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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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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有和一直在大队旁边的店子里玩到天亮才回家,他没见谭家英,以为她回了娘家。于是他也不管,倒头就睡到床上补觉——从今天开始就不能随心所欲去玩了,田里还有事要做。

他一觉睡到大中午才醒,出了房门就见两个孩子热了饭菜正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吃饭。屋里的另外两家人家早已经吃过,收拾好了。

“月红,你妈呢?”陈有和睁着一对睡眼问到。

“打工去了。”陈月红轻描淡写地说到。

陈有和很震惊,“几时去的?跟哪个去的?”

“昨天晚上吧,今朝早上起来就没看见。”陈月红往嘴里扒饭,饭菜还是她妈昨天做好的,只需要热一下。

“哎呀,怎么不早点跟我说。跟哪个去的?”陈有和焦急起来。

“没讲,不晓得。”

“嗨呀……”。陈有和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哪有结了婚的女人出去打工的道理,那不是让自己丢脸嘛!

一整天,陈有和都没精神,也没出去玩。今天是女子学堂里报名的日子,他无精打采地去村小,找到谦世叔,谦世叔带着他去给女子报了名,学费照样是欠着的。上一学年的才还上。

做完这件事,他就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他坐在屋里想着:家英或许就在这附近哪里做事,她一个人不可能走那么远去。要不就是跟建国去了。对,肯定是正月在煤矿岭偷偷讲好的。

第二天,太阳才露出一点影子,陈有和就起来煮了一锅粥,炒了一碗酸菜,并夹了四五块自家做的霉豆腐放在桌子上。

“立生,粥在桌子上,等下姐姐放学回来一起吃。我出去一下,中午你们自己热粥吃。”他对还在床上趴着的立生交代了一番,随后坐到桌前吃了两碗粥,就骑着单车出了门,顺着村口,往煤矿岭去。骑了大约点把钟,就到了煤矿岭的老丈人家。远远就望见了他丈母娘坐在门口的太阳里择菜。

“丈母娘,丈母娘……”。陈有和喊了两声,把单车靠着梨树停好。

“哦,你来了。做什么?”三娇抬头望见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姑丈。对于这个姑丈,她心里是瞧不上的,人穷就算了,还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会,家里全靠自己女子支撑着,一个女子瘦得像什么样!

“家英是不是回来了?”

“没有啊。怎么,又吵架啦?”三娇已经麻木了,无缘无故找来准没好事。

“没有,今天月红说她去打工了。我来问问,是不是跟建国去的。”陈有和一想到肯定是这个丈母娘撺掇的家英,她一直看不上自己,以前就说过要家英同自己分开的话。因此,陈有和是带着怒气冲冲、质问的口气说出的这几句话。

三娇一听,瞬间发了火,“噢,你本事这么大来质问我。别说不是跟建国出去的,就是建国带出去的又怎么?始终是你陈有和没用,老婆孩子都养不了,还要一个女人来撑家。”她没想到,正月里女子只是同自己说了一嘴,她还安慰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过得下去就在屋里带拢两个孩子,打工的事先莫想。女子倒来了真的。

“样样都说到我头上来,什么都是你们有理。”陈有和这会儿叉着腰站在丈母娘的门前跟她理论。

“不是你没用,还用得着一个娘子人出去打工。哎呀,老天!我女子命怎么这么苦。你个短命鬼……你个遭枪打的!”三娇心疼自己的女子,人家都是一家人在一块温温暖暖,她却要一个人背井离乡挣生活。哪个屋里过得下去的人,能到外头去讨生活?

陈有和被丈母娘结结实实骂了一顿,连丈母娘家的门都没进,他心里带着愤恨,骑上自己的单车往回走。一路上,他心里起誓:一定要挣一笔钱让她们瞧瞧!

