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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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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已经放五天了。陈月红仍然没有回羊山。她计划在外婆这里待个把礼拜再回去。

三娇这阵子手忙脚乱,她的大儿子谭建国两口子上个月回来了一趟,把他们两岁的女儿送了回来。建国老婆又怀孕了,她回来养胎。没两天,建国就又出去了。把女儿和老婆留在了屋里。建国老婆害喜,想吃她妈煮的菜,在屋里没待两天就回了娘屋里去住了。

自从孙女回来以后,三娇和老头子开始忙碌起来。三娇每天除了要煮三餐饭,还要照顾小孙女。给她喂奶添辅食,换洗尿布、洗粘到屎的小衣服。夜里还得起几次夜哄小孙女。

本来这些都是孩子父母做的,以前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现在不一样了。不光三娇,随着打工潮的兴起,许多老年人不顾自己年老的身躯,负担起了照顾孙子孙女的任务,为的是放自己的儿女出去挣钱。本来他们那一代的人屋里儿女就多,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批,想着可以清净几年,不曾想又拉扯上了孙辈。好在大部分的老人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身体也算硬朗,还勉强能吃得消。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容易呢?

当儿女的也不容易。他们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刻也不敢停。他们带着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去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务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日看人脸色讨生活,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好早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而留守在家乡的孩子也同样辛苦。他们小小年纪就与父母分离,虽然有爷爷奶奶陪伴,感情上终究是觉得缺点什么。正因为缺乏父母陪伴和正确引导,他们孤僻、胆小,缺乏自信。有的甚至走上岔路。当然,大部分的孩子还是能约束自己的行为,他们同时也比同龄人懂事、能干。生活的苦让他们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其实像三娇这样的还是轻松的。有的儿子多,又都成家有了孩子的老人,他们同时要带四五个孙儿。像陈大妹就是,她的两个儿子都到外头打工了,留下五个孙子孙女,虽然说最小的也有三岁了,可这么多的孩子要管,她哪也去不得。

陈月红见外公外婆忙得很,就想着在这里帮几天忙,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这五天里,她同外公到后山砍了几担柴火,又帮着外婆带大舅的女儿小婷,洗衣服、烧火、挑水等。

这天半下午的时候,陈月红在她睡觉的房里看课外书。小婷睡了,屋里显得安静了许多。三娇在房间里打盹,谭国伟老汉则扛着锄头出了门。他又到屋子左侧的菜地里忙活去了。谭国伟老汉一直以来都爱折腾土地。他还在煤矿岭的时候,就在屋前的土坡上开了一块荒地种菜。他下了矿就爱到那块菜地里消磨时间,经过他的精心侍弄,三分来宽的黄土地上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这里一点辣椒,那里种点茄子、豆角,空隙里还栽几棵菜瓜,边上爬几株丝瓜,靠水渠的一头栽半截空心菜。门前还种了两棵梨树,屋侧一棵柿子树。总之,一寸土地都不放过。

到了县城以后,屋里只有他老两口,日子更加清闲,他也就有更多的精力去开荒。他先在屋子的左侧用锄头开垦了一块三四分的荒草地作菜园,还到山上砍了细竹子围了一个篱笆。菜园种上菜之后,他又在门前一点巴掌大的地上栽了三株杉树。国伟老汉就像不知疲倦的老牛,一天到晚窝在菜地里,精心地摆弄着他的三分地。

说来也奇怪。国伟老汉因为当了工人,一辈子没有田地。所以他对田地格外向往。而成千上万的农民却渴望脱离土地,渴望另一种,他们认为美好的工人生活,渴望过上不用风吹日晒,不看天吃饭,只要肯劳动就能有收获的日子。

正在三娇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后门口响起一个女人清脆的喊声,

“三娇,三娇。”

一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已经推开虚掩的木门,到了厅堂里。

三娇一下惊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她把房门轻轻掩上,还留了一条小缝,方便等下孙女醒了她能听见。然后就笑盈盈地拉着中年女人到马口里的阴凉处去坐着话事了。

