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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初次交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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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县路派出所里的警员现在多少都有些火气憋在心里头。三间审讯室里关着三个人,他们进不去,也动不了手。有些个血气方刚的,此时正咬牙切齿地苦苦捱着,可盼望刘巡长给个命令让兄弟们好好招呼招呼那几个歹人。

上回眼睁睁上当受骗被下了药,整个警局除了外出巡逻的没一个能动弹,就那么让犯人劫了囚跑了。这抹不开面儿的事传得格外快,别个辖区的没少给他们冷讥热嘲的,搞得警局上下所有人不是咽痛牙痛就是舌上起芒,连门口喂的狗都肠燥拉不出屎来。中医上说要谨防木火刑金,建议清肝泻火,可他们也得有地儿泻去啊。

今个算是老天开眼,终于给他们机会逮着这些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可抓捕过程中又伤了好几个弟兄,被刀伤得重的拉去病院急救,险些手臂不保,就连身手过硬的刘巡长小臂也挂了彩。这新仇旧恨搅和在一块儿,怎么能让他们心里安生?

但上头的命令就是死命令,刘巡长说不准动人,那就是指甲捅破了手掌心儿也要忍着。

刘省三扎好伤口,往审讯室走来,身后还跟着晁荃如和张八两,两个在抓捕中出了大力的。见手底下的人都杵在审讯室外头走廊上,个个腰杆绷紧,虎视眈眈,瞪得眼眶子发红,十几号人没一个出声,安静得像伺机而动能随时冲进去把人撕碎似的,气压低得吓人。反倒衬得其中一间审讯室里鬼哭狼嚎的声音惊天动地。

他金刚怒目一睁,以为是哪个憋不住进去动私刑了,赶紧快步凑到门上小窗往里看。却见里头根本没进人,就犯人自己在那撒泼打滚,像是要了命似的叫得撕心裂肺,演独角戏。他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扫视着众人,沉着声音呵斥道:“都挤这儿干嘛啊?学耗子扎窝呢?除了轮班的,该滚哪儿滚哪儿去!裤裆里撒盐闲得蛋疼就去医院给受伤的兄弟端茶递水儿,滚!”

众人眨巴眨巴眼,不敢吱声,火消不下去也不敢发出来,没人敢找刘省三的不痛快,便三三两两不情不愿地散了。

刘省三瞪着他们走远了,不围着了,才招来个站岗的,拇指点点脑后屋门,细问:“这里头是唱哪儿出啊?”

手下人敬礼回说:“没人动他,但从进去就吆喝了老半天了,说自己脑袋受伤了要求去看医生。”

人是张八两抓的,脑袋是晁荃如砸的,他自然要问当事人。“下死手了?”

晁荃如却当个没事儿人,透过小窗往里瞄了一眼,听着那叫唤声,回说:“声音洪亮,思绪敏捷,逻辑清晰。脑袋受伤的人可做不到这些,演戏呢。”

刘省三听闻,朝审讯室啐了一口。“花活儿可真他娘的多。”

“这才刚刚开始,”晁荃如不紧不慢地说,“一会儿会更多。”

“那先审别的?”

“不,就从他下手。”晁荃如嗤笑,“越叫的狗胆子越小,从他开始最合适不过。”

“刘巡长要是信得过,我有一招,保证不出半天时间,他就什么都招了。”

“你最好是能保证。”刘省三斜楞着眼儿梭巡他,心里头还惦记着他上回审那女骗子时听信晁荃如的话结果被兜底的事儿。

晁荃如赧然,也承认自己的失误:“那日是我轻敌了,这次定然不会失手。倘若我这招行不通,刘巡长再试寻常办法也不碍事。”

刘省三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应是在权衡其中利弊。最终他吐出口气,手指点着晁荃如鼻子警告说:“再出岔子你以后就别进潍县街派出所的大门了。”

晁荃如自信一笑,乖乖回答:“那是自然。”

“说吧。”

这里明明没有外人,晁荃如却偏偏要附耳消声,搞得一旁的张八两心里很是好奇,竖着耳朵凑近想打听。可他还没听清一个字,刘省三就眉头蹙起,朝晁荃如怼了回来:“坐里头什么也不做?那审个什么劲?”