陈有和在二十岁左右的那几年也曾有过一些雄心壮志,他想要改变自己屋里贫穷的本质。他的父辈,甚至是从爷爷辈、太爷爷手里开始,就是村里垫底的人家,至于原因,总结出来就两个字:无能。

到陈有和成年的时候,看着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学友去了粮管所上班,尔世和有良也在他们爸妈的帮衬下成了家,起了新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好过。他和谭家英成家之后的头几年里,也做过一些努力:到山里贩木材、包村里的小路小桥修,还到煤矿岭贩过煤。不过都没挣到什么钱。因为包坪山那米把长的小桥修,他不但没挣到钱,反而还欠下了组里几个人的人工,包括他大哥的。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大嫂看不上他,背地里跟周边一些人说:他啊,眼高手低,以为是什么好角色!

后来,他就不折腾了。安心落意地当起了农民,农闲的时候到附近的石灰窑或者砖窑做工挣点零用,要不就是去煤矿岭做一阵临工。再后来,他喜欢上了打牌。常常在大队那里跟一些郎当人打牌赌博。打牌玩乐的间隙,他们除了抽烟,也说一些自吹自大的鬼话:

“啊呀!我才不下井呢,莫到时候有命挣,没命花。”这是那个叫金长的三十五岁男人说的。

“就是。而今这个社会,家家户户不愁吃饭,没必要做死做活。”这是厚眼皮自己安慰自己的话。

“就是喽。像我就想得开,前阵子我大哥来喊我一起去什马修公路,说有十块钱一天,我都没去。只要有饭吃,有烟抽就行了。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得好好享受享受……”。说这话的是住在菜市场东头的嗦嘴巴。

这几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懒人,当然有一些不一样的,比如学贵。他一个有工作的,平时假期也会到这里来消磨时间。

假如有谁中途说有事要去地里干点什么,或者去哪里做工,他和其他的男人一定会摇头晃脑,夸张地说到:“啊呀,莫去,地又不会跑,跟我们几个老兄玩几把也耽误不了你的事。再说了,你在田里做死做活也绣不出花来,何必吃这个亏,受那份累!要我说呀,不如踏实玩,地里长的东西够吃喝就行……”,学贵是怕都去地里干活了,没人陪他玩;还有一个就是,大家都那么拼命做活,那万一哪天自己落后了……

就这样,在这一伙“能人”的启发下,陈有和越来越觉得人生本该这样顺其自然,日子不需要太用力过,混一张嘴巴就够了,要及时行乐,不然这一世就白来了一趟。他渐渐沦陷在纸牌的世界里,甚至比其他人陷得更深。以至于弄得现在家不像家。

陈有和回到羊山之后,心事重重起来。他在想要去做点什么事好?这天夜里他没有去玩牌,而是打着手电去了村中的“八月包”屋里。“八月包”是光明大队一个与他还算有些交情的同龄人,他有一辆拖拉机。陈有和计划拉他一起去山里贩木材卖,贩木材也是个累活,不光要跟着一起到山上砍树,还要修枝,扛下山。没个帮手还真做不来。

连着几天,陈有和都不着家。他每天蒸好一大篜笼的饭,再炒两个菜,就出门了。他忙着找“八月包”合计贩木材的相关事宜。

每天中午,月红放学回来就和立生两人相帮着把饭菜热来吃。

下午,陈月红从学堂里放学回来,只有冷冷清清的灶房在等着她。她想念妈妈在家的日子,以前回来还没进门就可以喊妈,现在就剩空荡荡的屋子。陈月红坐在厅堂里的饭桌上写作业,抬头望见门外飘来几朵云,她想起小时候就是在厅堂里,她赖在妈妈怀里,妈妈帮自己剪指甲的事情。她好奇地指着勺子岩上空的白云问:“妈妈,那个是什么?”

“蠢子,那是云。”她妈笑着答道。

“云是什么?”

