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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孤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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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山下。

“铛!”茶盏被掼落案上,发出刺耳的一响。

“你们斋主当真这么说的?”住持第三次对面前的知客道人问道,黑红脸膛上隐有不悦,女孩埋着头站在他身旁,手攥成拳头,像做错了事一样。

知客道人耐着性子第三遍答道:“斋主原话,贵客远来而弗纳,多有失礼,至亲久阔而避见,辜负至情。但此时相见与规矩不合,还望吾子忍耐,谭住持宽谅。”

住持瞪起眼道:“她明知有我陪同,还如此说?我们破坏哪一条规矩了?”语气形同质问。知客道人硬顶着他的威势答道:“斋主说,立此规矩本为关防避嫌,眼下要这么做了,字面上看虽无不可,却有违初衷,亦无前例。斋主是怕一旦开了此例,各方会更难勉抑真情,日久则成积弊,与其到时后悔,不如干脆不见。”

住持含愠道:“好个有违初衷!她是忘了,这规矩当初是我和老斋主定的!亏她能想出这样一套说辞,我看你们少斋主,根本是无情可抑罢!”知客道人只有唯唯连声。住持见状怒气愈盛,拍案起身就要往客堂外走,知客道人忙道:“贵客留步!贵客远道而来,何不留下盘桓几日?斋主吩咐过小观要好生款待两位的。”

“不必。”住持生硬拒绝。跟在他身旁的女孩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袍袖。住持顾及女孩的情绪,态度这才稍缓,对知客道人最后问道:“斋主还有别的话么?”“这……”知客道人不好做答,样子颇是为难。

住持轻哼了声:“老斋主爽直真诚,她却像个迂拘腐儒,胶柱鼓瑟,对自己亲子……哎,罢了,无湑,我们走。”说毕不顾阻拦跨出了客堂。女孩紧随其后,逃也似地低着头也走了。

小观只有两进,师徒二人很快便到了山门外,止步回望,只见山门上写“月露观”三字,其后有三峰峭拔,上耸千尺。

住持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后才发觉女孩竟未跟上,回头正见她向着三座山峰跪倒下去。只听女孩背对他道:“请师父消气,怪只怪徒儿没早说清楚,我本就不该来的。我早知娘,斋主不会愿意见我……”原本含混的语声,此时因哽咽更加模糊,直到无以为继,她“砰”地把头磕向了地面。整座三公山,连带着被它割成片段的天空,仿佛压上了她的背。

师父不禁叹了口气。走回去对女孩道:“走罢,和师父回去。”深黑的袍袖从女孩脸边垂下。女孩挪动膝盖,侧头用脸去贴那柔软的衣料,轻轻合上了双眼。

随着她这个微小的动作,世界骤然灰暗了下去,继而翻涌起纷杂的景象。那些画面如飞云般接连不断地闪过,因为太快,所有的人与物是畸形,光与影狂野缭乱,色彩交叉错落,就像是画在同一个陀螺之上的图案,无论明暗或冷暖,隐晦的还是明丽的,最终统统都要搅在一起,漫漶成一团言语难述的颜色。

若硬要形容的话,是渗着血色的黑。

女孩紧张地盯着眼前这泛红的黑色。她把自己隐藏在一尊宏伟神象后的阴影里,神像与墙壁间的这处夹缝十分狭窄,要尽量蜷缩起身子,才能勉强容身其间。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个道人,此刻那道人正从神像边缘向外暗中窥视,提防着殿中的动静。

殿中共有约十个人,身上都有兵刃,个个看来强力精悍,非易与之辈。似乎因为疲惫,这队人自进来后便各自坐卧将息,互相更不交谈。殿中静得出奇,将那火把燃烧之声,衬得恍若轰隆闷雷一般。火光带出神像上少许色彩,长柄宽刀赫然入目,供奉在此处的原是一尊威武的关帝立象。