女人大约四十出头。说话声音洪亮,脸色较黑,不过皮肤还算紧致,脸上始终挂着舒展的笑。女人叫美兰,她是这后边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

三娇一家从煤矿岭搬来以后,一直也没什么邻居往来。这些邻居都是原住民,根本瞧不上从山沟沟来的三娇一家,更别说有多少来往了。这美兰的老公虽然也是原住民,不过她自己是田中镇人。几年前她死了老公,经人介绍,跟现在的老公结合了。她老公虽然比她大了十多岁,是个小包工头,不过在农村人看来,他就是个有钱人。美兰嫁到这里后,就没操心过别的,只煮一日三餐和洗衣服。因此日子过得很是无聊。而且这附近的原住民也瞧不上她这个从山里来的二婚女人,因此没人同她说话。后来她从三娇的口音里听出三娇也是田中附近的,因此格外亲切,常常到三娇屋里来说话打发时间。三娇呢,想着跟本地的处好关系,自己也好有个撑腰的,因此有点讨好美兰的意思。像现在,她本来好不容易有点时间跟着小孩休息一会儿,却不得不爬起来陪美兰说话打发时间。

说话间,美兰说起对面的冶金厂又要加建厂房。她夸耀似的地说到,“那个承包的包工头是我老公的朋友,两人很熟呢。”

三娇奉承道:“埋人鬼,还是你命好,嫁了个好老公。我的三个女子找的老公都是作田的,特别是小女子的男人,不作用,还爱赌,吸烟、喝酒样样精通,就是不挣钱!”

美兰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是啊,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好。还有一个很惨的在这里做对比呢。她心里一下就开心起来了。她炫耀道,“是呢。我男人对我没得说。我要什么就买什么。”

接着美兰又感叹,“哎呀,现在什么都贵。我听说连他们小工都要十五块钱一天呢!”

“啊呀,现在小工都这么贵啦?”,三娇跟着自言自语似的说。“是,是样样都贵了。”

美兰接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家长里短,三娇心里却在盘算:月红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也应该出去挣钱,帮父母分担一些。她想,月红从小做农活,去当个小工完全没问题,反正暑假她回羊山也没什么事,不如留下来挣点钱。

想到这里,三娇谄笑着开口到,“美兰,你看能不能帮忙让我外甥女去做小工。你知道,她屋里困难得很,一个爹又不作用,全靠我小女子撑着一个家。”

美兰有些为难地说,“那个孩子还太小了吧。吃不吃得消?”

三娇马上说,“你放心,吃得消。她在屋里就是作田的,什么都会。”

美兰只好说,“那我叫老公问问,还要不要人。”,其实她心里正悔恨着,不应该说这事的。说不定回去得遭男人一顿白眼。男人不喜欢她管他的事。不过她话已经说满了,说男人对她言听计从,要是这点事都办不下来,那她不是让三娇看了笑话。眼下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令三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美兰就来告诉她,她外甥女可以去那里做小工的事,并说明天她会亲自来领她过去。三娇好好恭维了一番美兰,谢了又谢,才把她送出门。

隔天早上,陈月红早早就起来了。她帮着外婆煮好早饭,现在已经吃好了,坐在屋里等着美兰。昨天晚饭的时候,外婆已经告诉了她,帮她找了份小工的差事。外婆说,“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你妈的辛苦,看看你妈,脸上都没二两肉。”

听了这话的陈月红心里更加愧疚,她默默地答应了下来。虽然她心里还是很想快点回去跟立生和婆婆团圆。不过,她也知道,生活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她连回趟家都得考虑成本的问题。

很快,美兰就咋咋呼呼地在门外叫了。陈月红跟着美兰出了门。美兰把她领到了那个气派的冶金厂门口。

门口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拦住她们,美兰跟他说自己是里边施工人员的亲属,负责送一个小工过来。