“云就是云,就在天上飘的。”

……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正月尾,陈有和已经定下了第二日就去龙岗,龙岗村是处于大山最深处的村子,在什马镇往里走四五十里的地方,那里木材好又多。由于路途遥远,山路难行,加上在那里等木材的时间,进一趟山包括拉去城里的功夫,前前后后得个把月。

夜里,他来到爹妈屋里交代两个孩子的事。

“两个孩子已经大了,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妈,你就管他们三餐饭,晚上如果他们愿意就来同你们睡,顶好是他们自己在屋里睡,两个已经有这么大了,你们床上怕挤不下。”

“好,做得。你这下就要好好做,莫又去吊儿郎当,等家英回来她才会喜欢。”肖家真是为这个儿子操了不少心。虽然自己也七十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晚上,陈有和又给孩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一早,他就出了门。

这天是周末,月红不用去学堂,牛也不用放。这头黄牛是她家和二伯家一起出钱买回来的,一人一半,用牛的时候两家轮着来,平时都是一家管两个月,这两个月都是归二伯家管。

早上睁开眼睛,只有空荡荡的房间,爸爸不知何时走的。立生也已经醒了,姐弟俩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厅堂里陈福家和前进家的正进进出出忙着做早饭,她们的灶房里冒出阵阵炊烟,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两家的男人蹲在马口里话事,孩子在旁边打打闹闹。月红和立生两人径直来到冷冷清清的灶房,舀了一缸子水刷过牙,又打了一盆冷水洗脸,这才前后脚来到婆婆爷爷的厅堂里。

他们的爷爷正在灶后边烧火,婆婆则立在灶侧边,弯腰用竹编漏勺从锅里捞出过了水的米倒进木篜里,准备蒸饭。

月红喊了一句,“婆婆……”。

“哎,娃娃起来了。先去玩一会儿,饭还没熟。”肖家回过头和蔼地说到。

“哦,好。”月红和立生很快出了门。他们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片晒谷场,晒谷场的下方是一堵米把高的围墙,围墙的里边是学凯的屋场。晒谷场右边是学友的地基,地基已经起了一半,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建。晒谷场的正前方是华英的家,这会儿华英两姊妹正在晒谷场里踢毽子。

“华英。”陈月红带着弟弟走上前。

“哎,来玩。我们来比赛。”华英眨着她那双大眼睛说。她妹妹就腼腆得多,总是跟在华英后边。

“好,我老弟也一起来。”

“可以,那你跟你老弟,我跟我妹妹一起,看哪边踢得多。”

“好。”

四个孩子在太阳里踢了一阵毽子,又热又渴起来,于是她们一起走到华英屋里去找水喝。

华英家就在晒谷场旁边,一扇老木门正对着晒谷场开,门外一条石凳。跨过高高的石头门槛,里面就是一口天井,靠外边的两间房是陈三世屋里的,他和陈友世是堂兄弟,不过两人年龄隔得远,陈三世比陈友世得大十多岁。绕过天井,就是陈华英家的灶房,在天井的右侧。经过灶房往里,是一个大厅堂,左右两边一间大长间,右边的一间是陈华英家的,左边那间是她叔叔的。

陈华英的妈妈正在天井那头择菜,她爸抱着一抱柴火进了来,堆在厅堂里的右边墙下,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妈妈,我们回来喝水。”华英经过她妈时说了一声。

“嗯,别洒得到处都是。”她妈交代到。

“晓得。”陈华英说完领着三人进了灶房,她先用一个红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几口喝下肚,接着把水瓢传给月红。

很快,眼尖的华英发现了砧板上切成薄片的榨菜。这可是好东西,菜市场新近才有卖的,加点辣椒一炒,可下饭了。

华英推了推月红,朝她使了个眼色,又对两个小的嘘了一声,之后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偷偷看她爸妈有没有来,确定爸妈不会过来之后,她迅速从砧板上抓起几片榨菜放进嘴里,又给月红她们每人抓了两片,陈月红只觉得咸,但是香!四人偷笑着从灶房里溜出去,蹲在门槛外的地上数蚂蚁。