忽有步语声由远及近,转眼十来人奔入殿中,从打扮上看与先前众人同是一伙,神祠霎时变得拥挤。先到众人似乎正等他们到来,见状纷纷聚拢过来。

“路上有见到聂无踪的踪影没有?”后来人中打头的那个率先问道。

女孩的身子震了一下,无声地仰头望向同伴,对方的表情也在瞬间凝重。殿中那些人的答话陆陆续续传入她的耳中:有的道:“哪里见去?鬼影都没一个。”有的道:“要我说那贼道指定还不知道呢,有啥可急的。”有的道:“知道了怎样?他跑还不及,难不成回来作死。”有的道:“就算有胆回来也不走这哇,这离官道太近。”这时有人发问:“老三,先说你那边啥情况?有没有放走通风报信的?”先来的人听了纷纷附和。

“全宰了,一个活口没留。”后来领头那人道。

女孩的瞳孔紧缩,簌簌发抖。那道人怕她弄出声响,悄悄伸手过去压住了她。

“嗨!那我们今晚是不是不用再守着了?”“是啊,他得到消息,最快也得明天了。”先到的人哄了两句,说着便要散去各自歇息。

“睡甚么睡,一群鞭不动的驴!法王有令,教你们一队速速赶往柘城附近埋伏。”

“天亮再走不成?都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就是,打个盹儿总成罢。”

“少在这放你娘的驴屁!误了事,把你们和天宝宫那群贼道一块儿埋了。现在就给我走,立刻!”

先到那十人不敢再有怨言,不久满腹牢骚地奉命离去,又过了一会儿,后到的一队人也相继走了。

那道人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确保人已都走远,一拉女孩低声道:“他们走远了,阿湑,快!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不想这下却没将她拉动。殿中已没了火光,女孩恍若失魂的声音从漆黑中传来:“无绍师兄,他,他们说……都死了,是真的么?”

无绍只闷哼了声,用力把女孩从地上拽起,把她脚前头后的扛在了肩上,就往殿外奔去。女孩的上半身伏在无绍的背上无力地摇晃着,口中兀自喃喃:“师父,他说没事的……怎么会死?”她不停地重复着类似的话,从呢喃渐转为咄嗟,声音越来越亢奋,语气逐渐变得暴躁,到最后竟成了尖叫:“我不信师父会死,他们在瞎说,我不信!”无绍见状大惊道:“阿湑,敌人还在附近,你这样会把他们引来的!”

谁知女孩对他的话冲耳不闻,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喊得越发凄厉。无奈之下,无绍只得将她卸下,双手扳住她肩膀与她相对而视,压低声音喝道:“你这是干甚么!把人招过来,咱俩个都得死!”女孩只不理会,依旧大叫不停,口中言语极是混乱,难辨其意。无绍情急去掩她口,却都被她拼命躲过,万般不得已,一掌打在了女孩脸上。

这一巴掌果然奏效,嘶喊戛然而止,空气一时安静,夜风呼啸,与两人剧烈的喘息彼此呼应。女孩面若死灰,双目犹如泥沼,无论是满月的清光,还是无绍的身影都在其中沉没,而非倒映出来,神情透出难以言表的诡异。无绍看得心中一哆嗦,慌忙把她周身上下检视了一番,发现并无伤处,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我要回去,”短暂的静止后,女孩忽又挣扎起来,说了句可以辨别语义的话,“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无踪死死抓住她的两臂叱道:“阿湑,你做甚么?!事已至此,你这般发疯济甚么用?这里到处都是敌人,你回得去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联络到大师兄!他们的话你方才听没听到?他们要杀大师兄,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

但女孩就似听不懂一样,挣扎得愈发激烈。无绍压制了一阵,终还是被她挣脱。女孩转身欲走,被无绍从身后拽住了手腕。女孩猛地回头,吐出两个勉强能够听懂的字:“放开。”双眼虽对着无绍,缺失光亮瞳孔却根本没有聚点。

无绍几近哀求道:“阿湑,你心中悲痛,我何尝不是?求你别这样。想想师父最后对你说的话,你若不能活下去,第一个对不住的便是他。听我的话,咱们去找大师兄,一起到霜海楼,再图后计。”女孩却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口中复又说起乱语。无绍见势愈恶,焦急之中只好道声“对不住”,同时向女孩左肩劈出力道强劲的一掌,打算以武力将她制服。

