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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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冯小满环视起墙壁，沙发后面贴着一张全家福。

很标准的中国全家福，也是残旧的全家福。两个大人中间，夹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大人都在笑，孩子的表情有些委屈，好像是被迫来拍这张照片。因为时间的原因，照片发黄，一角已经开始模糊，并有不断漫延的迹象。最明显的是，照片中间有一道印迹，周围像树根一样的脉络，顽固地隔开大人和孩子。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蒋波推着朱老师出来了。

朱老师湿漉漉的，像一条久困在淤泥里面的老鱼，因为摆脱了身上的污垢，变得鲜活起来。

“清爽啊清爽。”朱老师痛快地说。

三个人收拾完毕，就出了门。

下楼梯时，蒋波要背他。他扶着墙，说，“让我练练。”蒋波还是背着他下楼了。

蒋波感觉朱老师太轻了，以至于感觉像背着一株失去水份和营养的植物。冯小满在后面搬着轮椅。

脚步声在坑坑洼洼的楼道里此起彼伏。

有人在楼道里面与他们擦肩而过，扬声道，“儿子媳妇回来了？”

朱老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笑着应了两声，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们回来你的好日子就来了。孩子啊，你可再不能扔下你爸不管了。他一个人困在家里，多可怜的。”邻居继续说。

“知道了，阿姨。”蒋波回道。

出了楼道，天地宽阔起来。朱老师深吸了两口空气，惊喜地四顾，“外面多好啊，外面多好啊。”两只手的手指不由在动，像是要触摸那些困在家里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冯小满推着轮椅，蒋波在旁边，两个人拥着朱老师朝小区门口走去。

他们一路上遇到的人更多了，有更多的人在替朱老师高兴，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儿子媳妇回来了？”

朱老师依旧默认地笑笑。

他们走出小区，走在纷乱嘈杂的街道上。朱老师一直点头，他期待这份热闹好久了。他用手指了指前面，“那一家杂酱面，味道真不错。”

两个年轻人，便带着他去了那家店。

三个人各点了一碗。冯小满和蒋波都觉得味道一般，但朱老师吃得津津有味，还问老板要了蒜。吃完后，对他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冯小满和蒋波都说，没错没错，确实是吃过的最好吃的杂蘸面。

吃完饭后，他们又推着朱老师去了梧桐大道。这条路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拐过弯去，就是育才中学了。

“老师，我们去学校看看吧。”

“还回去干什么呢，回去看了只会更加难过。”

虽然朱老师这样说，但能听得出，还是想去看看的。他们从学校正门进入，校园静悄悄的，情形和当年蒋波冯小满上学时差不多，要说改变最大的，莫过于操场。以前的操场简陋，现在的操场比之前大了一倍，有了绿色跑道，篮球场，还修了看台。

他们推着朱老师慢慢地行走在校园中，经过一棵树时，朱老师用手在上面摸索着，看到十来条模模糊糊的红杠，说，“这些是我当年刻下的。”

接着，他说起了那些杠的由头，“我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儿子五岁，正长个的时候，而这棵树也是植树节刚栽下。儿子问，爸爸，是我长得快，还是树长得快。我说，不如咱们就做个实验吧。从那以后，每年我都会在这棵树上刻下儿子的身高。“后来他个子定型了，就不再来刻了。他妈跟我离婚后，他也跟着走了，基本上就不回来了。有时我会想，这人呐，养育子女还不如种棵树。树能扎根，会守着你。只是不会说话。不会说话不要紧，养只小猫小狗也挺好的，能陪你，逗你开心，还没那么多心眼。我儿子自从走后，就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我打他的电话，开始还能打得通，后来显示空号了。我寻思着，哪天我死了，他也是回不来的。他刚出生的时候，我爸妈高兴得不行，说养儿防老。当时我还信了，因为周边人都是这样，可现在看，就是一句空话。”

他说完了，怕蒋波有误解，对蒋波说，“我可不是说你，你爸妈有福气，生了个好儿子。我这辈子没福，老了就要受罪了。”

轮椅继续往前走，走到教学楼。

他头仰得高高的，指着一间教室，问冯小满和蒋波，“你们还记得发生在那间教室的事情吗？我可是记得清楚呢。有次我将小满罚站在教室外面，可是小满心大，根本不在乎。不让我上课，行，那我正好就吃东西。”他用欢快的语气说着，突然问，“咦，你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蒋波说：“我和小满都是单身。”

“你们怎么还单着呢，上学那会不就好上了吗？我记得小满当时还要给糖给你吃呢。你们骗我，对不对？”

冯小满说，“老师，我们那会，可真是清白的。是您想多了。”

朱老师惋惜地说，“那就不应该了，像你们这么大还单身的可太少了。郎才女貌的，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呢？没道理的。”他说完，摇了摇头。

太阳缓缓地往西山下沉，暮色填充了四周。随着一阵悠扬的钢琴曲，学生们涌出了教室。朱老师不停地点头，“好哇好哇，就是这吵闹声，我好像又回到了教书时的情形了。你看看他们，多欢腾啊，跟你们那时一样，一个个跟小马达似的，停不下来，到处都是青春啊，到处都是回忆。”

朱老师说了这么多，苦笑了一声，“你们看我，竟唠叨这些，你们不会觉得烦吧。跟旧社会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但我真的很想跟你们说一说，我平时一个人，太想找个人说话了，可是没有啊，好多话憋在心里，都憋馊了。”

蒋波说，“没事。老师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和小满都爱听，”

“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标榜自己孤独，好像孤独是什么了不起的标签，只要孤独，人生境界就不一样了。可到晚了，发现孤独真不是个好东西，孤独会杀死人的。”他说到这，眼睛瞪得老大，好像孤独已经化成一只怪物，在匍匐在他前面不远的地上，随时舞动着锋利的爪牙，朝他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