保安这才让她们进去了。

进去以后,她们顺着水泥小路一直往前有,走了四五百米,停在一栋刚开始修的地基前。

美兰喊了几声什么名字,很快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就从一处墙根下走了出来。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头很矮,又黑又瘦。穿一身不合身的衬衫西裤。衣服的料子很差,皱巴巴地鼓着。这么热的天却穿长衣长裤,男人热得把袖子和裤脚都挽得老高,腰上还绑一条皮带。总之,很怪异。

美兰把陈月红拉过来,笑着对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她来当小工。”

包工头看了一眼,笑着对美兰说,“行,试试吧。”

“好,好,那就这样了。我先回去了。”

美兰跟包工头告了别,就一个人走了。

包工头随后沉着脸安排陈月红去挑水泥。陈月红便按他的指示到一截墙根下,挑起一担空桶,然后怯生生地走到拌水泥的场地上,把空桶放下,等着拌水泥的人给她装上。挑水泥的一共有两个,除了她,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戴着草帽,脸上又灰扑扑的,看不清长相。这个工地做工的人当中,就只有她们两个是女的,其他都是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

拌水泥的人把两个桶子装好后,陈月红便走上前,弯下腰,用手里的扁担钩子一边钩一个桶的铁提手。她走到扁担中间,蹲下,再用力地起来,小心地从留好的门框里进去,送到指定的墙下。桶子不大,但是水泥沉,挑了几个来回,陈月红的肩膀就开始疼了起来。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咬着牙坚持着。

陈月红顶着大太阳做完了上午,到了十二点,工头通知大家可以去吃饭了。工头是不管饭的,做工的人要么回家吃,要么在对面马路的小饭馆吃。

陈月红独自一人顶着烈日出了冶金厂的侧门。大门是一直关着的,只给车子进出。小门则是给进出的人员留的,旁边有保安值守,门上还安装了重金属扫描仪,以防有人偷拿东西出去。

她有气无力地回到外婆家,脸上被晒得通红。中午她吃了两碗饭就到自己屋里眯着去了,天气太热了,下午两点才开工。

她下午也是挑水泥,来来回回,头都没抬起来过。一直做到天黑,包工头才过来说收工了。

晚上,陈月红洗漱好坐在房间里,感觉肩膀还在火辣辣地痛。大概是磨破皮了。

第二天还是这样做。陈月红的肩膀痛得厉害,她只能两边肩膀换着来挑,这趟左边,下趟就换右边。为了跟上其他人的步伐,她只能忍着痛,加快步伐。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人会给你留情面,说不定做得不好,工头就要开除你。

她虽然身体累,不过心里却在开心地筹算着挣到钱该怎么分配。首先给婆婆买点吃的,还要带立生去买个书包。

第三天收工的时候,那个长得像根号二一样的包工头板着脸通知她,“你明天不用来了。”

陈月红是一头雾水,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没有偷一下懒,怎么就不要她来干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哦”了一声就拖着疲累的脚步回了外婆家。

三娇听说人家不要她做了,心里也奇怪,这孩子平时从不偷懒的,怎么人家不要她做?

于是她跑去美兰屋里打听,美兰告诉她,包工头嫌她力气小,跟不上其他人。话里话外也没提及这三天的工资。

其实这也是美兰当初跟人家说好的,她为了面子答应了三娇,可又怕惹老公不高兴。于是提议说让她过去做两天试试,做得不好就不要。只是她不知道那个伙计做得这么绝,连三天的工钱也想赖。

火爆脾气的三娇一听这话,就来了火,她愤愤不平地对美兰说,明天要去冶金厂找那个工头。

第二天中午,三娇就领着陈月红来到冶金厂的门口叫嚷。

保安见她是老人家,不知道怎么驱赶,于是喊来了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男人听了三娇的讲述,便让她们进了门。并把那个包工头找来,让他们自己解决。

就在陈月红挑水泥的地方,三娇把包工头臭骂了一顿,又说如果不给工资就坐在这里不走。

包工头也不是善茬,为了博回面子,他竟然在众人面前指着陈月红的鼻子说她做工偷懒,“乡巴佬,活没干多少还想结钱,做梦!想都别想!”