夜色中白光一闪,女孩见掌风袭来,竟以迅雷之势抽出了腰间的干吕剑,毫不犹豫地自下而上向无绍挑去!这下猝不及防,无绍自己更是始料未及,惊骇中急忙收招后撤。他击出的一掌本就虚多实少,并无意伤到神志不清的小师妹,可女孩的攻击却未留有半分余地。无绍终究避得稍慢了一步,干吕剑锋利无匹的剑尖从他的脸庞正中划过,血溅当场,女孩的脸和衣衫俱被血迹所染。

无绍惨叫一声捂脸倒地,另一只手中仍紧抓着女孩袍袖的一角。但女孩没有再看自己的师兄一眼,茫然将脸向着不知何处。接着,她将干吕剑甩落在地,奋力将袍袖从无绍手中抽出,像个目不视物的盲人一样将双臂向前伸出,跌跌撞撞地迈开了脚步。与其说那是在摸索,不如说她更像是在追逐着甚么不存在之物,步伐中毫无犹疑,甚至越走越快,直至狂奔起来。

女孩并未朝天宝宫去,而是忽东忽西,忽而又折返,行得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前方树影深处有了灯火,在深邃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形同盲人的她不知感受到了甚么,循着那盏孤灯的气息直撞了去,宛如趋光扑火的飞蛾。

门开的一瞬间,从屋中溢出的汤药与梨酒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向前倒去,迎面跌到了开门之人的身上。那少年个子比她高出一些但有限,身材纤瘦,堪堪将她接住后,自己已站不稳,帽子掉落在地。

(那竟然是,九年前的我。)

少年将女孩姑且拖入屋中,让她坐在靠门边的地上。陋室中仅有小凳矮几,盘盏尚未收拾,其中一支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显得尤为醒目,酒香便是从中飘散而出。少年警觉而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倒怎么害怕,只是眉间笼着淡淡的忧愁。

不知是这静谧平和的空气,还是梨酒熟悉的气息勾回了女孩的一丝魂魄,她嘴唇颤抖,话语微弱断续:“求,求求你,”喉中的痉挛几乎夺去她的声音,她将手探入领口,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甚么物件扯下,死死握在手心。借着昏暗的光线,少年发现了她身上的血污,不禁低呼出声。女孩哑着嗓子,吐出了后半句话:“救我……”

少年快速往里间望了下,似在顾虑着甚么人,压低嗓子道:“你哪处受伤了?哪里疼?”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谁知被女孩一下拉住了手腕,惊得又是一颤。女孩缓慢摇头,艰难道:“不疼……我只怕睡过去,求你叫醒我。”

少年试着轻轻地挣了一下,可女孩攥得甚紧,他也知多半是徒劳,于是劝道:“无论如何,你先让我瞧下伤口。你放开手行不行,我去找块干净布来。”

明明自己才是拉着别人不放的那个,女孩却道:“别放手,别!我还不能走,不能……”双眼怔忪,直视前方。

少年怪道:“一会儿说睡,一会儿又说走,你这样子,走得到哪?”顺着女孩目光落处看去,只见除了墙壁外再无一物。再回头时,女孩的手已松垂下去。他大为震动,只觉女孩的神志,正同那瓶中的梨酒气息一样蒸腾流失,这才意识到了女孩所谓的“走”所指是甚么。这下反换成是他紧紧抓住了女孩的双臂:“别走!那个,先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你叫甚么名字?你要去哪?你,是谁?你……

连串发问声从江离脑海中如断线的风筝般急速抽离,眼前的景象随之疏忽远去,飞快地吞掉了灞陵桥畔的那一盏孤灯。他像是从此情景中被猛地弹飞了出去,落回本来的躯壳,就如梦见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

薄云飞去,素月流光,清辉如霜雪落回了零露的眼中,浓稠的黑暗霎时被扯开了一条缝隙。江离不禁恍然,哪有甚么三山与双岛,古观与神祠,他一直只在玲珑山下这间小庙的客房内,就连脚下这一尺见方的青砖都未踏出。而适才过眼的十数载光阴,于此世界便如隙中驹石中火,仅在一片薄云飘过之片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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