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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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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一年五月中旬,颍州南建城

街旁的客栈进出着客人,客栈里楼上住人楼下吃饭。迈过门槛去,半达不官的贵人,邋遢布衣的百姓,还有些年轻剑客,谈论着十三剑会。

十三剑会十年一届,由五宗中的剑巅极意宗举办,向天下剑客邀约,共同问剑论道,最后能位列前十三者,便是天下十三剑尊。

年轻的剑客们好奇当年定下的十三剑尊,如今又是何等水平,更好奇会不会杀出新秀,将十三剑尊顶下尊位。

十三剑尊已经蝉联多年,就连末位都无人能撼动,所以他们不觉得有人能将他们斩于马下。

要真有,可能也只有西洲府府主,被江湖尊为萧宋第一剑的人。

可西洲府在江湖粉墨登场却又转瞬即逝,销匿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们得罪了五宗四城——江湖九大顶流势力,被灭了满门;有人说他们是大隐隐于市,云游天外不问江湖。

到后来,人们开始渐渐觉得,西洲府不过坊间杜撰的传言罢了。

那几个年轻剑客的隔桌,坐了个白面书生。书生长相清秀,手捧书卷,细细瞧去,应该是本《大学》。

“砰”一声,酒馆的大门突然被从外面踹来,尘埃惊起,飘飘洒洒在光线下。馆内一阵惊呼,竟又突然出奇的安静。

书生被这一声惊响乱了心神,眉头一皱,眼里的光线也像是被什么挡住一般暗下一块。

他顺着瞧过去,大门那前后交错站着四个彪形大汉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往那一摆,好像排成了“凶神恶煞”四个大字。

掌柜的那敲算盘的手僵了片刻,而后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问道:“诶那个,几位客官,你们是住店还是——”

“砰!”

不待掌柜的把话问完,为首的抽下九环大刀一猛子劈下,柜台豁然从中间被豁开个口子,连同掌柜的那手里的算盘也一起裂成两半,算盘珠子在地上撒欢乱蹦。

大汉肃了肃嗓子,扫了眼屋子里一群慌张的客人,叉着腰道:“爷几个,江湖人送南建城‘八江蛇’!今儿来了,就断不能空着手回去!把你们身上之前的玩意儿都交出来!动作都利索点,别让爷几儿等急了,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身后那三人待他话毕,也把扛在肩上的大刀落下来,拖在地板上慢慢向着屋子里不断后退的客人们逼去。

“‘八江蛇’?我还‘半天龙’呢!瞧你们这几个个个魁梧彪壮,明明是大丈夫,却在国难当头不去参军入伍,偏要当起打家劫舍的匪!自家人抢自家人,也配得上是江湖绿林好汉?!”

这站出来说话的正是那白面书生。

几个匪被他呵住,竟觉得有几分趣味。

匪一:“(呵呵一笑)国难当头和爷爷我有什么关系?这天下谁当王不是当?只要挨不着我吃喝拉撒,管他姓‘平辽’还是姓‘萧宋’!”

匪二:“参军入伍有什么好?一年不着家一趟,见不着媳妇儿见不着娘,就拿那几个臭铜板,死了连尸体都没人收!”

匪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毛头小子也敢出来教训人了!还‘半天龙’?(嘿嘿一笑)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喜欢出风头的‘半天龙’,到底有什么本事!”

书生一惊,后跳一步从凳子就窜到了桌子上,而那九环大刀劈头盖脸直接劈卡在了他胯下的桌面。匪首见状,手腕一转提刀上撩。书生大惊,一屁股栽倒在桌子上,倒也是有惊无险的又避了过去。他见匪首提刀再起又是要冲着自己脑袋落下来,来不及起身,索性俩眼一闭……

“铿——”金石嗡鸣声钻进他耳朵。他抬眼一瞧,一把长剑挡住大刀——是屋子里那三位剑客。

屋里众人见有人出手,有了喘息时机,纷纷挤上楼去,书生也趁这空档滚下桌子。一位剑客抽神对书生道了声:“快走。”书生听了立马应下,转身几步迈上台阶,刚拾上四阶半,却正好撞进个下楼来的男人怀里。

他向后一踉跄险些摔下,被那男人一把扣住手腕稳住身形。他这才得以抬眼瞧清男人,他好似一副漫不经心又不没睡醒的神态,继续向着楼下悠悠走去,明明不过二十四五的脸,却一头白发。

他叫黎江楚,就是七年前死了没埋的那个。我想你们已经认识过了。

七年前他入宫夜刺,最后被人捡回条命,可当他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他坐在野旷天清高的地方,两肩缠好了纱布上过了药,连面具都还戴在脸上,独自怅然在天地间。

而后七年他离开京城离开萧宋,说来话长可却又乏善可陈。而如今他再次回到萧宋,家国却已物是人非。

今年二月末,平辽再次南下进攻萧宋,赵康帝本就行将就木,愣是被平辽那乌泱泱的阵势逼近了七重棺椁,一水的烂摊子全甩在了当年的新王赵晃脑袋上,连条能给赵晃擦脸的毛巾都没留。

而随着老皇帝一起走的,还有七年前靠着将士们血肉守下来的定军关,和江楚他爹黎长洪。江楚自己都想不到,那夜长乐殿外就是他与他爹的最后一面。可笑的是……竟以那样的方式。

江楚拍了下书生肩头,“走路悠着些。”

书生看着江楚从自己身边走过,急唤道:“喂喂!你去哪啊你,你跑反了!”

