、营、哨、队、什八级加以改编,并从天津武备学堂抽调一年以上武备生充实连、排军官。不过,如今战事孔急,全军整编暂不可行,却能在镇边军先行编制一个协,也就是日军编制中的旅团,以担负次等规模的战役任务。”,

杨格注意到,当他说到天津武备学堂几个字的时候,永山的眼内漾过一丝异色。延山同样也注意到了,忙道:“这事儿别说大了,在镇边军范围内,咱们可以先拟个新编步队营的法子,请制军大人裁夺。”

永山身份不同,站在统领的位置上,接触到的事儿也不同。大清在关外立国时就存在汉官和满官的明争暗斗,进关之后,争斗愈烈。闹长毛,曾、左、李三人以湘、淮勇成军替代没落的八旗和绿营,成为事实上的“中央军”。满人的天下由汉人把持的“中央军”看家?能成吗?满族亲贵和汉人权臣之间好一番惨烈的争斗之后,这才有了缩编淮军和八旗、绿营抽调精壮而成的练军。

矛盾啊,要让依克唐阿接受天津武备生?难!此话提都不要提!

生怕杨格又提连排军官的话头,永山忙到:“致之,咱们先办两个事儿,一个是你说用马队出击,什么运动作战;第二个才是步队营整编。来人,笔墨伺候!”

毛笔、砚台、松烟墨、宣纸......

为难人家杨某人啊?!用毛笔画个图还行,写文书,还是免了吧!

“我那字儿,实在拿不出手......”

延山乃是年轻心性,突然发现杨格还有比自己弱的一方面,哪有不撺掇出来瞧瞧的呢?他乐呵呵地道:“写几个看看。”

永山一看杨格伸手拿毛笔的架势就知根底,乃瞪了一眼延山,说:“致之,你口授,老三执笔,快些,快些,估计大哥那边也快有结果了。”

杨格眼看地图道:“日军重点在旅顺方向,凤凰城一线兵力不足,且以步、炮为主,欲进攻摩天岭,对道路依赖甚深。运动作战之要点,乃是利用马队的机动性,采取灵活的编制和战术,可聚可散、可进可退,袭击敌凤凰城连山关一线之守备薄弱要点,袭扰、掐断日军后路补给,吸引小股日军脱离要点、寻机歼之,迫使日军分散兵力,难以形成对摩天岭或者赛马集进攻的优势兵力。雪里站、通远堡、草河堡,皆可作为我军运动战目标。如此,既可以策应功字军固守摩天岭,又可积小胜为大胜,在日军兵力被进一步削弱,我军完成步炮整编之后,即可与功字军携手发起反击,收复凤凰城。”

“此为上策!”永山点头赞了一句,暗地里却已经不再嘀咕那个“防勇”为何有此大才了。所谓见怪不怪,能用杨格之才就是好事,懒得去刨根问底儿。

“编练新营,当完善营、连、排、班四级编制,以日军大队、中队、小队、分队员额为准,充实低级军官和能力足以担任什长之职的军士......一营之整编,涉及军学、军法、军医、军需、军饷、军械、兵种战法、合同战术训练诸多方面,无一不触动当前全军营制的根本。此事甚难,完成却可使镇边军脱胎换骨、战力陡增!若不加以改革而因循旧制,镇边军只有据险而守之力,却无攻坚拔锐之能。今日大捷以及中央、左翼战线动摇之事实,已足以证明标下此言非虚。故而,编练新营实为全军营制改革之初始,不能以编练新营为编练新营,应以全局目光洞悉其间因由、关联,以编练新营为契机、以编练之新营为模范,推动全军营制改进和战法革新。”

延山笔走龙蛇,在杨格说完不久就停笔,问:“完了?”

“完了。”

“那你看看若无错处,我再誊写一遍。”

杨格拿起草稿,却发现有颇多繁体字不认识,又怎么能检查出错处来呢?唉,没文化啊,堂堂的陆军学院毕业生,陆军上尉军官,集团军司令部参谋,到了这个时代反而成了大字不识的白丁了!

“立峻兄,老实说,这......有些字,我还不认得。”

永山、延山两兄弟闻言,俱都瞪大了眼珠子,像看怪物一般。

实际指挥镇边军打了一场大胜仗,又提出此番运动战和整编方案的杨格,居然......奶奶的,这家伙不是怪物就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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