陈月红难堪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她宁愿不要这工资,也不想在这里受辱!

与陈月红当了三天同事的人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被冤枉了,是包工头想赖账,可没有谁出来说一句话。话说回来,换谁也不愿意多这事。

陈月红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下,咬着嘴唇,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泪光,她的眼皮低垂了下来……她的心是那样骄傲,可现实却让她站在这里,为了几十块钱,受别人的污蔑和羞辱!

三娇听了包工头的话。激动地跳起来跟他对骂。骂声惊动了冶金厂的领导,三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们向三娇了解了情况后,对包工头说,“给孩子结账。”

包工头气呼呼地把脸瞥向一边。心想:老子只是承包你一点东西做,你还管到老子头上了。

不过碍于冶金厂和他的雇佣关系,他也怕厂里到时候压他的工程款,所以最后包工头还是给陈月红结了工资。

临走的时候,刚刚来说和的三人中的一人问陈月红愿不愿意来帮他们做事,不归包工头管,是冶金厂的活。

陈月红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钱的重要性。我们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痛恨它。在现代生活中,金钱是不可或缺的。最终她还是为了五斗米折了腰……曾经她鄙视母亲为了二十块钱而卖了她的长头发,现在却能体会她的难处。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跟包工头赌气的原因。她心里在说,你看,你不请我,自然有人请!

就这样,陈月红做了冶金厂的临时工。她的工作是每天在一个又高又大的冶炼炉旁挑捡没有烧完的焦炭,用推车推到几十米处的碳房。冶炼炉足足有七八米高,直径三四米。冶炼炉在露天的场地,现在正值夏季最热的时候,炉里又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燃烧着,周围的温度十分高。陈月红蹲在旁边的焦炭堆上,跟小火烤肉似的,直往外滴油汗。有的焦炭甚至还是烫的,不过厂里每天都会发一双手套,免得烫伤手。她的头发湿了干,干了湿,头顶有一团火在烧一样,头发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她捡了一小推车的焦炭,便起身弓着背,推着推车,小跑着冲上一个小斜坡,冲过斜坡,再往前走三四十米就是碳房了。进了碳房,她把推车的把手用力往天上一翘,碳块就倒出来了。然后她再拉着空推车回到冶炼炉旁开始捡碳工作。

冶炼厂的工作管饭,陈月红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跟其他的工人一起在厂房右边的食堂里吃。她每次打了饭都是一个人蹲在远处的屋檐下吃。因为工人全部都是大老爷们,吃起饭来就说些难听的黄段子,嘴里不干不净。她也就不愿意坐在里边吃。

陈月红在冶炼厂干了一个月便没干了。还有二十天就要开学了,她想回羊山待一阵子。其实她的心里装着事。自己这一年来在学业上并没有什么收获。虽然期末没有排名,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情况,要想上好的大学几乎没有可能。她心里边着急又愧疚,没办法面对关切她的亲人长辈,这也是她留在城里做工的原因。可是过了这么久,她仍然没有得到心灵的安宁,她又想到要回到羊山去,那里有自己最亲的亲人,那里说不定能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第二天,她就跟外公外婆告了别,走路到桥南车站搭车回了羊山。

立生已经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的帅小伙了。瘦长的个子,嘴唇边还冒出了小胡子。姐姐回来了,他很高兴,家里终于不再是冷冷清清了。有个伴,吃饭也格外香。

今天是什马街,月红想着和立生一起去当一回什马街。吃了早饭,她和立生在大队门口坐了村里的班车,到什马逛了一回。

陈月红这一个多月挣了三百四十五元。其中三百元是冶炼厂结的工资,四十五元是做三天小工的钱。她买了一点吃的,准备回去跟金生他们一起吃。又给立生买了一个书包,还给婆婆买了一抓澄黄的香蕉。这香蕉她早就想给婆婆买了,之前大舅回来,从外边买了香蕉回来,她吃过,又香甜又软烂,正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家吃。那时候她就想,婆婆什么时候能吃上香蕉?

肖家拿到孙女买的香蕉,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的孙女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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