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骗人的第一步,就是先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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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一脸傻呆呆的样子。”
来人一面笑吟吟地说着，一面俯身朝趴在台阶上的青年伸出手来。
那是一只润白的女人的手，指尖涂着艳丽的丹寇，此刻天光明亮，于是一些平日里隐没在暗处的细小痕迹，突然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眼前。
这令方才还置身黑暗中的孙渺瞳孔微缩。
“你的手为什么——”孙渺讷讷出声。
对方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伸出的手，轻轻地哦了一声，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
“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女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目光重又从自己的移到青年的脸上，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再来一次还是会觉得怪新鲜的，对吧。”
孙渺听不太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女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再次将那只覆盖着斑驳伤痕的手朝孙渺晃了晃：“还愣着干嘛，快点啊，我手都酸了。”
……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啊。
孙渺不出声地回了一句，虽然觉得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爬起来，但是对方都这么说了，他还是抓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小小的，凉凉的一只手，看起来不是特别骨感，握起来却一点也不柔软，简直像是握住了一把干干的稻草，一拽就会断裂一般。
孙渺杞人忧天地暗自想着，表面上是借着对方的力起身，实际上一直在用膝盖暗暗使劲。
楼梯上方连接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类似储藏室的小隔间，别的储藏室一般堆着闲置的杂物，这里却直通房子的地下室。
和孙渺预想的一样，房间靠外侧的那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大大的窗户，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别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了。
孙渺深深呼吸了两口从窗外灌进来的新鲜空气。
正想询问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后者却先一步开口了。
“原来你到现在还留着这书啊？”
那本被除去书皮的童话绘本不知何时到了女子的手中，大概是刚才摔倒的时候不慎掉落的。
孙渺现在才注意到，不过，他听着对方话里的意思，似乎知道这本书的来历。
还有就是，还留着这书的意思，也就是……
“这是我的书？”孙渺困惑地蹙起了眉头。
——难不成后来，林安把这本书送给自己，而自己给忘了？
“不然呢？总不能是我的东西吧。”女子从书中抽出孙渺随手撕下，又夹在书里的包书皮，拿在手里晃了晃，“这里写着的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名字……我的名字。
不可能，他刚才分明看见，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林安两个字，而且那笔迹也分明就是林安本人。
还是说，他的幻视真的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那样的话，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他后退两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
“小心！”女人大叫一声。
——什么？
对方在惊慌些什么？
孙渺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呢……时间地流速似乎变慢了，他的余光捕捉到掀动的窗帘，被风吹拂起来，仿佛黑色的翅膀，忽地飞了起来。
不，那好像是真的。
——是真的有鸟飞进来了呀。
他想，同时感到身体不由自主地下坠。
声音消失了……
画面消失了……
这种熟悉的坠落感，好像在哪里体验过，对了，在那个梦里，在空荡荡的医院病房，他也是从高处……都说梦是反的，这么看来好像也不完全啊。
【——林安。】
他好像听见了林安的名字。
所以，是林安来了吗？林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是的，突然出门也不说起一声，让他等了这么久。等得天都黑了……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
不管了，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了。
平安回来就好了……
……
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
尽管熟悉，还是会令人感到不快。
他从小就不喜欢那种味道。
可是他又偏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所以总免不了要去看医生。
一到地方，鼻子总是痒痒的。
他是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小孩。
对消毒水如此，对一些蔬菜也是如此。所以总是挑食，越挑食越容易生病，一生病就要看医生。
简直是一种恶性循环。
【这样可不行啊。】哥哥看着被他挑出碗里的蔬菜，边说边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不好好吃饭的话，以后生病了难受的还是你自己啊。】
【可是真的就是咽不下去啊。】他嘴里嘟囔着，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会觉得反胃。】
【那下次再试试别的烧法。】哥哥以商量地口吻说道。
潜台词就是——没关系，这次就算了吧。
他立刻大大松了一口气，连碗里的饭都变香了。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去医院，因为哥哥总会陪在自己的身边，闻到讨厌的味道，把头埋进哥哥的衣服里就好，哥哥的衣服总是很干净，不像他，一下子就弄得脏兮兮的。而且会有洗衣粉的香味。
淡淡的，说不清什么植物的花香，无论在哪个季节都不会令人腻烦的味道。
明明是放在一起洗的，他的衣服就没有那么好闻，总是被食物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是墨水的臭味掩盖掉。
——真奇怪。
他跟哥哥说了这件事，哥哥只是笑笑。
然后摸着他的头说，自己小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所以长大了，我就会和哥哥一样吗？他问。
无论他问什么，哥哥总是会笑着对他说，当然啦。
只要一听到哥哥这样的回答，闻到哥哥衣服上好闻的味道，他的心就会一下子安定下来。
——他相信哥哥所说的一切。
——他期待着成为哥哥那样的大人。
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吗？心里还是会隐约感到不安。
算了，无论如何，哥哥会一直在身边陪伴自己，只要确认了这样的事实，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想，他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吧。
因为他是哥哥唯一的弟弟，哥哥也是他唯一的哥哥。
他们是属于对方的，无可替代的存在，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才对。
可是……
某一天，他突然发现，原来哥哥在意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很难过，也很嫉妒，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说出来并不光荣，但他确实是个擅长说谎的小孩，说谎的要义不在于要编造多么精巧的谎言，而是要全身心地相信那就是真的。
骗人的第一步，就是先骗自己。
他深谙这一点，所以谎话这种东西，几乎是张嘴就来。过后，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分不清，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中，有多少是虚构的。
所以，他对自己说，他们还是会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就像童话里的正面角色，总是能够获得幸福。
结果，哥哥给他讲了那个什么快乐王子的故事。
他听完之后，很是郁闷，明明题目里有快乐两个字，他听着却是无比的不快乐。
因为，故事中的那个王子让他想起了哥哥。
他不希望哥哥像故事中的那个王子那样，为了帮助别人而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凄凉下场。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咬牙切齿，又生气又想哭。
他把心里的害怕说了出来，哥哥看着他，笑了，然后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这不过只是个故事。
哥哥说这番话时的模样，就好像在安慰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小孩。
他有点讨厌哥哥这样不当回事的态度。
一边眼皮不知为何跳个不停，他总是搞不清左右，分不清哪一边是发财，哪一边是闹灾。因此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的缘故，回到家的哥哥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觉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了，脑袋沉甸甸的。
哥哥给他量了体温，还好没有发烧。
——吃点药，睡一觉吧。
哥哥这么说，他也照做了。
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说，有些事情要出门一趟。还说，乖乖睡觉，等我回来。
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尽管如此，心里还是立刻涌起了强烈的抗拒情绪。
他拉住哥哥的手，不想对方离开。
心里着急的厉害，手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走……千万别走啊。他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也许是听到了他心里的乞求，哥哥这次居然坐回到了床边，任由他以一个并不算舒服的姿势拉住自己，没有松开。
他几乎又想哭了。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开心，像书里写的那种喜极而泣。
然后眼泪就真的涌了出来……
……
他哭着醒了过来，脸上热乎乎一片，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看那只手，还好，还牢牢地握在手里。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吸着鼻子叫了一声哥。声音有点颤抖，也有点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随即，他感到那只手抽动了一下，似乎要从自己的指间逃离。
他有些疑惑，本能地加了些力道，然后抬起头，看向床边的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眼色倦倦的，像是没睡好的样子，笼在睫毛的阴影中，看起来几乎是深黑色。
看见这张脸的同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然后像触电般地甩开了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