江楚顿了一下,“嗯?没反啊。”

“人家都往楼上跑,你怎么往楼下跑!”

“我下楼找吃的去。”他指了指楼底下,说完就继续下去了。

“(嘟囔)找吃的?你找死呢吧!”书生有些放心不下这看起来缺个心眼的男人,挣扎一下跟在了他屁股后头。

江楚下楼来懒懒扫了一眼战局,瞧见了那边有个功力稍差落了下乘的剑客。而他身前的土匪已经裹脑一刀就要冲他面门劈下。

江楚随手在方盒里捞了把瓜子,看了眼腿边的长凳,脚尖一勾抬腿一踹,长凳四条腿滑着地板直直顶在了那土匪的腿腘窝处。

土匪挨这一下直接跪在剑客面前。二人面面相觑竟都愣了一秒。

剑客先做反应,剑面一横抽在土匪脸上,抽得他龇牙咧嘴,而后一指点其穴封其脉将其钳制住。

而那被江楚踹出去的长凳砸到土匪后腘窝竟又带着反弹的力劲滑了回来,好巧不巧停在了他下落的屁股底下,让他坐了个稳稳当当。

书生在后面瞧花了眼,掉了下巴凑了过来,“哇!您这一招……高人?”

江楚觑他一眼,笑了笑,腾了腾屁股道:“不是什么高人。(嗑瓜子)坐吧。”

书生抬起腿坐进来,看着那边还没结束的混战,问道:“咱不用帮帮他们?”

“不用,他们应该快打完了。”他把刚才捞在手心里的瓜子摊给书生一大半,然后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浅浅一层洗去杯内灰尘,斟了杯茶水递给他,“你叫什么?总不会真叫‘半天龙’吧?”

“(挠头一笑)韩书良。书卷的‘书’,从良的‘良’。”

“自己一个人?”

“不是,我还有个护卫,只不过出去给我去捎信了,叫我在这里等他,结果就摊上这些个匪,真叫人发气!”

“萧宋七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市井无序官场腐蠹,从根烂的,枝叶也活不长。”

那老皇帝闭了眼,坐上金銮宝座的是三皇子而不是二皇子。江楚从别国一路入萧宋境内,天高皇帝远的市井巷陌里谈的竟也是这两个皇子。

都道老二是个精明能干的仆,老三是吃喝玩乐的主,每当有一嘴老二被人叹惋,定有十嘴老三被拉出来鞭尸。

可皇室就是这样,管你老大老二还是老三,有德还是无德,都得看顶上一人的心思,都得受着千百人的算计,朝堂与后宫谁都在赌,赌赢了加官进爵,赌输了身败名裂。没有刀光剑影的争斗,却往往更腥风血雨。

韩书良不过初入世道的书生,还不明白这话背后的话。

那边的战局,四个土匪已被钳制了三个,还剩一个自知不敌也不再讲那兄弟情义,抽身向着门外夺去。

那几个剑客立马跃步追上,眼瞧着最后一个土匪近在眼前,正欲扑上去将其束缚,却听一阵锐耳剑鸣自门外响起。

只见一道剑锋透着寒芒将那土匪的脖颈横斩,尸首牵着粘稠又鲜活的血液,彼此分离的空隙间,一双清冷锋锐又威严的眉眼缓缓抬起,和他们惊诧的目光交织。

土匪闷声倒地,脑袋滚了四五圈,身子直直向后栽去,溅起地板上的灰尘,血溅了三个剑客一脸。

门外的光打进来,将门前那个人影勾勒。

他衣着楚楚,黑色衣襟镶金缕,流纹裙袖镌祥云,乌丝发顶金玉冠,穗带飘隽定银簪。他即是老二,如今的宁王,赵昱。

……

“(哆哆嗦嗦)杀,杀杀杀人了?”装柜的抖着手看着地上的尸体,怕自己眼花了瞧错了挤了挤眼又瞧了下,开始对着走近屋子的赵昱哭诉,“哎呦呦我说大官人啊!您这在这儿杀了人,我这小店还怎么开啊!您说这一天天的,都叫——”

他被赵昱斜来的冷冷一眼噎了声,喉咙一滚看向了那三个剑客,喊道:“你们!你们瞧瞧你们把我这店里打成什么样子了!赔!赔不清楚别想走!”

