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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魔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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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我扑来,双手将我钳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将我收入其中。我通过瞳孔看到自己,宛如临镜自照,忽然醒悟,那人不就是我自己么?看来幻觉仍未消尽,阿梨过后,我又见到了自己。

“我只觉手臂生疼,与自己对峙使我心悸目眩,仿佛那个我随时开口,就要吐出将我剜心刺骨的刀来。我知不可再被这幻觉禁锢,尽全力挣脱了对面的钳制,接着向她用力推去,跟着眼前一花,她已落下崖去。

“手掌的触感令我脊背发凉,我终于意识到,那坠落崖下的是一具血肉之躯,那个自己并非幻觉!可若掉下去的是实实在在的自己,此刻站在此处的我又是谁?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和崖边留下的那一行脚印,怔然不知所以,这副身躯这个我,当真存在么?

“好在有人替我做了回答。那群人匆匆赶来,又齐在我身后止住了步。一个道,斋主,请回罢。态度恭谨,语气恳切,一听便知不是对着掉下去那个说的。余下的人争相附和,有说节哀珍重,有说共守族业。

“我背对着他们问,你们管叫我甚么?只这一句,竟惹得他们感慨涕零。其间我听出几个年长之人,他们唤我峤岚。

“峤岚。我的头脑一下被这两个字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顿时我感到如释重负,我找到了答案,我是尹峤岚。”

“你这狡猾的毒妇!”道平破口大骂,“你推尹斋主落崖不算,还要冒她名姓,夺她地位,忒也卑鄙了!”

只有江离心中明白,峤岫绝非有意识地冒名顶替。就冲她内心深处的那份孤高自负,她也断不屑去假冒他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心存芥蒂的长姐。六翮斋众人的责难,她压根从未放在过眼里,这时怕也不会在乎。至于斋主的位子,她只须点下头便是她的,何来夺位一说?江离唯一没把握的,只在她是否真如自己讲述那般,是混乱中错手杀了峤岚,而非蓄意谋害。

把峤岚推下深崖的那一刻,她究竟是否心怀恶念?在那转眼即逝的瞬间,指引她做出选择真实原因,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除她之外的人,更是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乔羽对道平的话如若未闻,兀自道:“我在那石室中又住了两年,直到弟子们出发前往鲸海。呵,阿梨,他们都说你已死去,可明明那棺中空无一物!我不与他们分辨都还不够,那棺椁上挽词,还须得我亲手刻上,你说好不好笑?”

“我看你真是疯了。”道平道,“六翮斋上下,怎就没一个人看出你是个疯子来?”

江离默然。峤岫的话听来荒谬,可若一个人全身心地逃避某事,夜以继日地自欺,就会对最违背常理的想法也能深信不疑。

何以六翮斋的那些人,甚至零露,都不曾对她生过怀疑?江离猜想大概是峤岚丧妻之后离群索居,言行孤僻,而他恰好借助了这点。况且她虽疯,却保有理智,她用抛弃过去,来迫使自己对梨酒和峤岚的死视而不见。可惜她依旧无法安宁,那里始终有一道裂隙难以修补。

“可是真正的峤岚,不会对零露下手。”江离揭开了那道裂隙。

“怎么不会?!”峤岫面上陡起一层严霜,“莫说还不知她是谁的种,身上没有尹家的骨血,就只冲她是我兴复祖业的障碍,牺牲她也毫不足惜!”

道平道:“听听你自己的话,前一刻你连在六翮斋多待半日都不肯哩,这会儿又装甚么道义!”

江离道:“三清铃的禁锢除与不除,并不妨碍你复原技艺。”

峤岫道:“怎不妨碍?你们只是不敢承认,所谓的石性暴动,正是以人工夺天地造化之法的奇迹,那才是我六翮技艺精妙的体现!”

道平道:“疯子,你知那会害死多少人?!”

峤岫不屑:“死再多人,与我何干?”

“只为这么个理由,你就勾结格悟,害我师父?”

“天宝宫的人是格悟杀的,你倒来怪我?”

“别狡辩了!甘露教作恶,你是最大的帮凶!”

“帮凶?”峤岫笑道:“小师父,此话差矣!甘露教往昔所有的风光,皆是用我桂叶堂金山银海堆出来的,而如若没我这个大掌柜,桂叶堂至今还是那个徒有名望,只会赔钱的买卖!格悟能坐上住持的位子,可说全杖我这个金主撑腰,只有他替我作事的份,我岂会听他指使?天宝宫的事,我不过好心提醒他经书藏处,他要杀人放火,我岂会事先知道!”

道平恨得牙痒,忆起往事,当即醒悟道:“记得我在善仁楼遇见你那回,你说你与栖真观颇有渊源,呸!原来那会儿你就知道我师父在观中了,你若不是想害他,寻他作甚?后来跟踪我上山的人也是你的手下,对不对?亏我一直受你蒙蔽,竟错以为是自己泄露了师父的所在。其实把师父出卖给格悟的不是别个,就是你!你说,你为甚么要害他!”想到自己曾那么信任她,道平不由汗毛直立。

峤岫讥笑道:“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用得着我去害么?”

