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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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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9月1日这一天,陈月红如期坐到了村小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这一天,她妈谭家英早早地起床,给她编了两条俏皮的小辫子,又让她换上了亲手做的新衣服,淡蓝色的底,粉白色的花。短袖开衫上衣上钉的是白色的塑料扣子,配上娃娃领;裤子是微喇叭长腿裤,这是谭家英能想到的好看样式。

谭家英很是激动,她给女子煮了一碗面条,面条上窝了两个荷包蛋,去学堂的第一天吃上一碗鸡蛋面,喻意在这个学期门门考一百分。

陈月红上学这事还是谭家英去求的谦世叔,陈有和对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家里又没有钱,一百五十元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农村家庭也确实不容易拿出来。春天的肥料钱还是去信用社贷的款。去借也没地借,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没办法,她只有去找在村小担任教师的本房谦世叔,他与孩子爷爷是本家,虽然不是特别亲,总归是一辈的。陈谦世家在塘堰边斜坡上往前走一二十米的地方,那里被三口水塘围住,一条小路上去。谭家英穿过塘堰小路,上了坡。三个新起的红砖瓦屋出现在眼前,最外边的是陈功世家,往里两间并排修建的分别是陈谦世和侄子陈有良的。谭家英进了谦世叔的门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事本来应该陈有和来的,叔侄好讲话一些,可陈有和怕丢脸,不肯来。

她就只有硬着头皮来了,她先找婶婶拉了几句家常,这才艰难地开口:“谦世叔还没回来呢?”

“没呢,去地里泼尿去了。”谦世屋里的婶婶耳朵不是很好,跟她说话得凑近了,提高音量才能讲清。

坐了没一会儿,太阳下山的时候,陈谦世担了一对空尿桶进了门。谭家英等他把尿桶拣拾妥当,重新站在厅堂里的时候才上前开口说道:“谦世叔,来求你点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什么事?”。陈谦世一本正经道,他平时也这样,做事一板一眼。但是,人还是谦和有礼的。

“就是我那女子。长到快九岁了,还没进学堂……”,谭家英顿了顿,“下半年开学的时候准备让她去读书。”

“这是好事。你跟有和能这样想是对的,别总想着女子要嫁出去就不给读书。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读点书好。看看我们房里,一群的女子,没一个识字的。以前的也就不说了,现在国家提倡扫盲运动,女子也要上学。”陈谦世很是赞同。

“就是屋里没票子,学费拿不出来。叔叔,你看能不能帮我挽个数在你名下,过年前一定还上……”谭家英艰难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令她没想到的是,谦世叔很爽快地答应了。开学的日子,陈谦世找到校长,说明要替陈月红担保,学费就先欠着,等年底补上。就这样,陈月红才上了这学。

陈月红此时正坐在教室的中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糙水泥地面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四排旧木桌椅,每个桌子上坐了两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左右两边的粗沙石墙上一个大大的木窗户,窗户上安了一排婴儿拳头大小的木棍。教室前边是一块大黑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上边讲话、发书。她是这个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

下课铃响了,陈月红快速走出教室来到隔壁一年级一班的窗户外朝里张望。兰花和华英也来读书了,她们分在一班。其实她们两人上这学也不容易。陈华英不用说,她爸本来就答应了她的,为了女子来上学,陈友世趁着清明前的那场冰雹雨,不知给人拣了多少间屋的瓦,这才攒了学费钱。陈兰花本来是上不成这学的,她爸陈学贵觉得女子读书就是浪费票子,长大了还不是得嫁人。还不如在屋里帮着做点事实在,再说前头两个女子都没上过学堂,给她去了,那两个大女子不得怨恨吗?“干脆就都不给去”,学贵心里这样打算。可偏偏就有多事的。开学前,学堂里的白头发校长来他家说要给孩子上学的事。关他什么事!陈学贵心里气恼,但他毕竟是自己曾经的老师,面子上还是得尊敬。

“读得没什么用,您看我读了几年还不是回来作田。我两个妹妹也是读了两年,还不是跟那些没进过学堂的女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你说读起有什么用?”。学贵列举了一堆的人物来推脱这事。

“世界变了,往后的日子还是读了书的好。”白头发校长慢悠悠说道。“话呢我是按上边的要求带到了,送不送去也看你自己,别人强迫不得你是不是?”

等白头发老头走后,学贵越想越气:多管闲事!

