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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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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下半年,陈立生欢欢喜喜地进到什马中学读书。

在这里,他不用烦恼一日三餐的问题,下课就往学校食堂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姐姐月红一顿只打三两米饭,他却能吃下五两,甚至六两。因为没有别的零食吃,就算餐餐都是酸菜干,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更别说有时还能奢侈一把,在食堂里打一份五毛钱的榨菜肉丝解馋。爸妈留了两百元给他和姐姐当生活费,姐姐每个礼拜会拿十块钱,一人五块。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用,只有到了最后一两天,菜吃完了才在食堂打一份菜。

立生在这里简直像是到了天堂,平时下课了跟同学打打篮球。还能在学堂里经常碰到姐姐,说一两句话,周五一起回家。

他的姐姐陈月红现在正式进入到紧张的初三生活。

初三一共有八个班,学校将一些成绩排前的学生分到了一班和二班。这两个班的教室也不在那栋四层的教学楼,而是在食堂前边的那栋三层的小楼的一楼,这是为了节省他们的打饭时间。陈月红分在二班,同班的还有美娥。

为了应对中考,初三的学业安排得很紧张。早上六点一睁眼,全体初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他们不用做早操,而是在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跑出了校门,他们要绕整个什马外围跑一圈——整整三公里才能回来。跑得一个个腿酸肚子痛。

因为新规定,中考体育也计分,最高总共能加十分。因此学校很重视,除了早上的锻炼,每天下午还会安排一节体育课。上课的内容当然是死命地锻炼,先是围操场跑十圈,然后男生留下做俯卧撑,女生回宿舍做仰卧起坐,一组做六十个,总共要做五组。她们的目标是练到一分钟做四十五个以上。除了这些,还要练立定跳远,跳高。往往一节体育课下来,同学们都累得全身酸痛。再也没有人想上体育课,甚至惧怕体育课。体育老师在学生心里也有一定的份量了,因为他不再像初一初二一样,让学生嘻嘻哈哈玩耍,而是板起脸,严肃地监督他们做各种体育训练。

除了体育课的变化,初三年级的晚自习也要比初一初二多上一节。每天晚上,陈月红他们要上到夜里十点十五分,下课了就马上回宿舍睡觉,一睁眼又进入另一个循环。

只有周五,才能放松一下。周五,全体的学生放假,陈月红身上斜挎着那个跟了她三年的帆布袋子,同美娥一起往校门口走。

立生已经挎着他那个黑布包,等候在铁栅栏下了,一起的还有陈有良的女子——青青。青青跟立生都是读初一。村里本来还有许多其他的孩子来什马上初中了,只是有一些骑脚踏车,没跟他们一起,还有一些不熟的。

他们四人相跟着到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两三毛钱的零食,随后踏着欢快的步子朝羊山走去。

每到周五的放学日,什马往羊山的那条泥巴路就变得热闹起来,再也不是之前那样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随着人们思想的改变,绝大部分的人家都下了狠心要将子女送来读书。他们这一辈已经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让子女像自己一样,到头来还是当一辈子农民、作一世田。田里刨不出好日子!你去瞧瞧,除了本身生活条件不错的,村里哪家起新屋的,不是因为屋里有人在外头打工挣票子。出去见识了世面的他们清楚,就算出门打工,有文化才能有更多的选择,不然又只能去北江做鞋。北江做鞋虽说比屋里种地强那么一点,不过仍然脏累,那简直也是在拿命挣点票子!他们绝不能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现在在这条不宽的泥巴路上,满是斜挎着布挎包,打闹追逐的学生。他们嘤嘤嗡嗡的说话声使这条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泥巴路活了过来。

月红,美娥,立生,青青几人吃着零食赶路,不时还聊几句学堂里的闲话。当然,这里边青青是最活跃的。她并不像她妈木秀那样刻薄,反而惹人喜爱。她的性格活泼,圆圆的脸蛋上常常挂着甜甜的笑。嘴巴也甜,见人便会亲热地打招呼。

夕阳发出温柔的光,孩子们脸上都抹上了一层胭脂似的,将他们的笑脸衬得更加动人。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刚刚结穗的水稻像波浪一样起伏,并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越往前走,学生渐渐少了起来,一些学生叉到小路,奔向了不远处的家。

