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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绿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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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平独自吃了几口蜜露、果子,咂了咂嘴,心中怏怏。回想自己从前未下山时,对霜海楼抱着多么美好的憧憬,如今得偿了夙愿,反倒惦念起往昔的平淡岁月来。当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的事,现下都觉美好得遥不可及,对比之下,眼前的锦绣繁华,口中的美食,也索然无味起来。

不多时有个管事打扮的人走到桌前,唱个肥喏,对何忧低声回了句话。道平见何忧取出那只收有古铃的袋子,撑开袋口教来人仔细查看过后,随即收起道:“此物恕我须见到范大官人本人才能交出,烦劳阁下据实转告。”知是求见范播流的事有了眉目,心中蓦地一阵紧张。

又等一会儿,就听见邻座的两位食客高谈阔论,话间提到“云韶仙馆”,一路听去,说的竟是关于云韶仙馆将不日现身霜海楼的传闻。她正无处去排遣郁闷,于是放下面纱,搭话道,“两位居,两位老爷拜揖,敢问你们说云韶仙馆将来此间的事,可是真的?”

那两人回了礼,一个道:“沧州城都传遍了,说是半月前范大官人收到云邵仙馆的传信,知会此事。”

道平感慨道:“嚯,范大官人好大的金面!据我所知,那云邵仙馆没屈尊入过哪家酒楼的门呐。”

那人道:“小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年范大官人屡次邀请,云韶仙馆都婉拒了,给出肯定答复,这是头回哩。”

道平好奇道:“哦,往年都拒绝了,这回怎的就答应了呢?”

另一人答道:“云韶仙馆鲜少露面,且行踪莫测,但每年必于大火星祭正日现身大霜海附近,只今年逾期未至,大伙都猜它的答复与这一反常有关。”

道平听说起大火星祭,忽想起那日早间在苏州城中四处寻找江离时,曾听到过路人奔走相告称云韶仙馆现身城外之事,当下心想,这乐班没来沧州,原是去了苏州城。

果听先前那人又道:“听说云韶仙馆那日出现在了苏州城外,在城众人都见证了。我听小娘子口音像是江南人士,不知可有确切消息?”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道平怕说多了惹出甚么麻烦,随口支吾了句,马上又道:“范大官人那样的身份,居然被拒多年仍不死心,也算够执着的了。”

“范大官人通晓乐律,且擅奏多般乐器,是此道中顶尖的行家,所以那云韶仙馆技艺的高妙之处他最能体会。自初次在大霜海外一见后,七八年间,他的仰慕之情竟是只增不减,越发难以抑制。”

道平呵呵道:“可惜我不知音,便教我有幸见识到,至多只知道好,却全然不知是怎生个好法。”

“诶唷,这其中门道,一时半会可讲不完。小娘子一定听说过,云韶仙馆专擅演奏古曲,制度,乐器和技法无不循古法,那绝非为赚噱头的假把式,而是货真价实的神技再世!迄今但凡见识过的,无不确信她们就是那桃源的来客,因为能做到那地步的,又怎可能是本朝现代的人呢?就说那最为人乐道的琵琶手罢,传闻称她的技艺,乃是自唐朝大家段善本手里代代传承下来的哩。”

道平不好意思地问道:“段善本,是甚么人?”

“那可是唐朝有名的琵琶大家,他与琵琶‘第一手’康昆仑在长安竞技的故事,小娘子没听过么?”

道平嘿嘿道:“我是乡下来的,老爷若不嫌费嘴,就给我讲讲罢。”她虽遮起了面容,但说起话来嗓音动听,很能惹人喜爱。

那人看样子就挺乐意,清了清嗓子便讲了起来。

“话说贞元年间,长安遭遇大旱,唐德宗遂诏命东西两市祈雨。说起这祈雨,奏乐可是重头戏,于是两市的民众以天门街为界,分别在街两侧架起华丽彩楼,欲在这上决出个胜负来。代表街东出战的康昆仑,乃是位深受皇帝赏识的乐师,名动长安的琵琶‘第一手’,东边请到了他,自觉稳操胜券,西边无以匹敌。那康昆仑率先登上彩楼,奏出新翻羽调《绿腰》,只见彩楼上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楼下挨肩叠背,观者如云,一曲奏毕,彩声雷动,场面之沸腾,简直在对街西宣告,胜负已判,你们不必再比啦!

“康昆仑之后,西市的彩楼款款登上一位女郎。但看她罗裙曳地,鬒发如云,怀中抱着琵琶,未动先语道:‘我亦弹奏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竟也要以《绿腰》应战,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姿态。说罢素手轻抬,甫一下拨,包括康昆仑在内的所有人,瞬间像被雷劈一般,惊骇失色!女郎奏出的乐声飘上东西两市上空,竟有那轰雷大作,摇山震岳之势,而她飒然立于华台之上,神技玄妙,似有立兴云雾,坐成山河之神力。待一曲终了,终才云停风止,天空地静。众人大受震撼,顾不得喝彩,都先去瞧那康昆仑,康昆仑早已目瞪口呆,深为折服,当即至女郎跟前慨然下拜,恳求她收己为徒。”

道平这时插口道:“哦,那段善本居然这么了得,为何在此之前一直寂寂无名?只因她是个女子么?”

