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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4中:逢时对子生奇策,归隐赴战鼠扑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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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时左近,时溥和胡雄便到了丰县,城中因为破走薛尤,又惊走了曹翔,正闹得过节一般,进城便是夹道的彩棚、百戏,鼓吹盈耳,舞蹈缭目。聚看的军士,醉嚷醉呼;货买的商贩,肩挑手提;乞讨的花子,钻来跑去;远观的百姓,牵儿提孙。哪还有厮杀的气味!时溥两个也不敢驻步,直接往衙里去。到了左近,胡雄便勒了马,道:“汝田,活的救不出,死的也给你将回去!”时溥道:“不好你便走,活得我娘便不枉你我的情分!”

牙卒见是接周长史的,流矢往里报。很快,时溥便吃领到了后堂,庞勋正敞楹酒会,曹君长、路审中、梁丕、周岌、李圆、李用等文武在座,舞伎扭摆于中,乐工鼓奏于侧,阶下花树虽是半枯,垂荫弄响,亦颇佐兴。时溥才在阶下立住脚,便听庞勋嚷了一声,丝竹戛然而止,舞伎退出,时溥便吃唤了进去。

庞勋半袒着胸,脸上已有了酒,时溥也不待他问,便拜在地上重重磕起头来。庞勋道:“怎的?长史还是不肯出府?”时溥嚷道:“回禀明王,小人该死,长史没了!”庞勋便跳了起来:“你说什的?”时溥直起身子,低头抬手道:“小人奉命接得长史,昨日过午,长史因天热不适,便歇在了六十里驿,不想第二日五更下地,却不见了长史,只在房间案子上寻得一封书子!”便将出书去,膝行呈上去。庞勋紧着脸接了,展开来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首先说马举将渡淮救泗州一事,再说到自己离府这些日府中的诸务,接着便说到三个失策,最后简简单单说道:“周重庸儒,忝居王佐,陈力就列,实有愧焉。不辞而别,还望明王恕罪!”

庞勋将书子一抟,拔了刀便迫了过去,踹了一脚,低喝道:“好贼,事不如命,竟敢来见,欺我么?”时溥伏地道:“明王,小人何敢,只恐长史书中关系一军安危,不敢不来也!”李圆便道:“明王,人情无不贪生恶死,此子不憨,既失了人,岂不知一走了之?能冒死复命,大为不易,杀之岂不是教士卒背叛逃亡?”李圆、李直兄弟本是府中与庞勋齐肩的军校,说话有分量的。

梁丕便拜出来道:“明王,周重多智而猾,且权重,固非数卒可困!诛之不如赏之,以劝忠义!”曹君长也起身抬手道:“明王,风云际会,有时而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王出军数日,破走唐贼六七万,威震天下,何患无奇士良佐?”周岌也拜出来请了,周重姓周,他也姓周,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有什瓜葛。

庞勋默了一会,问道:“周重一路可有话?”时溥道:“回禀明王,周长史上车时便不乐,一路闷坐车中,并无其他言语!”庞勋将刀入了鞘,道:“且下去休息,过后便有赏赐!”时溥拜了下去。庞勋回大榻上坐了,周重这是欺了他呀,或者在嚷着建大号之时便有了逃遁之心!闷了一会,李圆问周重书子上写了什话。庞勋叹声道:“书生肚肠小,不过受了我爷一些责难,竟不辞而别!”笑了一下,又道:“也罢了!诸公,本王欲西击康承训,可乎?”若能败得柳子之军,则全盘可活!