到了邱头大队的石头山脚下那条碎石子路时,就只剩本村的七八个和下边的梅田村的五六个学生娃了。

暮色下,石头山如同被砍了头的巨兽一般触目惊心。它的左边上方已经被挖去了一大半。一辆蓝色翻斗车载着今天的最后一车石头,“突突突”从上边朝这个三岔路口下来。

等进了邱头大队,梅田的几个学生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他们要穿过羊山的外围。走过光明大队的田地,就到了梅田的境地。

陈月红四人则拐到左边的田埂上,穿过这一片稻田,就进了村口,也就是邱头大队的家户群,走不了多远就是羊山村的戏台了。这时候不是年节,也没什么大事要请戏班唱戏。戏台上空荡荡的,不了解的人完全想象不到它曾经的风光与热闹。也是,近两年随着村里电视机的普及,还有多少人愿意来这里听戏呢?听得懂这花鼓戏的老人死的死,就算没死,也是老得几乎动不了。不过每年村里还是会在双抢后请戏班来唱三天戏,还有正月十五十六这两天也是开两天戏,不是为别的,为的是图个热闹,也以此来显示本村的实力。不过来看戏的不多,孩子们宁愿在屋里看电视,即便匆匆来一趟也是为了来买东西吃。因为唱戏的缘故,村里流动的小吃摊贩都到这里来卖了,还有固定每天下午四点来钟在大队门口卖豆腐脑的妇女也转战到了这里。

可是此刻这里并没有唱戏的,也没有豆腐脑,就连石头庙也是庙门紧闭,连一点香火气也没有。除了几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村里人已经不像曾经那样迷信菩萨保佑。他们在外已经见识了只有努力干活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运气的成分在生活中实在少得可怜。

几人走过戏台右边那孤零零的两棵老樟树。过了勺子岩,走到塘堰下,就听到两声清脆的喊叫声,“月红姐姐!立生哥哥!”

这是有登的小女子,桃花。今年四岁的桃花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惹人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她总是喜欢到塘堰边来找谦世的孙子孙女玩耍。

月红和立生笑着应了一声,“哎。桃花,过来。”

桃花就乖巧地小跑着到他们身边,月红和立生将口袋里留的一点零食递到桃花的面前,笑着说“来,拿着。”

桃花接过零食,开心地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边走着一起回家。

月红和立生在羊山度过惬意的两天。这两天里,姐弟俩一起去买菜,一起煮饭,吃了饭又一起走回睡觉的屋里写作业、看电视。当然这期间肯定会去婆婆的厅堂和二伯的屋里走动走动。金生一看见他们回来了就跑来屋里玩了。沉寂了五天的破烂屋里又有了一些活力。

到了周日下午,姐弟俩又相帮着把要带的菜炒了,照例是辣子酸菜干。上个礼拜炒的是干黄豆。嚼了一个礼拜的干豆子,他们两边的太阳穴都发酸了。菜炒好了,他们一人装一瓶,揣进自己的布袋子里,然后收捡好屋里的一切,一起走到塘堰边,等上美娥、青青,一块返回学校。

这样舒适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两个月。随着学业的日益紧张,整个初三年级都要补课,一个礼拜只休息一天。这样,陈月红和美娥就不能跟读初一的立生他们一起回家了。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每天早上出去跑步的时候,陈月红的脸蛋、耳朵,总是会被刺骨的冷风割得生疼。老桥左边的田地现在正是一年中最荒凉的样子,不过因为有一层白雾的遮掩而模糊起来。老桥往右的石背山也是雾气缭绕,这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置身仙境一般飘渺,只听见白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哨子声——那是各班的班主任在发出信号,免得有学生跟丢。

