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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菩萨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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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堂三楼外廊,江楚和昭卿间隔一人的距离,倚在栏杆上吹晚风听蝉鸣。堂内灯光打出开敞的侧门与窗棂,映在二人肩背上,也映着他们脸上方寸明灭。

昭卿看着手里握着杯子里的紫苏饮,手指通过杯壁仍能感觉到它的冰凉,“我有时候很喜欢看日下的紫苏饮,像夕阳云霞,通透澈亮,干干净净。”她说到这,头不转眼转,见他眼里笼着月光,面颊被堂里打出的光亮了半片,一样干净。

江楚垂下眸子看了眼杯中的紫苏子,被月光照得失去本色,“取紫苏叶清洗干净,沥干后温茶炉烘焙。烤些甘草,再取些陈皮,与紫苏叶一起放进壶里煮沸,再加糖,得熟水,待汤汁降温后,切开香橼榨挤出汁水,滴入熟水,(笑)就得到你想要的云霞了。”

“你会做?”她见他点头,“和谁学的?”

“我爹……还有我叔。”

她恍然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的剑术呢?”

“也是我爹。怎么,想学?(故作纠结)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昭卿挥手拨掉他这偶尔的贫嘴,“你那天又没赢我。”她稍稍敛下嘴角,又问道:“令尊是,江湖剑客么?只是好奇,介意的话就当我没问。”

江楚转过头看着她,笑道:“我爹是,戍边将士……”

昭卿一怔,便对其父的态度肃穆起来,又像是对江楚身上某些东西有了答案一样,自顾自喃喃着:“难怪……”

“你呢?你的剑术和谁学来的?”

她面色一僵,垂首摇头苦涩一笑,连着头发上的清辉一起甩下去,又被月亮泼了薄薄一层,“很巧,也是我爹……”

江楚眼睑好像被她甩下的清辉压下,又落在心头垂下来,他唇前噙了一缕风,在齿间逡巡三圈又悄悄溜走。

昭卿:“能好奇么?你的头发,有人问过吗?”

“(淡笑)没有……(捻着垂在肩上的一撮)它生下来就如此了。”江楚看向昭卿,她那满头白灰,在月色下泛泛银光,可他却不敢问了。

她眸里的琥珀酒光像是芡满了她的陈年往事,用血结成痂又凝成疤,却总是褪不下,别人去揭,一定会带起血肉。

“南姐!”许言招摇着步子走过来,用身子把打在那二人身上的光遮去了一半。他目光渴望又热烈的看着昭卿,却在视线挪到江楚身上是陡然转淡,“呦呵,黎兄也在啊……”

他故意没眼力见的插在二人中间,胳膊搭在栏杆上问道:“聊什么呢?带我一个?”

昭卿:“(顿了顿)在聊,《滕王阁序》如何得成。”

许言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他才华横溢么?”

江楚却和昭卿不约而同笑了。《滕王阁序》是非才华横溢不得成,可还有一点是王勃自己抢人风头。在王勃身上说好听了是年轻气盛不经事,可在许言身上说难听了,不就是没眼力见么。

可王勃少不经事能就千古名篇,他许言没眼力见能做什么,顶死了惹人嫌。

昭卿觉得拿这事儿暗讽许言是脏了王勃的声名,可偏又在这不晦深隐的典故,她以为能让许言吃了埋汰拍屁股滚蛋,却不料这混日子的人真是啥也不懂,她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向王勃磕头赔罪了。

许言不明所以,索性抛诸脑后,瞧见了昭卿手里没喝完的紫苏饮,明知故问道:“诶南姐,是紫苏饮吧?”他没等她回答,“正愁着膳堂里卖没了找不到消暑的,南姐赏个光?”

昭卿眉眼情绪不明地觑他一眼,而后竟把手里的紫苏饮递给了他。他接过紫苏饮嘿嘿一笑,把杯口抵在唇前昂首喝下,不忘斜过眼瞧着江楚。

江楚垂在额侧的白发挡住了打来的光亮,也正好掩住了他眉眼笼下的几薄阴霾。他见昭卿撑起身子绕过许言又倚在自己左边,想把阴霾挥去又想留下一缕,不想让她发觉又偏想让她看见,好让她知道自己心里萦上的不快。

他如愿以偿,昭卿确实看见了。她伸出手问道:“还喝么?”她看着他不觉启唇,带着难以置信与自我怀疑稍稍直起身,含笑认真问道:“可以吗?”