江离拉住了惊怒欲狂的道平,对她道:“她欲借你师父的死,摧毁你小师叔的的神智。”

道平吼道:“没有她,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我要她给师父和小师叔偿命!”

“别杀她!”江离拦住她道,“先别杀她!妹子,她害了那许多人,我难替她开脱,但我有几句话,眼下不问,往后怕再问不出了。”转而对峤岫道:“龙王庙后,你已知晓零露就是尺凫,却对格悟只字不提,而是选择泄露聂道长的行踪,再引导格悟指派零露去杀他。要解三清铃禁锢,只需零露死去即可,你原不必行这诛心之计。”

“好死的机会我不是没给过她,但她不要。这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秉性卑劣,她对你抱着甚么心思,当我不知?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你,阿梨,临清事发后,我的话你不去信,反对来历不明的她暗怀偏袒。好呀,好,那我便让你亲眼认清她的面目。我要你唾弃她,怨恨她,我恨不得你亲手杀了她!”

“所以我和渺渺搬到穹窿山,游览栖真观,都是你有意安排?魍魉穷凶极恶,有天宝宫的前例在先,你不会想不到栖真观的结局。难道也不顾我们的死活?”

“阿梨,我怎么会不顾你?那夜我本派了人去接你们出观,只是没想到你已提早离开,害我焦急找了半日!”

“那渺渺呢?”江离声音发涩,“那将你视作家人的小妮子,她的死活呢?你如今还要说,她是被零露杀死的么?”

“阿梨,你怀疑是我么?”

“这是渺渺留下的,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头。”江离从怀中摸出宝石星花,在手中摩挲,“这是她最珍爱之物,你可知为何?因为这是你送给她的。她总说,这上面的红剌是我,石榴子是她,岫玉是你。可当我从她的尸身上找到它时,却发现岫玉已不在了。”

“江离将宝石星花平举至胸前,居中部位上的空洞十分刺眼,周遭已被深色的污渍染黑,“是她临死前生生扣去的,扣得手指都烂了,流了恁多血,也不愿让那岫玉再留在这星花之上。看看这个,你还说不是你么?”

峤岫看着江离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个说着任性话的孩子。半晌后她道:“好罢,是我。可我本来是去救她的呀。”

“庆云庄机关有毒,渺渺只将解药给了你。是你给短狐解了毒,使他去追杀渺渺和零露。这就是你说的救人么?”

“我是要救她的,可她竟求我去先去救那野种!不过短短几日,她居然替那野种说起话来,见了你还不知会怎样。”

“就因为她察觉了些许真相,你就杀了她?她那么敬你,爱你,把你当做最亲的人,你怎忍心下得去手?”江离感到骨节间都渗出了凉气。

“为了你,我甚么都可以做。”峤岫道,“阿梨,信我你才最安全。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你我之间的信任。”

“为了我?”江离哀极反笑,“可惜我不是你,不会自欺。尹峤岫,你也别再骗自己了。”

“你搞错了,我是峤岚。”

“不,你就是尹峤岫。让我告诉你为甚么。”

江离空洞的眼定在峤岫的身上,神情黯然道,“真正的峤岚,始终拥有梨酒的爱,不会把你我的婚事看做我的‘回心转意’;真正的峤岚,能为抚养养女而放弃地位,不会因任何理由伤害她;真正的峤岚,没有害死亲人的悔愧,绝无可能像你一样‘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真正的峤岚,不会像你这般自负又自卑,对 ‘天资不足’耿耿于心。”

峤岫浑身大震,身子不自觉地后倾,向后退了半步。

江离接着道:“你杀死了你最爱的人,杀死了唯一懂你的长姐,巨大的悔恨与负罪感令你无法面对自己。你不得不抛弃自己,将自己幻想成另一个人,才略微得过。你在你心里背对自己,以为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可你错了。

“你的恨与不甘,都没能被你掩埋。你其实清楚,你的长姐让梨酒说谎是为照顾你的自尊,她为你好,可你无法不怨恨她,只为她‘夺’走了梨酒。在她死后,这怨恨便转移到了零露身上。你找了无数理由杀她,只因零露让你想起那对背叛你的夫妇,令你厌恶。

“你为制器之事被逐出家门,所以执着于将那几件制器占为己有,甚至不惜借助格悟之力。你以为你成了尹峤岚,却不知巨大的破绽根植在你心里。

“遇到我之后,在长达数年的时日里,你的确成了峤岚。或许是与‘梨酒’重逢的喜悦和满足冲淡了你的仇恨和野心,你总算能稍稍将它们放下,安心地作为峤岚生活下去了。若不是零露再此出现,我大概就会作为梨酒的替身,和作为乔羽的你成婚生子,执手偕老,永远没机会知道你眼里的我究竟是谁。

“我情愿如此,但这对死去的人不公平。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你在这十年之中从不敢对我表达爱意,那是你在面对梨酒时挥之不去的愧疚和卑劣感在作祟!

“你从来都没能摆脱掉峤岫,一刻都没有。你想方设法要使零露堕入魔魇,却不知在峤岚坠崖的同时,你已陷进了自己的魔魇,直到今日,都没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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