天气特来越冷,刚刚入冬就下了一场雪。

当初三年级的学生刚刚下了晚自习,走出冰窟一样的教室,飘飘洒洒的雪花就落在他们冻得冰凉的脸上。

陈月红缩着脖子,两只手也缩在袖子里,跟着美娥,以及同班的女生,踏着比鞋帮还深的积雪往宿舍跑。她的帆布鞋因为开胶和断底而漏水,因此她特意挑干燥一些的地方走。地上的积雪因为前边同学的踩踏而化水,加上天黑,她没看见,一下踏进了一摊雪水里,她的脚瞬间就冰得麻木了。实际上,入冬以后,因为没有活动,整日整日地坐在位置上,她的十根脚趾头一直是麻木的,而且红肿了起来,连鞋也穿不上了,此刻她就是拖着后跟跑的。她的两只手也生了冻疮,左手还好一些,可以时不时揣在衣服里。右手就没那么幸运了,右手要写字,一天到晚都是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的,还要洗碗、洗衣服,导致整个右手都红肿起来。写字的时候,食指的关节处甚至开裂、常常流出血水来。一到夜里,藏在被窝下的手脚就痛痒起来。经过一夜的休养,手脚的冻疮处还没来得及结痂,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冷冻开裂模式。

陈月红拖着红肿的双脚跑过了水泥操场,穿过那栋横在面前的两层木板楼房的过道。在隐隐约约的初三宿舍灯光的照射下,看见那一排熟悉的绿头水龙头。此时,在水龙头的左边,男生浴室的墙根下,围了一群的男女学生。学生的中间发出一点微弱的手电光。

人群里隐约传来这样的话语声,

“我要一个。”

“我也来一个。”

“给你钱。”

……

接着是一个妇女的声音,

“好,两毛……谁还要。”

这是学校食堂的打饭阿姨,也是陈月红他们班体育老师的老婆。她为了多挣点钱,利用休息时间炸了油饼到这里来卖。本来学校是不准卖这些的,学校连一个小卖店都没有,估计是校领导体谅初三的学生每天十点多下课,又没有东西吃,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学堂里吃不到一点零食的学生对于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油饼简直没有抵抗力。葱油饼散发出一阵阵香气,挑拨着他们的味蕾。

陈月红在水龙头平台上停下脚步,她被这香味迷住了。上了四节课,晚餐吃的那点米饭早就消化完了。她还没吃过那油饼呢!虽然天天闻着这香味,平常她不舍得。今天却像要犒劳自己生了冻疮的手脚一般,很想要买一回试试。

“美娥,我们也去买一个?”她期待地问。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做什么事总喜欢拉个伴,如果同伴不同意,那她多半也不会买的。

“好。去哒。”美娥爽快地答到。

于是两人手挽着手,小心地跑到人群里。拿到了油饼,两人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饼可真香啊!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还有一股葱香味。虽然已经冰凉了,不过对于陈月红来说,这就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油饼。

第一场雪下了没多久,紧接着又下了一场持续了三天的鹅毛大雪。这是芜丰近十年来,降雪量最大的一场雪。

校园里到处银装素裹。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地上也是齐小腿肚子深的积雪。地面上所有的地方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两行脚印分别通往教学楼和饭堂。操场上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现在也落满了积雪;食堂右边的那一丛一人多高的细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翠绿的竹叶上是一层厚厚的白雪。绿与白相互映衬,更显它们原本色的可爱!

因为积雪的缘故,学校里显得格外安静,原本爱在操场上疯玩的学生此刻也缩手缩脚窝在教室里,教室里门窗紧闭,即使这样,仍然冷得像冰窟一样。

午饭铃声一响起,陈月红就和同学们一起,马上拿着自己的饭盆冲向了食堂。这样寒冷的天气,只有吃了热腾腾的米饭,身上才有一点热乎气。

因为初三(一班)和(二班)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他们总是能排在最前面。等陈月红打了饭出来,就看见肖老师正和几个别的老师一起,在那丛竹子前用照相机拍照。肖老师白里透红的脸蛋,黑色的齐膝棉服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合身,配上一双棕色的雪地靴,显得她整个人精神百倍。她还是那样大方得体!