江楚犹豫着把紫苏饮递给她,他有些抗拒,不是抗拒她,而是抗拒自己喝过,怕脏了她。她却毫不犹豫地接过去,抿唇抬杯,当着许言快冒火的眼睛入了喉。

江楚看着她引颈而凸显的那几不可见的喉头滚动,让他口中的紫苏余香多绕了丝别的味道,复杂又让他回味。

堂里的萧也韫坐在那喝着自己的饭后闲茶,瞧见那边廊外的三个人,扫了眼身边的何鸪,唤他一声,下巴对着那边那仨扬了扬道:“请你帮个忙,把许言拖走。”

何鸪瞧了那边两三眼弄清了大概局势,笑道:“萧斋长你不能这么不厚道啊,这遭人记恨的事儿,我不干。”说完又低头吃自己的饭去了。

萧也韫不想拿人当枪使,只是他去,许言定然不会走,只有何鸪这种能跟他勾上肩搭上背的,才能把他拖走。

他敛目淡淡道:“杨先生前几日布置的功课,何鸪你还没开始写吧?我记得明早就要交了,你打算今晚奋笔么?”

何鸪嘴里的饭菜嚼了三嚼突然一顿,筷子“啪”一搁起身直奔许言而去。他从许言背后一把圈住他,吓得许言登时挣扎起来,便立马耳语安抚道:“哎哎哎我,是我!走走走我跟你说个事儿!”

“哎你干什么?啥事儿啊不能在这儿说?”

“(直接绑走)这不方便说话,诶你肯定感兴趣!”

江楚瞧见了堂里喝着自己闲茶的萧也韫,偏头与昭卿相视一笑,而后转回身对着栏杆,垂首靠着余光注意着她,半晌后瞄见她饮了口他喝过的紫苏饮,问道:“这算什么,故意气他?”

她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眼自己手里的杯子,而后左右周旋晃起,瞧着里面荡着自己与月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气许言的,她只知道,她刚才是不想让江楚在许言那受了气。

“(玩味一笑)你觉得呢?”

江楚摊了只手稍耸肩,“我不知道。反正,他要了,你也给他了……”

她视线在江楚侧颜上一挑一落,解释道:“我是不想让他空着嘴乱嚼一通,在这里扰了清静。”她顿了顿话,“介意么?介意的话,我以后就不给他了,不管什么。”

“(眉梢微挑)你认真的?”

“嗯,我认真的。”

江楚眸子在她眉眼处跳跃,拢肩挺身抿唇一笑,转了个身正对着大堂打过来的光,胳膊肘跪在栏杆上,旋儿沉肩平下嘴角。堂内的喧嚣声仿佛与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有月摇树影,风响蝉鸣,光揽虫盈。

他昂起头看着河汉,“你经常和人这样吗?”

“嗯?什么样?”

“我们现在这样。”

昭卿端到唇前的酒杯顿住,而后落了下去,“有时候。”她偏头望着他,笑问:“觉得我轻浮?”

江楚直首又歪去头,视线和她交织片刻,笑着挪回河汉,摇头道:“怎么会……和朋友闲谈,再正常不过。”

昭卿侧过身子歪在栏杆上,“(笑)所以我们是朋友了?”

江楚也侧过身子歪在栏杆上 “(笑)我还以为我们之前就是了。”

他们从并肩向外变成了彼此相对。

江楚看着她,清辉洒亮她左半脸,余下的落她肩头;灯光弥满她右半脸,剩下的曳她雪发。这两厢在她挺拔的鼻梁鼻骨与鼻头上下一线处泾渭分明。

她一只眼里盛冷月一只眼里盛暖光,像是两杯截然不同的酒灌进江楚的喉咙,醉倒他九万八千梦,不知道南北西东。

而此刻昭卿眼里的江楚亦然,她就看着他用他那眼里的一江秋水寒笼烟纱,望着自己,像是要望穿什么一样。她浑然不觉地翘了唇角,而江楚见她嘴角笑意,也不觉笑了起来。

昭卿:“你笑什么?”

江楚:“是你先笑的……”

昭卿:“我先笑的吗?”

江楚:“你那日为什么要抢那木盒?”

昭卿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护?”

“我路上盘缠没了,顺道做个镖师赚点路费而已,我总不能张着嘴喝一路风喝上来吧?”