李圆道:“明王,战胜之威,不可失也。今不乘势往击之,马举过淮,则何以应之?”梁丕却道:“明王,天时正暑,赴战非利。末将以为不如且休兵聚食,收掠蚕、麦,然后图之!”庞勋一时也没主意,这时外面报进来,说有一个唤作安文佑潞州人前来投军,却不肯往校场去,在前衙嚷着要面见明王。庞勋欢喜道:“此必是奇士,不可不见!”便起了身。

第二日晨参才散,他爷便来了急报,马举于十八日入晚后三道渡淮,火烧城西大寨,王弘立战死,吴迥率残部退保徐城,泗州围已解。庞勋愣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看,他爷说已将此事掩了,以免人心浮动。教他也不必显扬,急乘胜南击康承训,则犹可一搏,不然大势去矣!(注:徐城,泗州下属县,非徐州城)

庞勋兀自闷了好长时间,也没寻人平章,最终从了他爷的话。令李圆、李直兄弟合势,掠向兖州诸县,牵制曹翔一军,两日后自己押金龙军离开了丰县。两日后到了萧县,南距柳子一百五十里不到。当天晚上,李圆、李直来了报,曹翔留在鲁桥的四千沧州卒,吃李用与朱玫一迫,望风大溃而去。庞勋欢喜无已,战心逾坚,变更处置,定了战期:命留武(在徐州北)、小睢(在徐州东)、襄城等诸寨二三万人于当月二十九日迟明齐攻柳子,同时命宿州、临涣出军佯攻,牵制康承训眼目!

时溥这时已被擢为小校,隶在梁丕麾下,押十队五百兵,其中大半皆是李湘所部淮南败卒。梁丕到底是出身江湖,奉的便是仁义二字,敬的便是敢死汉子。时溥冒死复命,让他感慨不已。几回相接,更看出这厮不仅有胆勇,而且颇有见识,因此逾发青眼了,帐中置酒必然相唤,有事也使他预席。

时溥得了军机,便不由得生了心,一色难言彩,单丝不成纹!他不于此时反侧,更待何时?便于败卒中挑两三个人乖觉的,咬着耳朵将话说知了,遮了眼耳放他们往报柳子。逃兵天天都有的,便是知道少了人也不是什了不得的事!

康承训在柳子已歇兵近一月,魏博之败、曹翔之退,他倒并未大震惊,安史以来,河北三镇为国家立过什功劳?田弘正之功其实也不在渡河击李师道,而在以魏博归朝,阻断了成德与郓州合纵之势!曹翔撤之前虽没有与他通牒,但是撤之后转了牒来,此公是个知兵的,与其妄进,不如安退!

因此,在淮南败卒进入他的大帐前他便已知道了庞勋一军的踪迹,魏博已败,曹翔已撤,北面无警,这狂厮是必将另有所向的。他有想过可能会向宋州,毕竟宣武军大多随在自己麾下,泗州之围已解,直扑柳子非上策!若这厮是奔着柳子来的,倒不如先回彭城,路省不了多少,战胜返乡,于军心民心都大有裨益。因此他对败卒的言语有些持疑,可一问起李湘及扬州的情景,却说得丝毫不差,李湘他见过,便在柳子寨外,死得惨烈!遣出的侦骑很快就证实了淮南卒的言语,小睢的兵马已有了动作。

这时马举也送来了在泗州的最后一封书子,说扬州有警,不得不撤,只在泗州城里留了三千军。康承训是一再遣使往来平章,望马士举(马举字)能乘胜攻吴迥于徐城,再逼下邳郑镒,以清泗州境内之贼,如此一来徐州、宿州必然大震恐,大军迫之,则可有瓦崩之势!可这厮的心眼全在他的本镇,以淮南境内贼势尚盛为由,不肯应声。使了恁多笔墨口舌,却还是走了去,人道马铁锤似其祖,也不过如此的!(马举,善使铁锤,曾祖乃中唐名将马璘,封扶风郡王,赠司徒)

康承训虽是都招讨使,却也奈何不得,他并无指挥曹翔、马举之权,况且扬州若真有万一,不仅马铁锤有吃不了的罪,便他也得吃累,岂是小哉!招集众将平章了一回,众口纷纭,有嚷迎战的,有嚷固守的,甚至有嚷退守鹿塘的。

嚷迎战的以为庞贼其军虽新胜,然其军本是城市白丁,未经大战,今战未久歇,赴三百里来战,只出半军便可战而胜之!嚷固守的以为贼虽白丁,然徐州土风劲勇,不可轻视。且庞贼鼓妖言,托鬼神,足以惑众,出战则击溃魏博便可见一斑。与其迎战于野,不如固守寨内。待其疲弊而击之,可有拉枯摧朽之势也!