肖老师现在不是她的班主任,但还是她的语文老师。她现在的班主任是一个三十来岁,教物理的男老师,姓张。张老师跟肖老师一样,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教师。

陈月红身子向前倾护住饭盆,一瘸一拐地朝宿舍走去。鞋子一直是潮湿的,她的脚也一直红肿不消,脚里一天到晚像冰块一样,毫无知觉,只有使劲地跺跺才感觉麻。

当她走到被白雪覆盖的水泥操场处那几棵梧桐树底下时,立生迎面从那栋两层的小楼过道走了出来。

他看着姐姐这个样子,心疼起来,他皱着眉头说,“怎么还是这样一瘸一拐的?别变成瘸子了……”。因为初三年级补课,上个礼拜陈月红没有回羊山。在学堂里也不是经常碰见立生,他们等于有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

月红苦笑起来,“可能是吃了豆腐的原因。婆婆以前说过豆类是发物,吃了伤口会发脓。”,学校食堂里每天就是那两个菜,一个是白水汆豆腐,两毛一份;一个是榨菜炒肉丝,五毛一份。绝大部分的学生一年四季都是从屋里带菜来吃,只有冬天才会在饭堂打一份菜。因为冬天天气冷,饭从食堂端到宿舍几乎就是冷的了,还怎么能把冰冷的菜捂热?一些放了猪油,结成坨的菜更是化不开。因此大部分的学生在冬天愿意到饭堂打一份热菜吃,白水豆腐因为便宜,而更受学生们的青睐。本来立生帮她带了菜来的,只是她刚好没在教室,是美娥帮她拿到座位的。因为天太冷了,她就在饭堂打了几回豆腐吃。

“那你还吃。”

“忘了。”

“忘了忘了,到时候变成瘸子你就知道厉害了!”

立生一边埋怨,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搀住月红的一只胳膊,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水泥操场的雪地。

陈月红瞬间感觉走路轻松了许多。她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本比她矮半个脑袋的立生在这半年里像施了肥的秧苗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高出她一个头,手也变成了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

她感叹,原先脏兮兮,整天跟在她后边转的弟弟一下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浓眉俊眼的帅小伙!

立生将她搀扶到两层小楼的过道口,月红说,“别管我了,快去打饭,别误了饭点。”

立生又叮嘱了几声,让她这几天别吃豆腐了,就转身准备走。

月红忽然叫住他,“哎,立生,你还有票子用吗?”

立生回过头,停在雪白的操场上,“有,还有四块呢。你是不是要?”

“不是,我就问问你有没有票子,没有我就给你。我也没怎么用,我还有三块五呢。天气冷,你就在食堂打菜吃,食堂的菜是热的,吃了身上才暖和。”

“晓得。”立生鼻子酸酸地转过了身,朝食堂走去。也只有姐姐才会关心自己是不是吃饱穿暖……

陈月红心里也很感动,只听说别家的兄弟姐妹不和,经常吵架打架,可是她的弟弟就不一样,从来不会像别家的男娃一样,仗着自己是家里的男娃而作威作福,而是关心、爱护她这个姐姐。一听到问他有没有票子,就以为是她没钱用,要把他省下来的几块钱给她用。

晚饭过后,天还麻麻亮,教室里活跃了起来。寄宿生吃完饭回到了教室,走读生也从家里回来了。男生们趁着上课前的空隙在教室里打起了雪仗,安心写作业是写不成了。陈月红干脆撕下一张没用的纸,折成一个纸篮子,到饭堂前边的洗碗池上装了一篮子的冰水,回到位置上,从课桌里摸出一截蜡烛,蜡烛是上次晚自习停电买来用剩下的。她问前桌的男生点了火,然后用这蜡烛火来加热纸篮子的水。这个办法并不是她想到的,而是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发明的。学校不提供热水,寄宿生们不管春夏秋冬,都是用冷水洗澡,即便是女生们的生理期也是一样。所以冷天大家尽量不在学校洗,留着周末回家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遇上如此寒冷的天气,班里一些爱动脑子的男生便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获得一点热水。

经过十多分钟的努力,这一纸篮子的水终于烧热了。陈月红把蜡烛吹熄,一只手捏住纸篮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伸到热腾腾的热水里泡。

“嘶……”

一瞬间,她冰凉的手指就被烫红,痛痒起来。

这时候男生们在班长的招呼下跑出去滚雪球了。和隔壁一班的男生在教室门口的场地上打起了雪仗。嬉笑打闹声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才停下来。