“(笑)活得这么窘迫?(开玩笑)那今儿岂不是让你破费?(对着江楚晃晃酒杯)回头我请你。”

江楚悦着她这最后一句,但绝不是他穷到叮当响地觊觎人钱包就擎等着吃别人一顿。同时他也发现,她悄无声息地抹灭了自己的问题。他不是傻子,她愿说的她会答,她不愿的,自己没必要再开口讨那无趣。

昭卿喜欢江楚在这方面的聪明劲,可她有时候又希望江楚愚笨些,多问自己一点,说不定她就会把自己的更多告诉他。

昭卿:“所以,你事后怎么交差的?”

江楚:“我本想上门赔罪,可那家人已经全搬走了……”

昭卿:“对不起哈,我也身不由己。”

他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把胳膊探过栏杆,在靠过外廊来的树梢间,夹住一片未老先衰的叶子,捻在手里转了转,“当时没想到,其实舞剑卖艺也不错,来钱少点但稳妥的多,你说呢?”

昭卿挑着眉头笑问:“你卖艺?走一路卖一路?”

江楚:“嗯等等?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昭卿低头忍笑,耳后的头发顺着垂了额前,又被她勾回去,“你要真卖艺去,可一定和我说,我去给你捧场叫个好。”

“去都去了,就捧场叫个好?”

“(笑)算盘打在这儿是吧?”昭卿从他手里取来那片叶子,放在身前转着它柄端详,偏头问道:“那要我现在买你整场,你能舞给我看吗?”

江楚怔了一下,开着玩笑道:“你要想和我打架你直说昂,别收了你钱到时候我还手都不好还。”

她笑出声道:“我没有……”

江楚渐渐敛下笑容,“其实当时要真在街头舞剑卖艺,也不好……”

“为什么?你不是说稳妥吗?”她没得到江楚的回答,只得到江楚打过来又挪回去的目光,她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如果他当时没当镖师,他们那日也不会遇见,虽然早晚会在学府见面但……是在各自行路匆匆错肩,还是和现在这般惬意闲谈,谁也说不准。

也许对于黎江楚来说,以后会认识另一个南昭卿;对于南昭卿,以后会认识另一个黎江楚。可恰是缘分,让他成了她认识的黎江楚,让她成了他认识的南昭卿。

昭卿:“有时候真觉得你心思像个…姑娘一样。(笑)要是以后你娶个像我这样的妻子,可指不定谁哄谁呢……”

“(笑)娶像你这样,有什么不好么?”

昭卿以前觉得,江楚像内敛的被动方,可现在她突然发现不是,他好像知道怎么主动,只是握着方寸,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去“顺水推舟”再“借势反攻”。如果这招接不下,攻守相易不过顷刻之间。

昭卿不会甘愿被动吃招,无论什么博弈,她向来不喜欢做输家。

“温柔顺从,体贴细致,知书达理,好像这才是你们的大多数追求的姑娘吧?”

江楚眼皮一挑,半笼着眼觑着她,而后挪开视线笑了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昭卿:“愿闻其详。”

江楚:“可能我们本不知道,但是别人会用他们眼里的我们,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但你不自觉就按照他人眼里的‘自己’活下去了。”

昭卿:“所以往往优秀的人越优秀,平庸的人越平庸。”

江楚:“身边的所有人都像一面镜子,总是照着你,试图告诉你他们照出来的你是什么样子。他们总要告诉你,你该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事,该交什么朋友,该娶什么妻子,该嫁什么郎君。自我的建构,需要他人来映射,很可笑不是吗?”

昭卿:“(笑)聪明。”江楚在肯定了不符世俗眼光的昭卿同时,也向她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但昭卿的弃马进车是为将他一军,“那你会么?娶像我这样的姑娘做妻子。”

江楚撑起身子看了眼月亮,歪过头来对她笑道:“生生灯火,明暗无辄,以后总会知道的……”

“不早了,我功课还没做完,明早要交了。”他拍了拍袖子蹭下来的木碎屑,“明天见。”

“明天见。”昭卿扬着嘴角目送他的背影,又转过身倚在栏杆上,独枕晚风。她敛目看着手里那被他喝过也被自己喝过的紫苏饮,抬杯一饮而尽,又看着手里那片叶子,慢慢摊开手心。

叶子被风掠走,临前勾了下她指尖,在空中如江上舟漾了漾,转而消失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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