嚷退守的以为我能以火攻速下柳子,庞贼便也能以火攻速下柳子,何则?眼下之气候与上月无所异,河风频荡而燥热更甚,故马举渡淮,一火便焚却吴迥之寨!纵使天不助贼以风,徐、宿之军也可随时增援,而我军却无兵可增!曹翔已退、马举已退,不如我军也退,伺机进击,有何不可?

这些话都各有道理,康承训也没有决断。散了后,杨复恭扯着他叔父杨玄质明白告知康承训,绝不可退!康承训点了头,杨监阵没有当着众将面嚷出来已是赐他颜色了,退守鹿塘也确实非上策!我退贼进,鹿塘与柳子又何别?而其势其气大张矣!固守又确实有水火之忧,果有此事,到时全军六七万人马将半死于贼火半死于汴水!出兵迎战,三万战三万则未可言必胜,全军往战则柳子必为临涣、宿州所据,留兵少亦有此忧。且庞贼见大军往也未必肯战,若其引退,届时便是进退两难了!

康承训兀自在帐子里拧了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直到他儿子康传业、侄子康传圭捧了一盘酒肉过来,他才猛然间有了主意,便展了眉头,欢欢喜喜地接了酒盏。他的子侄不少,能克绍箕裘的便只有这两个。饮了一杯酒,他问道:“传业,你阿哥也说要出战,你以为如何?”今日晨参,康传业虽是站在帐外,帐内的话可没漏掉多少,这事他也思想多时了,便道:“孩儿以为莫若固守!这天气旱得紧了,未必无雨。孩儿问了宣武将杨彦洪,往年夏时雨水便不少。且火攻最怕无备,但使寨中有备,风火也无功的!”康传圭道:“这都是未然之辞,攻守势均,宁我迫人,人无迫我!”康承训笑道:“急什,阿叔这里还有一策,斟酒来!”康传业流矢又斟了一杯跪着捧了过去。

康承训接了,品了两小口酒,道:“迎击庞贼,难言必胜,迎击留武、小睢则不然!分兵设伏,迎于要路,先击溃此辈,再雷击庞贼!庞贼知他军已破,我军胜气而来,必然惊恐,不败何待?如何?”康传圭道:“阿叔此谋,可谓通神!”康承训笑着吃尽了酒,道:“戎事如此,人事亦如此,勿以小抗大,勿以弱搏强,方是富贵不败之道!传圭,你好刚勇,不能改时,将来富贵便不如你这兄弟!”康传圭笑了下,康传业道:“孩儿怎及得阿哥的!”康承训便是喜欢长子这点柔细劲,势门子弟多跋扈尚气,因此往往入仕则得罪于贵人,入军则丧命于贼虏,故多不能传家承业!似马铁锤一家,祖父富贵无比,父辈便败了个磬净,到他这身,禁军都不得入,幸是有祖辈故人看顾,才在山南得了个步奏官起了家!岂容易哉?岂不足为戒哉?

庞勋在萧县歇了三天,偃旗息鼓,轻装上路,昼宿宵行,两日后便到了睢水北岸,离柳子不过三十来里。当天中午,空中也不见多少风云,猛然就响起了焦雷,很快便有急雨啪啪啦啦的跳窜下来。闷头睡在帐幕中的士卒也很快醒转跳窜出来,欢嚷不已。庞勋一直在等小睢、留武诸寨的报,没睡,这雨一下他便心里更不安稳了,旱涝相仍,若是雨水频降,前攻不利,睢水大涨,则退无可退了!这场雨一直下到入晚后才停,濉水涨到了胸部。二更便要发军,可芳亭一带还是不见东边诸寨的踪迹!