第二天一早,当学生们在国歌声中不情不愿地出了暖和的被窝,跑到宿舍楼下的水龙头前,准备洗漱时,发现停水了。

他们只能脸也不洗,牙也不刷,直接跑去教室。由于地上积雪,早操便免了。

午饭时间,广播里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全体注意!全体注意!因为极端天气,学校的水管冻住了,停了水,经校领导研究决定,放假两天。即今天下午上完两节课,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明天周四、周五、周六连休三天,周日回来补课。请相互告知。”

什马中学一下沸腾了起来。学生们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开始收拾东西。宿舍里穿来穿去到走廊收衣服的,整理箱子的,收拾床铺的,乱作一团。乱中又散发出喜气。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显示出喜悦的笑来。还有什么能比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回家窝着更美呢!

下午四点十五分,随着下课铃声响起,什马中学再一次沸腾起来了。学生们挎着自己的布袋子,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快步走出校门,带着一颗对家的向往的心,在到处是冰溜子的路面缓缓前进。

陈月红和美娥照样到铁栅栏下同立生、青青汇合。从什马中学出来的路上,因为频繁的踩踏,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融化的雪水在踩踏下变成了肮脏的污水,这一个个污水坑与周边雪白的积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月红一行人出了什马的镇集,走上了往羊山的那条泥巴路。

这条泥巴路此时像过年前赶集的那几天一样热闹。因为地面湿滑,平日里骑脚踏车的学生也选择走路。立生跟几个小学同学一起走在前边,月红、美娥和青青三人手挽着手跟在他们后边。

此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的稻田,路边村庄、远处的山峦,都像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绒布似的。洁白而美好,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冰雪世界。

路边的田地里,从白雪下边露出一点绿色出来,那是芹菜和包菜的叶子。不知何时,太阳露出了一点脸,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在一条田埂小路的岔路口,一个男学生酿酿跄跄朝不远处,处于稻田尽头的几户人家跑去,嘴里还喊着,“妈,妈,我放假了……”

当他们过了北门寨,学生就减少了一半。那一半的学生拐到路旁的岔路,各自分散,兴奋地朝自家走去。路上就只剩下羊山、梅田、河下、唐阁等四五个村的学生了。

月红和美娥、青青仍然挽着手,因为地上太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平衡。她们小心翼翼地走在开始慢慢融化的雪地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一跤。

就是这样小心,走在左边的青青还是差点摔一跤,她在雪地上往前栽去,脚下像装了轮子一样,直打滑,好在月红和美娥拉住她,才没有摔倒。

等青青稳稳地直起身来,美娥笑话她,“嘿嘿,摔死你,谁叫你走这么快的。后边又没人追你。”

青青嘟起她的樱桃小嘴,“哼,摔死你!”

美娥接着拿她这个大侄女开玩笑,“我才不会摔,刚刚差点摔倒的是谁呢?哈哈哈……差点摔成狗吃屎!”

青青气得撅起嘴巴。她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惩治美娥的办法。她偷偷伸出一只脚,准备让美娥也试试溜冰的滋味……

“啊,啊呀……”

随着一声尖叫,月红、美娥、青青三人摔作一团。

前后左右的学生纷纷大笑起来。

三人也哈哈大笑着爬起来拍身上的雪,美娥去追打捣蛋的青青,青青嘻嘻哈哈地躲在月红身后,说,“谁叫你说摔死我的。”

美娥气得伸手拍打了青青两下,“那就要伸脚拦?你真是……”

“嘿嘿……”青青笑着又过来挽美娥的手。

她们三人仍然像刚才一样挽着手走。

到了羊山的村口,天渐渐黑了下来。雪白的屋顶上,一缕缕青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出。几个小孩在路边的墙根下打雪仗,头上围着头巾的妇女从门里探出一个头骂到,“又死去玩雪,等下又要冻得一双手通红……”

这世间最平常的烟火气啊,也是最动人的!

