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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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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梁佩秋回忆起来,对徐稚柳是深怀愧悔的。事发时她不知道他另有计划,当他真心为权势蒙蔽,沦为屠狗。

她遗憾他才华蒙尘,惋惜他境遇颠沛,为他那双稀世工匠的手倍感唏嘘,继而痛恨他不能为此坚守的一切软弱和唯利是图。

当他输给自己时,一种本该圆满的东西变得破碎,她字字泣血,声声诘问,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大肆批判,俨然圣人姿态。时至今日,她恍才觉察到自己的私心。说到底,比起明珠蒙尘,她更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从小到大追逐的明月沾染风尘吧?

可是她忘了,徐稚柳也是人,是活生生的肉体凡胎,有人欲,就有爱恨,有坚垒,就有软肋,不是被她捧在神坛上冷冰冰的像。

当她为四六之死指责他面目全非时,他没有为自己作过多的辩驳。她认定即便四六作了伪证,也不该由他亲自动手。

可是在今晚,周齐光带她看到了真相真正残酷的一面。

吸着瓷业的血,啃噬着景德镇根基的腐败阶级,让一个经营多年的大窑厂一朝楼塌,数百窑工瓷工失去生计。而这些阶级,非但没有受到朝廷法度应有的惩治,反而越发嚣张,打着万寿的幌子公然侵吞民脂民膏,在南北战乱、民不聊生的乱世之秋趁火打劫。十数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踩着弱小,演绎着异曲同工的血淋淋的剥削。

这些隐身于对文石的怒,对张文思的恨,对父亲冤死的不屈,对权阉压迫的无力背后,构成了“杀人凶手”徐稚柳。

这些让曾经立志报国、为生民请命的人沦为一名刽子手。

可笑的是,她曾说过愿意成为他手中杀人的刀。他及时划清界限扯回了丧失理智的她,而她却失言了。

她的真善美没有杀尽屠狗辈,刀尖义无反顾地对向了他。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个结果?是惋惜,还是爱惜?是自私,还是宽纵?

她明明、明明用尽全力去爱他了。

这一晚,梁佩秋控制不住地再一次在周齐光面前失态了。

周齐光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她,心脏也不受控制地快要撕裂。他强忍着拥住她颤抖肩头的冲动,别开眼睛,一点点扯回被她攥在指缝里的衣袖,似疑问又不似疑问地说一句:“哭什么?”

她不说话,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山月清明,天地辽阔,或许爱恨也有期,成长无对错,他们只是在爱的时候恨了,在恨的时候累了。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远处的枯藤老树下,两匹马交颈闻嗅彼此的气息,云海之间微霞浮动。她忘乎所以地发泄对他的依恋,他不置一词地等她哭完。

不知不觉间,那双肖似故人的眼眸垂落下去,在她面上洒落点点星光。他们沉默对视,谁也没有移开眼。

在这一刻,多年以来她不曾明晰的对错、黑白,王瑜曾数次拷问过她的立场、愿景,有了具象化的展平。

或许只有这一个选择吧?变得强大,无比强大,曾经在她生命里闪耀的光芒才会一直闪耀下去。

否则,她将和他一同寂灭。

永生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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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后,景德镇有烧太平窑的习俗。

前朝时期,南人多为南宋遗民,在契丹、高丽等多民族中地位最为低下,被视为贱民。

那时的蒙古人被汉人和南人称为元鞑子。因对元鞑子统治不满,各民族间斗争连续不断。当时的景德镇据说每七户人家会被安排一个鞑子作为首领,鞑子可以为所欲为,就连新婚女子也得先陪他睡觉三天。