但是转念一想:经过这么一折腾,再不送女子去学堂,恐怕别人要说闲话,那些人会说自己有钱舍不得给女子用一分。哎呀,这都是那老头惹的祸!

“算了,算了,就送去读个一两年。”学贵这样打算着。

陈月红在窗外踮起脚尖朝里望,兰花和华英正在座位上打闹。

“兰花,兰花……,华英……”。陈月红朝她们不停招手。

教室里的两人看到后飞快地走了出来。

“啊呀,你们老师好不好?”。华英一出来就问。

“不晓得。我们是一个女老师呢。”

“听别人说我们班的老师可严了,就是邱头大队的那个胖子老师。”

三个女孩说着话,来到长着杂草的黄泥巴操场,操场上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有踢毽子的、有跳皮筋的。男孩们跑跑跳跳地从人群中穿来穿去。三人仔细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栋两层的沙石木梁结构土房。南北东三面都是教室,南面一扇铁闸栏门算是学校的正门,闸栏门右边就是一年级的两个教室,闸栏左边还有一个教室,那是五年级的教室。北面和东面一排有三个教室,一条长长的七字走廊,走廊靠外边立着一排孩子腰粗的木梁。这两面的中间部位都凹进去一个口子,走进去会看见两架木楼梯旋转着上二楼,木板的楼面,走在上头咯吱咯吱响。一排过去有十来个小房间,这便是教师们办公、休息的地方。离家近的教师只是在这里批改作业,要是家里远的,就在这里住宿。长长的走廊外有木栏杆围着,栏杆上晒了两床花被子和几件衣服。

西面则是一堵长围墙,围墙上一扇小木门,这是通往公厕的后门。

一整天,所有班级都没有正式上课,每个班都在分座位、发书、选班干部。开学第二天,各班正式上课。早晨六点半的晨读时间,学堂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陈月红第一次听到普通话,接触到与田地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感觉很新奇。

这年的农历九月初,羊山村通上了电。

在这之前,芜丰县以南的所有村庄都处于点蜡烛、烧洋油灯的原始照明状态。他们所拥有的电器可能就是手电筒了。

但是从去年春天开始,这些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的地区,竟热热闹闹地栽起了电线杆。

从瑶田到下固,一路向南推进。田野里,大路边,山岗上,一根根“电光树”拔地而起。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电终于通到了各家各户,虽然电力微弱,总比点蜡烛、洋油灯强。有了电,人们晚上的生活丰富了不少,以前天一黑,大伙就关在屋里不出门,早早地睡了觉,最晚不过九点钟。现在大家吃了晚饭都要打把手电出去别人屋里头串串门子,要不就聚在当路的那几家的场地上话事,再不然就躲在哪个屋里打打小牌。

尤其是一些男人,有了电以后就更爱往外跑了。祠塘里夜夜有两三桌牌,它的侧面一户人家的老屋场里也开设了牌局。正称了陈有和的心意,他现在一吃过夜饭就往那几个地方去了。

谭家英呢,在陈有和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莫同人家打大的,别个精得很,只想赢你的票子。

陈有和随口说了一句:“晓得”,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谭家英不想与屋里两个女人在一块说人长短,于是常常带着两个孩子去塘堰边的庆来屋门前场地上坐。从有和屋里出来,就是一个小坡,坡下是连着的四口水塘。水是从后山流下来的山泉水。村里修了许多条暗道通往村中的水塘。

这四口水塘呈倒“七”字拐排开,形成一个塘堰。塘堰的正上方从右到左分别住着陈学山、陈学广和陈贤世三户人家。紧接着,右拐进去就是陈学高、陈学友、陈学凯三家。学山、学广、学高、学友、学凯五人是同房的族亲。

塘堰的右下方,正对着原先老樟树的地方,就是陈庆来的祖屋。他的右边,一墙之隔就是他的堂兄弟庆国、庆家两户人家。这两兄弟还是共用的一个厅堂,一人一边。他们三家和村口上的庆喜、庆庚是一族的。

与庆来三兄弟的房子一条米把宽的巷子之隔的就是陈万世的灶房。低矮的灶房依附在一栋有着高高屋顶、飞翘屋脊的沙浆鹅卵石房子的脚下。房子里住着陈万世、陈光世、陈长世三兄弟。这是他们的祖屋,有八间房,一个大厅堂。万世、谦世、光世、长世四兄弟各分得两间房,厅堂共用。原本谦世也住里边,前两年他在勺子岩脚下建了一栋红砖瓦房,就搬了出去。

