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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叶终成天目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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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子,看来本姑娘的那锭金子起作用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呢?”既然人已经恢复正常了,那么她的那锭金子也该还了。

“金子?什么金子?妙儿你何曾借给我金子了?”闻言,白彦飞立刻正襟危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郁玄妙挑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一锭金子,外加五百两银子!”

“别别别,不尝就不尝嘛,咱们是什么关系,说这些作甚?”一听她继续提起五百两银子,白彦飞立马气短了起来。

他厚着脸皮蹭到她身边,谄媚道,“别这样嘛,不是说好了用‘紫口冰裂青莲碗’来作为交换吗?”

“说好不日送来,自己算算至今日已经几天了?而且,刚才谁人说最新的一口碗又失败来着?”郁玄妙又翻了一页,凉凉说道。

白彦飞被打脸打得啪啪响,心虚得很。

“其实,说实话,本公子是觉得那‘紫口冰裂青莲碗’太没特色了,所以本公子专门为你烧制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茶盏,你看,如果你觉得满意,那么那五百两就这样算了,可好?”白彦飞腆着脸跟她商量道。

郁玄妙闻言,看了他一眼,不言也不语。

白彦飞没有得到她的兴趣,俊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他欲语又止地来回纠结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还是决定怎样都要让她看一眼。

于是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层层白布包裹着的东西,然后慢慢地递给了她,并且用胳膊蹭了蹭她。

“好妙儿,你就瞧瞧呗?嗯?”

郁玄妙刚收回视线,就这样又被他死皮赖脸地拉了回来。见他对那东西似乎宝贝得要紧,郁玄妙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准备打开。

就在她打开之前,白彦飞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是她从没见过的绷紧和慎重,他低声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制作的,你……帮我好好看一看。”声音充满了从未见过的认真、不安以及某种被压抑的心情。

郁玄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公孙止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别人擅长的,不一定自己也能擅长。也许不断的失败是给我自己下一个希望腾出地方,又或许这是上天为了告诉我,我的希望并不在这里。”白彦飞垂眸看着自己这段时间变得伤痕累累的手,缓缓说道。

果然,男人之间一场宿醉便能推心置腹。

不过她倒没想到那奸商公孙止也能偶尔说出这么有哲理性的话,倒是小瞧他了,郁玄妙暗道。

“那天你离开醉霄楼之后,我在那里大醉了一场,然后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之后想起以前的所做作为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么的胡闹荒唐,也难怪父亲那天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白彦飞自嘲一笑。

“先前父亲已经说过了朝廷指定了白家为皇后的寿筵订造了一批青瓷,如果这批青瓷成功了,那么白家的青瓷将会作为贡品年年进贡入皇宫。这对白家来说,是尤关重要的头等大事。而我则为一时兴起,差点导致那只最重要的‘紫口冰裂青莲碗’没法赶上启程进京的日子,你说,我是有多么的荒唐和胡闹?”

白彦飞想起那些混账事简直都想抽自己几巴掌。

郁玄妙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我只能对你说一句,恭喜你终于开窍了!”恭喜他终于懂得思考和反省,不再是以前那种老长不大吊儿郎当的少年心性。

“或许你说得对,就是开窍了吧!”白彦飞长长吁了一口气。

郁玄妙看到他的眼神依然有点迷惘,但是那双琉璃眼却不同以前她所见那样蒙着一层不经世事的天真张扬,而是闪烁着某种清明醒悟的流光,一种属于真正男人才拥有的特质。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男子成年之后一辈子也成为不了男人,而有些男子,成为男人,只在一夜之间。

她慢慢地将包裹着那东西的白布一层一层地揭开。

白彦飞看着她轻慢的动作,心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心情就好像以前小时候刚背会了一首诗,而父亲就要抽查那样,忐忑不安却又希望受到嘉奖。

层层白布被一点一点地揭开,巴掌大小的黒釉瓷茶盏也慢慢出现在两人眼前,崭新发亮,黑如浓墨的茶盏在干净的白布中显得格外显眼,茶盏内壁完全由漆黑中透着暗褐亮光的黒釉形成,在闪烁着深邃黑浑的黒釉之中,一枚淡黄的菩提木叶深深印刻在盏底,木叶的丝丝脉茎是那样的清晰生动,透过脉茎的空隙,内壁漆黑的釉色中,米黄色的叶子舞动着生命的灵性,仿佛凝结的时光从不曾逝去,深静悠远。

“将木叶烧制到瓷面上?你是怎么想到的?”郁玄妙十分惊讶,她未曾想过外物竟然也能完整地烧进瓷器。

“你等等,我先给你看样东西。”白彦飞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重新回到桌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壶白开水,然后往茶盏里注水。

等到水满以后,他拿着黑釉瓷茶盏来到窗边有阳光处,然后将茶盏与目平视,他转过头对郁玄妙说,“你过来看看!”