镇上人为了驱逐鞑子,利用中秋节吃月饼的传统,在饼中馅纸条,号召镇民在赏月的时候,一同把鞑子杀死。鞑子死后,镇民将尸体拖到河下或荒郊,将衣物丢进窑里烧掉。

从那之后,为庆贺太平,有了烧太平窑的习俗,

这一天孩子们三五成群到窑里捡渣饼,尔后扛着瓷器篮,篮边插一彩色三角旗,上书“太平神窑”,挨家挨户收木柴,或是去河下停泊着的柴船、岸上码放整齐的柴堆问主家收索,船老板和守柴人照例都是要给的,最后开始砌窑,砌之前,先在地上画一圆圈,刨平地,再沿线砌一层窑砖头,同时用几块完整的砖砌烧柴火的“槎口”,因大窑也是这么叫的,之后,在窑砖上隔花砌渣饼。

砌成的太平窑下面大上面小,像一座没楞角的圆宝塔。

孩子们雀跃欢腾,十分快乐。

成人烧的太平窑则更为隆重,由各值年窑主承办。窑囱烧红后,撒糠谷使火焰四射,泼白酒使香气扑鼻。其中以泗王庙、八卦图、戴家弄河下、千佛楼等处最为热闹,俱搭高台演撑公头戏,一直闹到天亮。

然而就在这一晚,伴随着烧太平窑和“铲街”习俗的一同展开,原本只孩子们玩闹的“拖死人过街”——模仿杀死元鞑子拖去掩埋这一游戏,竟演变成真实的杀人事件。

躺在木棍上脚蹬竹兜任由人牵绳往前拖的鞑子扮演者,像个死人被拖到荒郊。或许是其扮演太过逼真,一路行过景德大街,竟没一人发现“鞑子”已然咽气,直到次日清晨仍旧陈尸郊外,才被报给县衙。

经过调查,此人系行帮积重难返的牺牲品,因不满帮派规矩杂陈惹了头首忌讳,借机杀害,追根究底还是三窑九会没有发挥相应职能所致。

在新政改革的重要破冰期,作为当地最具公信力和影响力的行会,仍旧固守诸多老套、陈旧的条规,以至公权私用,风纪败坏,下塞上聋,百废待举。在中秋团圆的节庆日子,因监管不力出了人命官司,百姓积怨一触即发。

成立陶业监察会迫在眉睫,原先因夏瑛之死而被搁置的提案再度摆上台面,梁佩秋作为三窑九会实际的话事人,跟着被推向风口浪尖。

王云仙听闻消息后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脑袋都快被他挠破一层皮。

“难得太监不在,好好的过个节不行吗?非要闹出人命官司!也不知哪个杀千刀出的鬼主意,死就死了,撞这枪口上,真当太监脑袋被驴踢傻了,看不出这是人为设计吗?”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口干舌燥,绕回到桌前意欲取茶,不想一杯温茶已摆在案几上。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梁佩秋平静无波的眼眸。

“是我做的。”

王云仙端茶的手顿住:“你……那、那鞑子你杀的?”

看他眼珠子险些掉出茶碗,梁佩秋将他手背一推,令他坐到对面,这才解释道:“你未免太过高看我,我哪有杀人的本事?不过借由此事推进陶业监察会,确实是我的主意。”

至于行帮斗争死了人,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可依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死人或是板上钉钉的局面。她只是不想那人白白送死,遂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引导舆论,在安十九回镇之前先将陶业监察会办了。

“可是……”

王云仙没觉得结果有什么不同,做一做二,对安十九而言都是大忌。何况这事的关键还没到她自作主张这一步,目下情况是山中没了老虎,那些猴子闹起来,恐怕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头号走狗镇不住场子。

万一闹出个好歹,她兜不起。

“三窑九会那些个老酸菜帮子可不是吃闲饭的。”

“这是秋后白茶,刚从山里摘下的,你尝尝。”

她双手捧着窑里刚刚烧出的卵白釉碗,色泽质地已无限接近她在京中看到的那只皇家御用,心中不免欢喜,就着趁手的新茶,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汤。

秋日里来上这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汤,当真四肢百胲都跟着清甜起来,伴着余韵酥软骨头。

见王云仙一动不动,还执着于她的回答,她放下茶碗,听着那清脆落定声,缓缓开口:“我没有退路了,云仙。”

“什么叫没有退路?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云仙不知她和周齐光的赌约,一心以为这事儿才刚刚发生,“你不搅合不就行了?现在收手来得及!”