第五十章

没多久就是寒假了。寒假的前几天,谭家英和陈有和就从北江回来了。当然,一起回来的还有芜丰所有在外打工的人员。村里村外又变得热闹起来。

村里随处可见穿戴时髦的女子。她们虽然没有搽香抹粉,可是穿衣打扮却与村里的妇女大不相同。她们个个拉直了头发,发尾还特意处理成碎发状,上身里边一件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花花绿绿的外套;下身一条肉色打底裤,外搭一条黑色超短裤或者超短裙,脚上蹬一双高跟皮靴,靴子颜色各异,以黑色居多。这是当下最流行的穿着。

不管是乡下还是城里的姑娘,女人爱美的天性不会变,只是原先在村里作田,谁也没空收拾自己。这到外边见识了一些花花世界,也激起了她们爱美的天性。原先在屋里可能不好意思这样穿,别个会笑话,现在有几个打工的不这样穿,也不怕笑话了。自己不偷不抢,又没做下什么烂事,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怎么啦?再说,她们在外边灰头土脸了一年,这身客气的行头也算是对自己辛苦一年的犒赏。

羊山村的菜市场鲜活了起来。不同以往只有一些中老年人在这里闲逛,这时候的羊山菜市场涌进了许多年轻的面孔。她(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大队门口通往菜市场的那条路面上溜达、呼朋唤友。大方而自豪地地谈论着外边的世界和生活,一种与这个封闭的小村庄完全不同的生活。

每天早饭过后,八九点钟的样子,村里到处回荡着女人们欢快的喊叫声,“去哟!去当街!”

“去哒。等住,我去梳个头发就来。”

然后就见一群一伙的女人站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等班车。村里有两趟班车跑什马、田中两个街。因为外出务工人员的返回,什马和田中的当街日也比往常更热闹拥挤。狭窄肮脏的街路上满是人,一伙伙穿戴时髦的女子、年轻的后生,站在路边谈笑风生,很是惹眼。附近村庄的人纷纷将自己屋里种的蔬菜、养的鸡鸭拿来卖。

除了女子,男士们的穿着自然也比以前客气了,不管在外边如何,回老家总得有身像样衣裳,不能像在村里种田一样随便了。再怎样也算工人了嘛,肯定不能跟村里的农民穿一样。如果不能体面一些地出现在村里,那他们辛辛苦苦一年还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穿着,他们还要在其他方面展示自己在外边过得还不错。比如在大队门口的两家小店子出手阔绰买零食请人吃,又或者在那里打牌,打大牌。一块几毛一局的,他们已经看不上了,都两块三块起步了。在外做牛做马一年,回到羊山就是属于他们的一场狂欢。

大队门口两家小店子的老板娘又日日笑得花枝招展起来了,财神爷们回来了,当然开心。积压了一年的酒水饮料、香烟瓜子零食等,都拿出来销卖,反正他们有的是票子。说真的,她们一年就盼着过年这一个月,就这一个月挣的票子能抵得上她们一年零打散星卖货挣的。

总之,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假第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谭家英见女子右手肿得厉害,拿筷子都不利索,食指的指结处还开裂、淌脓血。

她皱起眉头,“啧啧,月红,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陈月红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轻描淡写地说,“冻得。”

谭家英心疼道,“怎么冻得这么狠?立生又还好,没生冻疮。”

听到这里,立生抬起头说到,“你是没见她的脚,脚也肿了。之前还烂了,一瘸一拐。”

谭家英皱着的眉头更深了,“哎呦,冻这么狠!不过今年也确实冷。”

陈有和说,“个人体质,有的人容易生冻疮。”

吃了饭,陈有和仍然荡到大队那里去玩了。那里现在比开大会还热闹,男人们吃了饭都不约而同地往那里去了。大队旁边的两间小店里已经坐满了打牌和看牌的男人,大队门前的场地上也支起了两张八仙桌,两伙后生在玩炸金花,桌子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男人,从他们嘴里喷出的烟雾把他们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隔老远就听见他们的叫嚷声。当然,这里边百分之七八十是刚刚从外边回来的“工人”。他们兜里揣着刚结的工资,到这里放肆玩来了。这里边多少有一些演的成分,打大牌,告诉别人,我在外头混的好着呢!小牌老子看不上,要打小的,去找女人打去!