“华英,带妹妹转来吃饭。”没多久,华英她妈就在屋里叫了。

“哦,来了。”华英姐妹进了屋,只剩月红和立生在门外。

“月红,带你老弟过来。有事。”陈友世笑着朝两人招手。

月红以为是什么事,就带着弟弟走了进去,站在桌子边。

这时候,陈有世又笑着对两人说:“你们也过来一起吃,你婆婆屋里的饭没这么早。”陈友世听说了有和屋里的事,他看两个孩子可怜,准备让他们坐下一起吃。

“不用,我们现在就回去了。”陈月红拉着弟弟转身就跑。

“哎呀,你个女子还客气得很!”陈友世笑着说。

陈月红姐弟回了婆婆屋里,婆婆已经在炒菜了,不一会儿他们也吃上了饭。

姐弟俩的日子就这样过着,白天在婆婆屋里吃饭,晚上在自家屋里睡觉。

肖家和昌世老汉两老因为上学日要赶在八点多煮熟早饭,每天早上都手忙脚乱。他们的小儿子,有丰还赖在床上睡懒觉呢。

学堂里是早上八点下早读,中间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九点开始上中午的课。即使两位老人忙得团团转,因为原始繁复的煮饭工序:先烧水,待水开之后下淘好的米进去,煮至外表断生,里边还是米心的时候再捞出来,盛进一个大木篜里隔水蒸至软烂。

以至于月红常常回到婆婆屋里时,肖家的饭还没出锅。菜更是没有着落,肖家于是到木梯下的坛子里捞一把去年冬天里泡的辣椒,捣碎,勉强充当下饭菜。其实也是因为没菜吃,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没什么菜。

陈有和中间回来过一次,没待两天又进山了,姐弟俩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天气暖和起来,陈月红最近觉得头痒得不行,老是挠头。肖家见孙女这样,便说:“肯定是长虱子了,今天放学回来我给你篦几遍就好了。”

下午放了学,陈月红从学堂里回来。婆婆已经在厅堂里等着了。

“娃娃回来了。”肖家起身走到灶边,摸摸索索地揭开锅盖,用水瓢把锅里烧好的热水舀进旁边的小桶里。

“娃娃来。”肖家提了半桶热水,酿酿跄跄走到门口的断墙处,把桶子放到断墙的缺口处。月红把头发散开,弯腰把头发泡进水里,抹上洗衣粉揉洗。揉搓好后,婆婆右手拿着瓢淋热水下来,左手给孙女轻柔地从发根处往外顺头发。

几次下来,头发就洗好了。肖家把搭在肩头的毛巾取下来,让月红擦拭干水,她自己进了房间去取篦梳。

肖家搬来一个方凳,方凳上铺了一张草纸。

“来,低头。”她轻声地对孙女说,脸上永远是一副慈爱的笑颜。

陈月红乖巧地蹲在方凳前边,低下头。肖家开始用手里的篦梳从发根处轻轻往下梳,有虱子掉下来,月红就用指甲盖把它们的肚子挤破。

肖家梳了一边又一遍,

“娃娃,还有没有掉下来的?”

“没有了。”陈月红低着头答。

“好,起来。”

陈月红和婆婆收拾好,两人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她望着头顶长长窄窄的蓝天,想起今天在学校的趣事。

“婆婆,我给你讲个笑话。”她还没说呢,自己就已经笑起来了。

“什么笑话?”婆婆笑着问。

“就是今天我们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的。她说以前有一个人升了官,他的一个朋友去同他老婆道喜说:你屋里老公上调了!那人的老婆听了以为是她老公上吊了,当时晕了过去。你说好不好笑。”陈月红说完又笑了起来。

婆婆也开心的笑了,“他老婆怎么这么不灵光。”

“就是啊,她没上过学。我们老师就是要告诉我们要多读书,我都知道。”陈月红略带自豪地说。

“嗯,我娃娃聪敏得很。”婆婆再次笑了起来。

当一片柔软的白云轻轻地飘到这方窄窄的巷子上空时,肖家给孙女唱起了一首悲伤的歌谣:

叶片儿,

叶婆娑,

没了娘,

姐姐嫁,

没人疼。

叶片儿,

叶婆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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