“并非什么也不做。”晁荃如安抚着解释说,“您只需带着一厚沓卷宗进去看即可,是不是关于拆白案子的都无所谓,隔三差五叹口气摇摇头,时不时再瞪他一眼,其余皆不要理会。”

“你在这儿给我演默剧呢?不审怎么让他招供?”

晁荃如并不急,笑说:“这就是此计玄妙之处。过上一段时间,他自己便会坦白。”

刘省三看他的眼神非但没有信任,反而像是在看个傻子。他当警察这么些年,还从来没见过可以这么审讯的。他虽然知道这晁荃如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鬼点子,可今日却没料到会如此离谱。指望犯人自己招供?那人如果愿意招供此刻又岂会在里头撒泼打滚耍滑做戏?

可晁荃如这认真的模样也不像是胡说八道。

刘省三便问他:“这是何道理?”

“是西洋心理学的研究。”

“什么心里?”

“专门研究人的心理活动与意识形态……”晁荃如想解释却又觉得概括起来反而更容易令没接触过的人犯糊涂,索性放弃了,换了种说法,“罢了,总之里面这人的脾性浮躁怯懦,这种性格在重压的环境下最是很容易产生焦虑与不安,而刘巡长您要做的就是给他创造这么个让他自己击垮自己的困境,他最终会坚持不住而崩溃,那时您只要简单问他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即可,他自己会向倒水一样往外吐露真相。”

晁荃如的话让刘省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在云里雾里。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晁荃如说话时总让人想要无条件信任他,是有点儿本事的。

刘省三心想,这招虽然奇特诡异,但确实如他先前所保证的,即便没有奏效,也不妨碍再转变成其它审讯方式。横竖不会吃亏,不妨就试上一试。

可他仍有疑问。“你这么懂行,为何不自己进去审?”

晁荃如苦笑,说:“他的头是我伤的,已经对我产生了本能敌对情绪,我进去的效果不如您好。再者……”

“我想去审另外隔壁那个动刀子的。”

如果晁荃如推断的不错,那人才是最棘手的挑战。

“你心思还挺多。”刘省三揶揄他,又问,“那我找人跟着你,剩下那女人呢?”

“先晾着,她心思活络,好似对男人格外防备,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之前不好突破,把她关回牢房更好些。”

“懂了,”刘省三也同意这个看法,于是转头对手底下的人吩咐说,“把女人押下去,记住,谁都不准跟她有任何交流,连个眼神儿都别给我对上,管她闹什么花样都不准吱声,明白吗?”他像是担心部下会被妖精摄魂一样着重叮嘱道。

“是!”执勤的巡警立正敬礼,转身去执行任务了。

在刘省三给别的巡警指派任务时,张八里凑过去询问晁荃如:“那我呢?”

“你跟我进去,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晁荃如又不说明白是作何用,话只道一半,总是神神秘秘。

张八两心想完蛋今天怕也不能早回家了,于是朝对方比了个圆,说:“这个,可别少了,我已经替你跑过腿儿了,再出力可得有酬劳。”

“知道了。”晁荃如嗤笑,“诶,我干脆找个钱庄给你开个户算了,先存上一笔进去,你慢慢出力。”

“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受不起受不起。”张八两虽然贪财,但也没到宁愿欠着的份儿上,尤其还是亏晁荃如的,谁知他会给自己派什么又苦又累的麻烦事儿,于是果断拒绝道。

刘省三交待完任务,回头知会晁荃如:“行了,我这边安排妥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如果犯人有招供的迹象,请一定先摸清他们的住处在哪儿,赶紧通知我。”那里及时展开搜查的话大概率会有关键证据。

刘省三是个老警察,经验丰富,不需要晁荃如特意叮嘱,他也明白这其中孰轻孰重,于是厌烦地摆手,嫌他啰嗦。“这个我自然懂,你管好自己吧。有进展互相通知。”

