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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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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饭量本就不小,钟无名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手上的鸡架子,她打量起一旁还在细嚼慢咽的师父。

江岑虽显老态,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雷劈过的老树皮,但是眼睛清澈带着精光,丝毫没有凡间那些耄耋老人的浑浊。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同我的大师兄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吃烧鸡。”江岑突然开了口。

钟无名闻言斜着脸觑他,倒是没想到师父会同她提起这些,她没说话,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江岑。

江岑在他们面前总是一个暴躁的师父形象,很少能见到他如此柔和的模样。

江岑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笑容:“我这个大师兄,天资聪颖,但性子格外跳脱,全然没有无极宗首徒的包袱,行事不羁,那些古板的长老个个都不喜他。”

钟无名听着他的讲述,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乐天开朗,潇洒肆意的形象。

“我幼时曾和他误入一个高阶秘境,他那时也就练虚期,而我只是个筑基,里面的妖兽个个都在元婴期以上,甚至还有些达到了合体期。”

“师兄是很强,甚至可以越境斩杀合体期妖兽,但架不住它们数量多,还有我这么个拖油瓶。”

“后来我们只得找了个山洞藏起来,那会夜里也下起了雪,师兄怕我饿着,独自出去外面猎了个灵鸡回来烤。”

钟无名在江岑的娓娓道来中,躁动的情绪逐渐缓和,莫名想起了幼时在云隐乡的钟老头,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总喜欢同她在树下乘凉,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

江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篝火,目光柔和:“许是担心我害怕,他那晚同我讲了许多,我就看着他虽满身是血,但仍在我面前神采奕奕地高谈阔论。”

“你知道他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吗?”江岑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他一个力压修真界无数年轻弟子的天之骄子,结果告诉我他并不想成仙。他更愿意纵酒高歌,仗剑走天涯,就算是最后成了个凡间独钓烟波的老叟,也要比在仙界快活的多。”

“这话要是让那些拼命想赶上他的修士听到,高低得气个倒仰。”

不知是因为此时气氛太过融洽,还是钟无名渐渐平缓的情绪,她突然生发了一点倾诉欲。

“我觉得……师伯说的有理。”

江岑朝她好奇地看了过来,一双眼睛带着探究。

钟无名垂眸缓缓道:“小时候我总觉得出了名才能填饱肚子,于是老是想要名扬四海。可是长大了后,才发现不是这样,后来觉得做个默默无闻的闲人也不错,种田养鸡,不求什么一举成名天下知,唯求身边人平安喜乐。”

可是等她想明白时一切都迟了。

想回家种田,其实是钟无名这张鬼话连篇的嘴里为数不多的真话。

可早就没这机会了。

连家都没了,从根源上就断了她的痴心妄想。

钟无名想起钟老头的口头禅,这会扯了个勉强的笑容,要多僵硬有多僵硬:“我爷爷常说,人生苦短,不如就悠哉游哉当个闲人。”

“他给我取名为无名,一是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养活,二也是希望我活得无羁无束。”

但没能如愿。

江岑闻言点头:“确实,人生苦短,修士生命虽长,但相较于日月星辰也不过是一瞬;神明虽说生命无穷,但连就创世神都会神陨。倒真还不如顺着自己心意及时行乐做个闲人。”

他把吃剩下的鸡翅骨随手扔入篝火中,极高的温度逼出骨腔中的空气,“啪”的一声响,溅起点点火星,火光明明灭灭。

“我原以为我大师兄会真的如他口中所说,做个不留名姓的剑客,老了后归隐田园。”江岑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可最后他还是选择飞升上了仙界。”

“神明也是有途径下凡的,可数百年间他都没有下凡过一次回来看我们。”

钟无名缓缓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江岑的眸子。此时他的眼睛里有着真真切切的悲伤和愤懑,岁月侵蚀的脸上更添几分沧桑。

“谁知后面传来的却是他神魂俱灭的消息!”

江岑三百年前刚得知这个噩耗时,气急攻心,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活生生被逼喷出几口大血来。

大师兄于他而言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在他眼里是顶顶的英雄,是他的精神支柱。

他以前在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刚来到无极宗完全不适应,是大师兄带着他下山捉鱼摸虾,赶集游玩,天天替他寻些有趣玩意,教他术法,将他一点点拉扯大。

江岑一直没能忘记,当时那两个下凡的神仙趾高气昂地来到无极宗,带着一脸不屑告诉他们大师兄因为擅闯禁地已经神陨,魂飞魄散连渣都不剩。说完也不再解释,甩袖就走,不顾众人反应。

轻飘飘得好似在同他们说死了个牛马。

大师兄实力高强,届届仙盟大比里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就算是在飞升之前,也有同天仙的一战之力,怎么可能轻易陨落?!