庞勋心里不安稳,伙着曹君长观了一回天,便使人去唤梁丕、安文佑,梁丕此人虽是江湖盗贼,言行却有士人君子之风!曹君长搭话道:“明王可知梁将军出身?梁将军之父乃李师道所署沭阳令梁洞,李朝东讨,梁洞以县降于楚州刺史李听,爷娘妻子悉为李师道所诛。李师道败死,梁洞迁散职,后得罪去职,郁郁而终。梁将军乃侍妾所生,他爷也没留下什了不得的家业,养不了身子,终究入了江湖。往前人唤他郎君,后来才呼作了梁山狼!” (注:沭阳县,属海州。李听,李晟之第十子,李愬之弟)

庞勋还真不知有这一节的,他只知梁丕是郓州人,曾在梁山坐第二把交椅,与大寨主不相能,便投了微山虎许佶。李朝招募戍卒,许佶吃张实说动,毁寨应募,便随着到了桂岭。这就无怪乎与许佶、姚周的肚肠不一了,毕竟是有些根脉的!正说着话,梁丕大踏步过来了,长身长头,步步生风,既有郎君之仪,又有苍狼之气。

庞勋招呼道:“大山,来看看星斗,明日有雨无雨?”梁丕拜了起来,张了一眼天上,却道:“明王,末将得了些风声,不知当禀不当禀!”庞勋道:“吃口酒再说!”便回了帐。

三人在里面才坐下,也没报请,安文佑便撞了进来,还兀自嚷道:“明王,这厮们拦我,不成疑我是刺客?”庞勋笑道:“职之所在也,无敌,且坐!”这厮本是昭义军校,因性子粗直,吃罪了长官,便投奔了过来。人生得魁健,骑射枪槊更是了得,庞勋那日才走了周重,却来这么个人,实在欢喜,便将他托举起来,唤他作安无敌,使他做了骑军教练使,这次南下更是使他押骑军与梁丕做锋。

举了两碗酒,梁丕便道:“明王,军中有人传说,本月十八日,马举三万军已过淮解了泗州之围,吴迥大败,丧师七八,走了徐城!说得有眉有目,实在使人心惊!”庞勋一怔,道:“此话公从何听来?”安文佑道:“这话也到了我耳,多是康承训使诈!”梁丕道:“是诈倒也罢,若是真,柳子不宜往!”曹君长道:“天垂象,示吉凶。明王军至睢水而雷雨作解,天意甚明,此行必大吉,将军何多虑哉!”梁丕道:“有天意,亦有人事!马举若已过淮,宿州之军便不得动,而康承训必然知之,知之则士气必倍,兵力相当,以逸待劳,我军如何可胜?若连日大雨,睢水大涨,届时欲退又如何可得?”

庞勋点头道:“此正是吾所忧!至于泗州,吴迥与我二十载军中兄弟,果有事,彼必不肯欺我!”梁丕吃尽了手中酒,拜出来道:“明王,纵使泗州无事,末将以为此时赴战柳子非上策!康承训用兵持重,谋定而后动,大异桂岭所闻,非易与也!不如且移军芳亭,令宿州下两万军拔泗州,再返军夹击柳子!”此策不错,只可惜马举已在泗州了,庞勋点头,道:“容本王再思之!”安文佑道:“明王,远攻之师,岂合再思?不疾进则速退!”曹君长道:“明王自有定夺!”

本来庞勋唤俩人来是想告知真情,再平章一下进退的,现在却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不想退,进战尚有胜机在,退守则胜机安在?对于进,要下决心也难。他从来就不是个果断之人,在桂岭时,若非许佶攘臂,他到死也做不出来的。在帐外徘到三更左近,小睢、留武等寨终于来了报,说芳亭乃旧寨,为敌所瞩目,现已于下游过了睢水,迟明必可至柳子。同时,巡河卒来报,说睢水水位已跌至膝部。庞勋扭头问曹君长:“真人,此行果然吉乎?”曹君长道:“明王有茅土之分,又何忧也?”庞勋将头一点,便下了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军令如山,岂可骤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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