在场地的对面,厚嘴巴女人早早担了一担豆腐脑来卖。平日里她一天只做一担,到了年下这段时间,她一天要卖两担。出门务工的人回家首先就是来这里吃一碗记忆里的美食。

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络绎不绝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家里的父母回来了,或许给了他们一两块钱,他们正要去附近的小店买零食呢!

看来随着人们口袋里有了余钱,新年的狂欢提前到来了。

谭家英吃过饭也出去了。桂花、夏园等几个一起打工的妇女在她门口喊,说是去下店子哪个同事屋里玩耍。谭家英就笑嘻嘻地跟她们去了。谭家英自从去北江做鞋以后,整个人变得有活力了,她认识了许多的人,有了谈得来的同伴,陈有和也没那么让她操心。最重要的是,一年到头,除了两个孩子的学费,手里还能有点余钱。总之日子比在屋里作田好过。

立生吃过饭跟金生一起出去了,月红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下午三点来钟,谭家英风风火火地从窗下的巷子走过,弯进了屋里。

谭家英回来后却没有在屋里立脚,她喊上月红,“月红,月红。”

陈月红正在屋里烤火,“做什么?”

“我们去田里。我刚刚打听到说用老茄子根熬水泡,对治冻疮很有效。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哪家田里还有茄子苗。”

“好。”

陈月红起身,跟谭家英肩并肩出了门。

她们走过塘堰,塘堰边的庆来、庆国两家的女人正在门口的场地上灌香肠,见她们走下来,笑着问到,“两母女去哪里?”

谭家英笑着走过去,说,“去田里看看有没有茄子苗。女子的手脚生了冻疮,都烂了。”

庆国老婆说,“这个时节,哪来的茄子苗,早都刨了烧掉了。要是早一阵子就好了,我田里倒有,前不久才一把火点了。”

“去看看,说不定有人家没来得及烧呢。哎,你这肉好呢!肥瘦相间。”谭家英说着尖起两个手指捏了捏一根灌好的香肠。

“是好,我看也好得很。”庆来老婆边说边笑了起来。

几人又说了一点别的,谭家英打了声招呼又跟月红肩并肩往村口去了。

现在朦胧的日头正挂在三层岭的上空,冷冽的北风呼呼地肆掠着枯黄的四野。空旷的田地里,只有一两个顶勤快的庄稼人在自家地里忙活。成百上千的黑色小鸟在光秃秃的田地里上蹿下跳找食吃,一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就呼啦啦一哄而散,它们惊慌地冲到空中,停在头顶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唤着。

港子河里浑黄的水流比平时小一些,上头依然漂着一层白沫。曾经喧闹的洗被子大会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过了港子河,往上走一点就是垅上。谭家英先带着月红往左边的田地下去。接连看了几块田地都没有看到茄子苗,只有几垅芹菜、包菜和蒜苗。

也是,这个季节,茄子苗早就被主人烧在田里当肥料了。

母女俩有些失落地退回到了大队路上,她们准备往右边去。

正在陈月红一脚迈过大队路与右边田地的那条沟渠,下到光秃秃的稻田时,跟在她后边的谭家英一下挽起了她的胳膊……

陈月红一下僵住了,整个人不自在起来。她太久没有跟妈妈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一年到头,即使话也说不了几句。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妈妈,妈妈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温柔、美丽。一股暖流涌过她的心田,她觉得连寒风也变得有温度了。

走过一片光秃秃的稻田,她们终于在一个斜坡处的田埂下找到一堆干枝。干枝就堆放在田梗的一角。

谭家英兴奋地说,“这里说不定有。”

母女俩在里边翻找了一通,终于翻出了三株叶子掉光的茄子苗。她们像发现宝贝似的,将这三株茄子枯枝抽出来,然后就往回走。

走到塘堰边时,庆来老婆刚刚灌完香肠,正在收拾。

“啊呀,还真被你找到了。”庆来老婆说到。

“刚好有一家还没烧。”谭家英笑着说。

回到家,谭家英立马就烧火煎起了茄子根水。这天晚上,陈月红泡上了茄子水。谭家英连着煎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水,最后没有根了,就煮枝干。陈月红泡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水后,手脚的冻疮竟然真的慢慢有了好转,冻疮处在结痂、变黑,最后转为同周围正常的皮肤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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