江岑不信。

死都不信。

他那时带着滔天的怒火,毅然同无极宗断绝了关系,一个人想方设法地调查。

江岑叹了一声气:“谁知这一调查便是三百年。”

钟无名看着他,动了动嘴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她听见他缓缓道:“这三百年里我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

从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大能修士变成了如今这不修边幅,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

江岑突然直直看进钟无名的眸子里,清澈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

“我发现很多人都有着过往,都经历过苦痛悲难,完好或者残缺的皮囊之下尽是血肉模糊的灵魂。”

钟无名看着江岑的眼睛,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她少有的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就像张平铺的白纸,上面的一笔一划都被人看透了。

“苦难滋生仇恨,而我非亲胜亲的大师兄的死亡,无疑引爆了我的仇怨。”江岑顿了顿,继续道:“可我直到后面才明白,仇恨可以,但不要被困于仇恨里,不要被怨恨蒙蔽双眼。”

“钟无名,你心乱了。”

他还是直白地点出来了。

气氛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师徒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沉默。

最后钟无名嘶哑着嗓子问:“师父是想要我放下?”

血丝爬上她的眸子,一双桃花眼变得幽深摄人。

江岑错开视线,低头突然轻笑了起来,连脸上的皱纹都生动了几分。

而后他正色道:“为师不是让你放下,而是想告诉你,来日方长。不必急于这么一时。”

“其实我这句话同行舟和向晚都说过,他们那时可要比你偏激的多。”

江岑想起他这两个徒弟刚来到无上门那要死要活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钟无名情绪藏得深,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可一旦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出来可能要比任何人都疯狂。

江岑正是有些担心这一点。

此时钟无名眼里的血丝褪了些,桃花眼的流光沉淀下来,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渐渐变得平静。

让她放下是万万不可能的。

“无名,你太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年幼,我在你这个年纪还跟在我师兄后头当着狗尾巴草。年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意味着你还有太多要遇见的事和人。”

“你现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好好成长,我想你的爷爷还有那座小城的人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你这般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模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在分秒之间,切不要被仇恨蒙蔽。”

钟无名缓缓用双臂抱住膝盖,将脑袋搁在膝头上,墨发披散下来拖拽到地上,橙黄色的火光映得她原本苍白的脸上都多了几分气色。

她掀起眼帘,透过火光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师父,身体由紧绷变得放松下来。

江岑继续道:“即使仇家看起来无法战胜也不需妄自菲薄,就算天塌了也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顶着,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辈着急。你要时刻相信自己,年轻就是有年轻的资本,有的是时间,拖不死仇家也得磨死他们!”

钟无名也知自己近日来道心不稳,在幽谷里施展不开剑心,甚至有了要生心魔的趋势。

这会听了师父的话,她灵台清明了不少,心中阴霾好似也散了些去。

江岑这会又解决了一个鸡腿,直接把那鸡棒骨朝钟无名丢过去,咣的一声砸在她脑袋上。

“小崽子,听见了没!”

钟无名低头摸了摸有点疼的脑袋:“……嗯。”

等她抬头时,发现面前悬着个鸡腿,而江岑笑眯眯地看着她。

“师父没什么给你的,无钱也无势,但我能确保在这修真界里头没人敢欺负你。”

“只要你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整个修真界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无上门也与你同在,永远是你最安全的庇护。”

钟无名眸子颤了颤,眼中起了波澜,她听得出师父话里的郑重,这是他重若泰山的承诺。

她想,她可能很久很久都无法忘怀这一幕。

师父不着调的眸子里少有的深沉郑重,火光像是为他披上一层光芒,脸上神情柔和又慈祥,同她讲再没人能欺负他们。

钟无名觉得自己这无根的浮萍,好似也找到了自己的扎根处。

江岑一向敏锐,知道钟无名和迦楼罗两人都十分缺乏安全感。

毕竟,任谁躲避追杀,四处飘零十几年都会缺乏安全感。

他道:“无名,我们来日方长。”

所以,别怕,别被仇恨一叶障目,往前走,去见更辽阔的世界。

等你羽翼丰满之时,再将仇家千刀万剐!

钟无名接过鸡腿,垂下眸子遮住如春笋般外涌的情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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