在这条米把宽的巷子往里四五米远的拐角处就是学贵、学富两兄弟的屋场。虽然这两兄弟都是“学”字辈,可与学友一支却毫无关系,他们分属不同的祖宗。

在学贵、学富两兄弟的房子右边住的是敏世爸妈,再过去就是连着发仔老娘住的那一片猪牛栏。

而左边是发仔一家,发仔的房子后边紧接着就是有财、有登两兄弟的瓦房,这个房子里住了四户人家,除了有财、有登,另外还住了同房里的两户人家。同样的,这四户共用一个敞厅堂,厅堂的四个角落摆了四张八仙桌,四家人家都在一个厅堂里吃饭。

说回塘堰边的事。

在庆来的房子前边十多米远的地方住着长生一家。

长生家前边是一个坡,坡下右拐出去就是出村的大路,路边住着庆喜、庆庚等光明大队的人家。

另外,庆来门口有一条在两口水塘中间的米把宽土路,土路直通到那棵被雷劈倒的老樟树下。樟树所在的土坡下就是陈有良的灶房,他灶房的右边紧挨着两栋并排建在一起的红砖瓦房,第一栋是陈有良的,左边那栋是他叔陈谦世的。陈谦世的后边,在老樟树下的那栋两层的白墙灰瓦房,是乌牛公的新屋。乌牛公本名叫陈功世,因为常年在太阳下打赤膊劳作,一身乌漆麻黑,又加上他在田里做活像一头永远不知道累的公牛,而“公”又与“功”同音,因此得名乌牛公。

陈万世、陈谦世、陈光世、陈长世、陈功世、陈有良这几家都是陈有和一房的族亲,平时可能看不大出来,甚至因为一些利益的关系,族亲之间往来不见得比旁的邻居要好,可是办起酒或者谁屋里有个大事便能分出族亲与邻居的区别。一般有大事,族亲都会来帮忙,即使不帮忙,面总得出。不然一族的人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在这一片的人家里,数庆来三兄弟门前的场地大。他们三家连着一长排的场地都抹上了水泥,干净又宽敞。

庆来的门头还拉了一盏灯泡,一到晚上就亮着。因此附近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消磨时间。谭家英和莲香以及周边的几个妇女一吃过晚饭就坐到这里来话事、织毛衣,在一起可以相互交流款式和花样。

月红和立生、兰花四姊妹,庆家屋里的小儿子向东,有良的女子青青,长世屋里的美娥、有万,以及学富的儿子明华,一伙十多个孩子这时候在玩捉迷藏,嘻嘻哈哈地闹得这一片都没得安宁。

到了九点来钟,几个妇女乏了起来,她们就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去了。

谭家英打着手电刚走近屋旁,就闻见阵阵香味飘来。“准是哪个屋里在炸薯泡吃。”她心里想着。

等她推开虚掩的大门,香味越浓,陈福和陈前进两家的女人搬了个煤炉子在厅堂的门背处炸脚板薯泡。

两个女人见了她,殷勤地招手,小声说道:“来,一起来做,等一下叫孩子一起吃。”

“不不不,你们自家吃。”谭家英推辞。吃人家的嘴短,她可不想欠她们人情债。更何况,说不定等她一转背,人家就开始在背后嚼舌根:“你看,她屋里两个死仔,跟豺狼似的。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哎!谁叫屋里男人不作用。两个孩子顿顿吃起饭来就热切地朝陈福的桌上望去。陈福作为学堂的老师,经常从学堂的灶上端点好菜回来,有时是辣椒炒肉,有时是红烧肉。别说孩子,就是自己一个大人,闻着这诱人的香味也忍不住咽口水。

前进家的起身把门栓上,陈福家的便笑眯眯,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到:“来,莫讲客气。那个死人下午在别人地里挖的几个,好大个,够吃。”陈福家的说完同前进家的笑了起来。

陈福就坐在不远处自家的饭桌上同陈前进说话,听到屋里女人这样说,邀功似的笑了起来,说:“那个伙计田里的脚板薯种得多,结得又好,吃他几个没什么。正好我们几家都没种,我就来做个坏人,给大家开开荤。”

屋里几个大人都相视而笑,谭家英心想:“要是硬气不吃,到时候被别人告发了去,别以为是我呢!”

于是她没吭声,笑了笑,默默地坐到两个女人一块,炸起了薯泡。

陈福仍然端坐在桌上与陈前进说着一些陈年旧话。陈前进窝在自家的方凳里,用心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两句感叹:“啊呀,真是这样!”