屋前门廊下映出一寸日光,她沐着温暖,想到那晚崖边的山月,心间经久不散的阴翳融化在难辨的情愫中。

“你知道吗?周县令说他在赴任的路上看到北地流民,和他们打听北地的情况,以此推断战事或有转机,加上朝廷派了大将军前去镇压,不久将传来捷报。就在安十九上书请求成立陶业监察会不久,边境果然传来好消息。你说,单凭其料事如神这一点,我是不是可以赌一次?”

安十九被叫去布政使司谈话,留守当地的鹰犬失去主心骨,作为安十九的股肱,正是她清理沉疴的绝佳时机。

有周齐光从旁配合,定会事半功倍。

至于结果如何,安十九是个聪明人,只要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不难发现贯穿此事的诸多巧合和离奇之处,包括御窑厂老师傅们的集体跳槽、中秋夜铲街的人命官司,以及周齐光夜观天象后的强闯等等。

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才是周齐光连番刁难的真正目的。

不过,比起能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徐稚柳“百采众长”的心血得以完璧,惠及瓷业、窑业每一粒等待已久的尘埃,那些都不重要了。

王云仙听了她的话更气了,气许多许多,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先问责哪一气,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和那狗官这么快就熟悉了?他还跟你说这些?”

梁佩秋:……

“你确定他能给你兜底?”

其实不确定,不过她愿意赌一次,遂安抚王云仙:“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好吧。”

最近徽帮人一直在找他麻烦。先前安十九自割腿肉,他也算吃了点红利,趁着福禄寿钱庄现银周转困难之际,抢了他们手中一桩大生意。

徽帮人气性小,容不下他,放出风声要叫他好看,他连日东躲西藏,若要再为梁佩秋分心,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看她信誓旦旦,便也没再追问。

午后三窑九会果然出了乱子。

民间对于成立陶业监察会的呼声日渐高涨,进而到了自发组织民议,推选德高望重的代表这一步。三窑九会的老板们一看这情形是要另立山头,顿时坐不住了,把人聚在一起开大会,要求梁佩秋这个实际主事人摆出态度,坚决抵制再成立一个成分相似的组织来分一杯羹。

梁佩秋问他们有什么举措可消除民怨,老板们接连出馊主意,有人还不清楚形势,张口就说大话:“不就死了个人?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叫他们闭口,休要再生事端,否则定叫他们在景德镇吃不到一颗好果子。”

“这事儿谁去办的?怎么能让人闹起来?”

“不是,那行帮自家的事,作何要我们三窑九会赔钱?”

“说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个行帮孬怂成这般?干脆把人推出去认责得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只怕这么一来,行帮之间心存怨怼,今后串通一气,欺上瞒下,不好管教。”

“不可不可,凡出事就推个人出去受罚,以后谁还信服咱们?”

“你们还看不明白吗?规矩之所以苛刻,防的就是这一天!这帮人成天的喊打喊杀,要不杀一儆百,如何能立规矩?”

“听你的意思,反倒要借这次的事,重新整顿咱三窑九会的规范?”

“这这这……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让你推出个人你不肯,重新整顿你又不肯,你个窝囊废能干成什么事?”

“说谁呢?我爹是为大局着想,多方考虑,你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我呸!要不是你家先祖有先见之明,多多置办了田产,能让你一个不肖子孙带资入会,问问在座的各位,谁把你放在眼里?”

“姓钱的,你以为好到哪里去?打量我不敢揍你?”