赵昱没管身后那三人对一人的扯皮拉花,径直走向江楚在其身前坐下,淡声道:“扶玦,又见面了。”

江楚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可一点不想见这王爷。要不是自己大腿被桌子凳子别住,另一边被韩书良堵住,他早跑了。

因为看见赵昱,就意味着“少将军”的身份向他伸出了手。

黎长洪在战场饮恨西北,而其手底下的军队,与驻守前线的军队一样特殊,不是京城分派前线禁军,而是世代传下来的家军。

家军比起官位更加认人,父终子继才最名正言顺的。

如此,江楚是最适合的衣钵继承人。

可他当了七年的闲云野鹤,早就不想管这国家的一水烂摊子,独来独往一个人,现在翻个身突然告诉他又不得自由,他才不想干呢。

韩书良见赵昱坐下,拱手道:“小生韩书良,不知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江楚见赵昱淡淡觑了眼韩书良,不愿搭理的模样,打圆道:“叫他赵大哥,叫我扶玦兄就好。”

韩书良听罢,再次一一见过。

赵昱觉得脚底下踩了个东西,拾起来才发现是本《大学》,对着韩书良问道:“你的?”

韩书良一敲,半起身双手接过道了谢,自己拭去上面灰尘。

赵昱:“(不屑)不就一本书么……”

韩书良:“赵大哥此言差矣,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典籍里面可都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赵昱:“几本圣贤书就想济世经国……”他好像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江楚一声清咳断了话。

门外夺进来个带枪护卫,被门口三对一的唾沫横飞惊了一下,捻手蹑脚夺进来仓皇询着韩书良平安。

韩书良点点头示意他没事,站起身对着江楚和赵昱拱手道:“小生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与二位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赵昱待韩书良走后,才开口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么?”

江楚打他国回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赵昱了。上一次他就插科打诨把这事儿糊弄了过去,可他发现,有些事情可能真是命中注定,时候到了躲不掉也避不开。

江楚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自贬道:“我一无绣吐金莲之口舌,二无一夫当关之武功。您麾下多我一个于事无补,少我一个啥也不缺。何况这么些年,我就是个闲散人,殿下不嫌啊?”

“将门之后,怎么成闲散人了?”

江楚手欠地把杯子桌上转了起来,自嘲一笑道:“将门之后……门殚户尽,算哪门子的将门之后。”

“……本王不该提这事。”

“没什么不该提的,世事无常罢了。说不定没过几年,我也地上一躺,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到时候王爷您要是还惦记着我,说不定还得劳烦您腿来吊个丧,也算我死后荣幸了。”

赵昱:“……”

赵昱不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还是黎长洪跟黎江楚八竿子打不上一着,但他知道,黎江楚现在的精神状态是极好的……

江楚也没说话,把茶盏叩在了桌子上。他这次回来不是凑那些剑客口中的十三剑会的热闹,他也没那资本。他在外遇到个白胡子老头,神神叨叨地坐他面前告诉他,不出五年天下必定大乱。

可天下大乱管他黎江楚什么事?还不出五年。在他看来,极意宗办十三剑会,各国剑客云涌萧宋,不出一年天下就得大乱。

可那老头却在他面前写了三个信息,分别是——景炎三十九年;深秋;长乐殿。这三个信息矛头直指他当年夜刺之事,那白胡子老头又如何得知?

老头告诉他,萧宋京城有样东西,必须他亲自去找,只要找到了,才有可能平息天下乱局。黎江楚没那拯救苍生的凛然大义,他对当救世英雄也不感兴趣。

这么些年,江楚发现君子难为但小人好做,所以他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他亲自去找,然后等他找到了,再甩手扔掉。天下爱乱不乱,他横竖都能活。

这才是他回萧宋的目的。

江湖的风波,卷进去,要么凌驾顶端俯临众生,要么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朝堂的海水,陷进去,要么功成名就一人之下,要么斩首示众连坐满门。

这两条路无论走哪一条,都无法回头,想要全身而退,除非在最高峰上渡个劫沾上些仙气。

可赵昱的出现硬生生给他的前路掰出了一条岔道。

这七年来,朝堂上无数异党都被王剡连根拔起,他并三司重归于户部,身为宰相又兼枢密使,朝中军政大权笼络一手,新王赵晃名存实亡,唯一有能力与他分庭抗礼的,就是身前坐着的手统前线四家军队的宁王。

而上了宁王的船,就等于卷入了朝堂里的风云诡谲。江楚的前半生在七年前那夜被一刀斩断,自此七年浮云变幻过眼云烟,却一直未能给前半生谱下终章。

而现在,避不开的终究又咬住了他屁股,甩不掉就不如带着一起前行。

江湖与朝堂这两条他躲了多年的路,现在得一条腿儿一条路,并驾同行了。他唯一能做的,是乞求这俩道别岔得太开,不会把他撕成两半。

他觉得自己本该是个死人的,除非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此去东行,那些新仇旧怨,不管是否圆满,他都该自己去画个句号。

终章已经开始,该见的人,总要重逢……

……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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