郁玄妙从贵妃榻上下来,来到他站立位置,然后看向茶盏。没想到这一看,再度让郁玄妙十分惊讶。

只见微微晃荡的水面,黄色的菩提木叶飘飘荡荡地在水面浮动,宛如一叶黄色小扁舟在波浪中漂浮。白水映衬着光亮的黑釉瓷面显得格外清澈,盏底的叶影逼真生动,栩栩如生。

“好手艺!”郁玄妙忍不住惊叹他的匠心独运。

“没想到你竟然会有如此奇思妙想,白彦飞,本姑娘收回之前对你的鄙视!”郁玄妙真诚地为自己的武断道歉。

“我也没想到,原来将天然树叶腐蚀后留存的叶脉贴在已经施釉的高岭土胎体上,再敷以特殊比例调制而成的透明黄釉高温烧制,竟能烧出这样精巧的器皿。”白彦飞看着那被风吹动的水面,喃喃自语。

“那你是怎样想到做这个茶盏的?”郁玄妙不明白,他是如何想到这个的。

闻言,白彦飞笑了。

“在醉霄楼醒来之后,除了反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以外,我还去了一趟长兴寺。”

“长兴寺?”郁玄妙皱眉。

“没错,长兴寺。公孙止对我说,长兴寺是个好地方,他建议我去那里静修一段时日。”

“我独自一个骑马去到了长兴寺,然后在那里呆了七八日。每天早晨,除了去听僧弥他们读经念佛之外,便在长兴寺周围转悠。龙峰山顶、白沙峰、玉峰瀑、碧萝涧、引龙桥,我全部都走完了。”白彦飞将他呆在长兴寺时走过的地方对郁玄妙娓娓道来。

“直到我偶然在引龙桥上遇见了一个农家的小孩。”说到这里,郁玄妙就知道,这个小孩想必就是关键之处了。她静默不语,让他慢慢说下去。

白彦飞继续说道,“当时我就在那引龙桥边上钓鱼,说实话,那里的鱼真的不是一般的难钓,本公子都换了几次鱼饵了,连一条小鱼都没见着。”说到这里,白彦飞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郁玄妙轻嗤一笑。

“我钓了很久都没钓到鱼,便打算回去。就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鬼头,他带着一顶破斗笠,小胳膊底下夹着一根鱼竿,肩上还挎着一只鱼篓,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脚下还穿了双草鞋。他见到我收拾东西,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就歪着脑袋怀疑地问我,‘阿兄,你真的会钓鱼吗?’本来没钓到鱼,我心情就不爽了,这小鬼头居然还在怀疑本公子的能力,我二话没说立刻就掐着他的脸回他,‘本公子会钓鱼的时候,你这小鬼头还在你娘的肚皮里面打滚呢!’”

“果然是你白大公子会干的事!”郁玄妙点了点头同意。

被她这样一怼,白彦飞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揭了自己的老底,俊脸一红,连忙咳嗽了一声,打算将面子挽回一下。

“我也没怎样掐了,就意思意思给他点教训嘛!”白彦飞解释道。

“那小孩也实在滑头,他说不相信我的话,除非我愿意跟他比试比试。如果我输了,那么就将我身上的那个香囊赠给他,如果他输了,他就将他鱼篓中一半的鱼给我。”

“我虽然很舍不得你的那个香囊,但是,被这样一个小鬼头质疑,本公子的脸面何存?你说是不是?”

“所以,你最终还是输掉了!”郁玄妙瞧了他的腰带一眼,没有发现熟悉的香囊存在。

白彦飞很是心虚。

“不过你放心,我过些时日定会将其赢回来的。”白彦飞连忙让她放心,毕竟那个香囊他也是蛮喜欢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本公子发现了那小鬼头用来装鱼饵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有树叶图状的瓦碗。我问他那是何人所做的,他告诉我说,这个瓦碗是他祖母做的,他们家全部的碗都是他祖母自己烧制而成的。”穷人家自己烧制粗糙的瓦器在庐陵并不罕见。

“我当时觉得十分有意思,便随那小鬼头来到他们的家。经过询问我才知道,原来这碗在当初烧制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一枚腐蚀得只剩叶脉的叶子,不过当时由于没有细看发现,便将其与其他的一起放进泥窑里烧了。后来也不知道怎样,烧出来以后才发现了这个竟然印在了那碗上。”

“于是,我便用一块碎银将那个碗买了下来,然后回到了长兴寺。在长兴寺琢磨了一晚上之后,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第二日,我便立刻骑马回城。后来,经过几次尝试之后,便烧制出来了这个茶盏。”

说到最后的几次尝试,郁玄妙发现他有些轻描淡写,但是,但凡对烧瓷有些微了解的人都知道,研制出一种新瓷,过程绝对不会是试个几遍就能成功的。

看了他火泡破裂后还没结痂的伤痕,郁玄妙就能想象到这过程的艰辛。

不过,既然他都不愿让别人知道,那么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既然交易完成,那么成品,本姑娘就笑纳了。”

郁玄妙伸手接过黑釉瓷茶盏,嫣然一笑。

“玄妙,那你说,现在我还有资格成为白家手艺的继承人吗?”得到肯定后,本来应该觉得高兴的,白彦飞却觉得心空空的,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能又似乎不能。

闻言,郁玄妙笑了。

“白彦飞,就凭你这一黑釉瓷茶盏的巧思,已经胜过许多人了,还需要问你有没有资格成为白家手艺的继承人吗?”

“推陈出新才是一个事物发展的生命力,与其成为第二个别人,为什么不做第一个自己呢?”郁玄妙反问道。

白彦飞完全没想过这个,听到她的话,他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他一定要追随父亲的脚步呢?

为什么不能成为全新的自己呢?

白彦飞瞬间茅塞顿开,他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唯一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没错,为什么我不做第一个自己呢?哈哈,本公子明白了!”

看到他琉璃眼中最后一点迷茫消失殆尽,郁玄妙也笑了!

白彦飞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云香苑,引得刚刚做好凉拌松花蛋的青栀匆匆赶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这个茶盏唤做什么?”

开怀大笑过后,郁玄妙看着手中奇妙的茶盏,开口问道。

白彦飞看着云香苑里紫露蔷薇一院香,乔木阴阴可人,又想起茶盏烧成那日高远的苍穹,开口道,“就叫‘木叶天目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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