面前的陈福双手抱胸,睥睨着门背处的几个女人,以及在周围打闹的孩子。

在这个屋里,他可以说是一个权威的存在。作为村小的老师,尽管是自聘老师,那也是老师!始终比那些一辈子只能与田地打交道的农民强。就说他面前的陈前进吧,老实木讷的陈前进对陈福可以说是恭敬有加,他老婆对陈福的女人也是格外热情。

就是在他自己那个小家,他也绝对是说一不二。陈福在他女人跟着他的这二十多年里,从不担尿桶去地里。按陈福的话说:教书先生是不担屎、担尿的,不然会污了手,教不好书。

他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个农民。其实在他没成家以前,他还不是照样要担尿桶的。

还有他自己常常在厅堂里给陈前进和陈有和两个炫耀,自己去老丈人家是如何装病逃过下地干活的。

这些,陈福女人心里也清楚,只不过她享受着师母的荣誉,每当在田里或者菜市场碰到陈福的学生,她又刚好与陈福在一块,那孩子便会尊称她一声:师母。这时候,她心里是满足的。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里女人,能有这样的荣誉,也值得了。再说自家男人去年还让她去什马镇上镶了两颗金牙,讨得周围的女人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她更是对屋里男人唯命是从了。干多点活又累不死!

这屋里也只有陈有和一家,好像还不是很上道。不过陈福也不在乎,只要他们平时不反驳自己就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一家也会被他驯服。

陈福心里常常有一种把屋里其他两家踩在脚下的快感,他总是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恭维自己的话,特别喜欢听别个说他是好人,要是有人无意间说了一句:啊呀!福老师,你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大好人!

那他便要滔滔不绝地同人家讲他对同屋里的两家人如何如何的好,特别是如何地关照那个屋里叮当响,却嗜赌如命的陈有和一家大小。还有他在学堂里与别的老师相处得如何好,“个个老师,包括校长都喜欢同我打交道!”,陈福眼神真切地盯着听他说话的人,生怕别个不信他的鬼话。

尤其是现在,他急需这些他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帮他树立一个伟大的教育工作者形象。学校里今年春天调来了三个刚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教师。刚开始他没在意,想着他们实习一阵就走了。直到同为自聘老师的陈和平有天跟他说,我们这些民办老师估计要淘汰了,听说县里为了振兴乡村教育事业,计划要将一批不合格的乡村民办老师清退。

直到这时,陈福才慌了起来。自己初中毕业,还是只有半吊子水,论文凭,他自然比不过那些后生。而且他的教学水平也不怎么样,带学生只能带到三年级,往上就由别的高水平老师带。

怎么办呢?

他脑子一转,要不就立一个好名声,让大家都晓得我陈福有威望,说不定到时候考察组的就将自己留下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屋里的三个女人就将一大洋瓷盆的薯泡炸好了。三户人家将这一大盆薯泡分食一光就坐在厅堂里说话消食。

“咳。我有一个想法,说给你们听。”坐在自家桌上的陈福神秘地望向众人。

前进女人马上谄笑着说:“福老师,有什么好事?”

“就是啊,我准备从学堂里搬一个小黑板回来,夜里教屋里的几个孩子学习。”陈福尽量摆出一副慈爱的神态,他已经张着耳朵,准备接受屋里的人对他的感恩戴德。

果然,前进女人大声地嚷起来:“啊呀,那好,那好!帮我也教出个教书先生来。”陈前进屋里两个小点的儿子还在村小上学。

“你可真是好心!啊呀!啧啧!”前进女人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到。

谭家英也适时地说上两句:“那当然好,有你这个老师辅导,孩子们的成绩肯定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第二天,陈福就从学堂里搬了一块废弃的小黑板回来,立在厅堂里靠他那一边的墙下。当天吃过夜饭,他真的让月红、立生,他自己上小学的儿子,以及前进屋里的两个小子一块坐到他的饭桌旁,开始教起了拼音字母和简单算数。期间,一两个隔壁屋的孩子从敞开的大门溜进来,站在门边张望,陈福就笑眯眯地招手让他们进来,那几个孩子见状,很快就逃散开了。

可是没几天,陈福这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除了月红和立生,其他几个孩子都上高年级,他教的这些早就会了,他们也不好好听,光顾着玩,最后直接不坐拢去了。陈福借着这由头,干脆解散了这个小班,反正他已经教了几天,那两家以及周边的几个孩子估计已经帮我把名声都传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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