正好手下人给他取来了卷宗,看那厚度,够刘省三在屋里头看上大半天的,晁荃如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刘省三接过卷宗揽在胸前,腾出只手来又在晁荃如的鼻子前数点,意思是督促他好好干活。而后打开审讯室的门栓,迈了进去。

晁荃如也看了眼张八两,说:“我们也开工了。”

张八两摊摊手,和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巡警一同跟在晁荃如身后,拉开了另一间审讯室的门。

比起隔壁的骚乱喧嚣,黄平州这边寂静得骇人。连空气里的尘埃都慢了好几拍,像凝结在空中一样,动得极缓慢。

晁荃如一行人走进来的动静并不小,可黄平州却连脸都没抬一抬,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望着地上某个裂缝处发呆到天荒地老。

晁荃如坐在中间位置上,张八两和巡警分坐两旁,谁都没有先开腔。巡警偏头看了一眼晁荃如,征求他的意见,可对方却不着急,沉默着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低头不语的男人。

晁荃如将黄平州从头到脚梭巡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个他可以看见的细节。

黄平州的块头很大,真如那天张大夫家的被绑的少年人所说,跟刘省三不相上下。两人已经交过两回手,晁荃如知道他力气到底有多大,人有多难对付,更何况还玩了一手好刀法。

晁荃如垂眼看了桌上的那把剔骨刀,这真的是个意外收获。在小票车命案的尸检中,沈竹声便推测过凶器的大致模样,就说是类似剔骨刀的利刃,还真就让他找到了一把。看来劫囚那日是真个没把这歹人逼到份儿上,他连腰中藏的刀都没拔出来。

左撇子、剔骨刀、利落的刀法、魁梧身形。这个男人几乎把所有对凶手的推断条件都完美贴合上了。

晁荃如觉得汗毛竖起,血液又翻腾起来。

巡警此刻从旁轻咳一声,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开始审讯。晁荃如冲他点了点头。

巡警收到命令,摊开记录,按照规制,一一提问犯人。“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巡警重复道:“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仍旧是静默。

“问你话呢,姓名,年龄,籍贯。”

黄平州似是入定一般,神魂分离,只留了一具空壳在这里,任凭巡警怎么重复问题,他都纹丝不动。

这种情况晁荃如是早有预知。他的直觉就告诉他,这男人是块难啃的骨头,极可能软硬不吃,正经是最让人头疼的那类罪犯。

什么人带什么兵,刘省三手底下的巡警在反反复复问了八九遍之后终于开始不耐烦了,语气粗重起来跟刘省三一个样,就差骂人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啊?回答问题!”

晁荃如微微抬手示意他可以暂停一下,而后自己把问讯的工作接过来。他换了个话题。

“身上的袄子很新啊,好像买了没几天,可惜方才都给弄脏划破了。”晁荃如甚至没说出个问句,更像是在唠家常。

“今日见你刀法不错,上回交手拳也很利,看来是学过武行。我小时候也被家里长辈摁着头学过,一开始是想强身健体不挨人欺负,学起来才知道是真个辛苦,流血流泪又流汗的,长大才知受益匪浅。毕竟这种世道,有时候拳头才是硬道理,不是吗?”

晁荃如乱七八糟地说着些看似不搭边际的话。张八两直瞅他,辨不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就他这出身,还小时候挨人欺负,说出去别叫人笑掉大牙,路边三岁小孩子都不信这话。他是欺负对面这罪犯不认识晁家,不认识他。

“你这把刀看起来不简单,刀柄都包了浆,这么趁手,是用了很多年了吧?父辈传给你的?我倒是很中意,掂量起来比寻常剔骨刀轻了些,少见这么轻巧又锋利的,可切下的伤口一点儿也不含糊,约莫是你手腕力气足给找补了吧。”

“你跟另外两个人很不一样,我倒是挺好奇你是怎么和他们搭到一起的。”

晁荃如“胡话”说得兴起,还站起身来,绕到了审讯桌子前头,靠在桌沿上和对方说话,真的像个唠家常的。

张八两和巡警隔个空位面面相觑,忽然搞不懂这审讯到底是开始了还是没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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