“小娘子接着听,故事还有后半段哩!”那人颇有兴味地道。

“接着说那康昆仑大受震撼,甚至不计皇家乐师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欲拜那女郎为师,可谓求艺心切。那女郎未当场答应,而是将他请到了城西的庄严寺中。须臾更衣出见,露出本来面目,竟是这庄严寺中的一个僧人!僧人自称俗家姓段,法名善本,因有西市豪族重金相求,故才变装出面,前来斗乐。

“这事传到了德宗皇帝耳中,皇帝次日即召见了善本,使他当面陈艺,命他教授昆仑。善本于是奏请让昆仑再弹一调,听过之后,善本疑惑道:‘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意思是说康昆仑的演奏技法驳杂,音调不纯。

“昆仑听了大惊,遂坦白少年初学艺时,曾经偶然从邻舍女巫那里学过一品弦调,过后又数度易师,导致技法驳杂。善本听了,竟要求康昆仑至少十年不许碰琵琶,忘掉所有本领,才肯答应传艺。德宗皇帝下诏许可。之后十余年,昆仑果真不再碰琵琶,善本守诺,将所知倾囊相授,昆仑尽得其传。”

“小娘子,故事讲完了,这回没有疑问了罢?”那人喝了一大口茶,笑意融融道。

“嗯……这故事有趣是有趣,不过中间有几处,你们不觉奇怪嘛?”道平问道。

“哦?哪处奇怪了?”

道平伸出一根食指道:“首先一个,段善本去比拼技艺,为甚么要易容变装?故事里没有交代。”

那食客好整以暇道:“小娘子细细思量,若只是寻常斗乐,何以能够惊动豪族出面?不惜一掷千金,非得延请高手出场?可知那并不是单纯的比拼,内中牵扯两方权贵势力,暗含着各种复杂的利益之争。这么一想,段善本的身份就很尴尬了,他是个和尚,和尚抛头露面来给人当先锋,掺和这种俗事,实在不妥。他大概本不想来的,可没能经得住豪族的纠缠,或者钱财的诱惑。”

“好罢,”道平揶揄道,“他能在音乐上有那样深的造诣,我还道必定是个清高之人呐!”她实非有意嘲讽,只因长在深山古观,耳濡目染之下,对出家人的气节便有些无法撼动的坚持。

那人动动眉头,似有不悦。

道平伸出第二个指头又道:“其次,他既不情不愿,就更该将自己出面的事隐瞒到底,为何后来又要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呢?”

“嗯,这个嘛,”那人顿了顿道,“也许是因为他通过较量,对康昆仑生出了相惜之意,爱材之心罢。所谓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呐!”

“话是可以这么说啦,”道平道,“但这不是很丢脸嘛?他是个和尚诶,要掩饰身份,大可假扮个居士或甚么,可他偏偏扮了个女的!那女子的衣裙钗饰,也是他庙里该有的东西?”

那人脸上已有几分挂不住:“书上白纸黑字就这么记载的,你哪来那么多歪理?”

道平怪道:“诶,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嘛,你生甚么气?我还没说完呐。那段善本……”

“无理取闹,快些住口罢!”那人打断她道。

道平不忿,待要争辩几句,忽觉手臂被往后一拽,回头见何忧向那两人一拱手道:“我同伴说话直率,望二位包涵则个。”

那人摆摆袖子,很是不满道:“好端端说事,她抬哪门子杠?你这还像句话。”另一人在旁小声道:“早知这女子无知,就不该理会她。”

何忧垂眼继续道:“阁下误会了,我这同伴只是直率,话却说的没甚问题。我倒想替她问问,她方才哪句没道理了?”他的语调平静,却反显得更加强硬。

“哈?你们还没完了是么?!”那人提高音调,一脸深受冒犯道。道平看看何忧,没忍住噗嗤乐了出来。

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众位赏脸光临我霜海楼,都为图个快活畅意,勿为这件小事继续争执,扫了各自兴致。”众人闻声齐齐转头,只见众仙子纷纷让出的一条通路,一个带青缨貂帽,着锦袍宝带,通身流光溢彩的俊朗男子不疾不徐地从中走来,就连走过之处,仿佛都因他生出了别样的华彩。

“哦呀这位不是……”那讲故事的人立即改换了笑脸。“范大官人,幸会,幸会!”另一人起身相迎道。

范播流对他们略一拱手,满面春风道:“二位既到此间,就是我范鲤的贵客,不用多礼。我看这位小娘子天真单纯,绝非存心冒犯,但贵客在此处有了不快,那就一定是我的过失,雅阁有厨房新创菜色敬奉,二位可愿赏光,移步西楼继续如何?”

那二人听说能去平日一座难求的西楼,还有甚么不乐意,当即唯唯连声,欣喜地随仙子们去了。范播流送走他们,视线落回到道平身上。

道平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般珠辉玉映,如天上仙班似的人物,耀眼得令她不好意思去直视。她像被范播流的目光烫了一下似的,堪堪避开眼神,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嚯,真是好俊一条大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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