“就你那个窝囊废的爹生的种,敢吗你?有本事来揍啊,来来来,我脸就放这儿,你……”这话还没说完,一拳头迎面而来,痛呼声响起,两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场面当即乱了。

梁佩秋及时退避到后院,在天井下赏花。

半柱香后,动静渐止。

她撷着一朵小黄花儿慢悠悠晃回到堂屋前,一看座中阁老长辈们脸上无不带青挂紫,胡子衣带都扯了个没形,人都还强撑脸面,大马金刀各执一方坐着,狗腿们龇牙咧嘴站在身后,用凶狠的眼神为未尽的硝烟助阵。

梁佩秋轻咳一声,叫人为老板们上茶。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如今的三窑九会……和那出了人命官司的行帮没什么不同,秉持一样的宗旨,推行一样的陈规,在一样的环境守一样的陋习,不行改革,迟早覆灭。”

她声音徐徐,好似在讲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今日情形就是最好的佐证。”

当头有人不满,意欲陈词,被梁佩秋抬手打断。

“各位老板若想子孙后代用拳头守护家业的话,那就尽管闹吧,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传出江西,直达天听,叫皇帝陛下一道圣旨将我们全都抓起来。”

“梁大东家!你休要信口雌黄,当我们是被吓大的?”

当首一个老者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扫向写有“宗匠陶钧”牌匾下鹤立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华,尚未及冠,犹记得年初上位时还有几分局促和不安,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通身威严不提,还携有一股内有诗华的度量。

说实话,若非陶业监察动了三窑九会的根本,他是愿意奉这少年当掌舵人的。况且她还有太监撑腰,轻易得罪不起。

不过,乡绅豪族也有不畏官权的底气,惹急了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大道理谁都会说,你以为随口扯些仁义道德,再拿皇帝耍耍威风,我们就能听话?梁佩秋,你未免小瞧了我等。对内,各家的确各有考量,有竞争之嫌,不过对外,谁要敢动三窑九会的权威,得先问过我们几个老家伙同不同意!”

其狗腿子一喊“大家伙说是不是”,顿时一呼百应。

梁佩秋被排山的气势慑到后退,抵在摆放青花瓶的楠木座架上,说道:“这是安大人亲笔手书,皇帝御笔批复过了明路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从?”

“谁说我们不从?”老者道,“你们办你们的陶业监察,我们继续我们的三窑九会,彼此互不相干,任你们草台班子唱大戏,我等一概不管,只要……别打三窑九会的主意就好。”

老者眼里闪过精明之色,梁佩秋心叫不妙,恐怕她的心思都被看破了。也是,三窑九会深植于景德镇大街小巷,怎会不知御窑厂的变故?如此推断,安十九不惜打脸自己的决定背后,意图乃为分割三窑九会的财产,完全合情合理。

当然梁佩秋想要的不单单是陶业监察会,而是在不花经费的前提下实现这一点,并顺利取缔三窑九会。

两者不是并立的关系。

而是,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觉察到方才的一出闹剧,或是他们提前串谋好演给她看的一场戏,旨在试探她的立场,亦或她所代表的安十九的立场。

梁佩秋不由攥拳。

“您说笑了,若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各行其是,倘若意见冲突,那些小窑户和坯户,又该听谁的?这并非解决事情的办法。”

老者抬眉,不乏赞许地点点头:“所以,这才是我等聚众在此的目的。在座的都是行业先驱,家大业大,不好为难那些个小窑户小坯户,便由梁大东家受累,想想办法,如何拆了那草台班子,让我等都不为难?”

其后有人附和:“原想说等安大人回来再一切从长计议,如此事发了也好,叫梁东家费心了,这事就先不劳烦安大人了吧!”

这是提醒她,不要给安十九通风报信的意思。

梁佩秋不免想笑。

她本意是为了趁安十九不在偷天换日,不料老板们也存了同样的心思,想借她之手清理门户。日后安十九追责,总归有她顶在前头。

“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想想办法。只是,若民议太盛,无可阻挡时,该如何是好?”梁佩秋试探着问,“想必两败俱伤不是各位想要的吧?”

事儿真闹大了,即便他们扎根当地的豪门望族撑腰,加之法不责众,不会有性命之碍,也说不准那帮贱民豁出去,不顾王法地做出些什么。

各位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拿定主意,对梁佩秋道:“此事切不可耽误,还请梁大东家三日内给我等一个答复。如若不然,这主事人的位子你自移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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