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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催命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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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过后,迎神赛会的队列结束了绕城三周的游行,悬光堂阁楼外的大街上一时清静了不少。苏州城的人潮正在迅速地向着同一处密集而去:位于城南的火神庙。

江离拿起一个蜜果剥开纸皮放入口中,那味道清新香甜,口感软糯绵韧,令他自日出之时一直未进食的饥肠相当满足。

“能让你这求死之人生出自救之念的,定非小扇莫当了。”他道。

何忧微笑道:“她说既然那些大夫皆是些蠢物,我们何不自行医治?”

“那求助于古籍奇方的法子,想必也是她的主意罢?”江离觉得这主意倒与他对小扇的印象颇为相合。

“小扇是这样的性子。她见我总道自己时日无多,就说反正已经如此,不如孤注一掷试试。万一误服错药,不过早死几日,但若找对了,即是大赚。”

江离苦笑:这孩子竟拿哥哥的性命作赌,是该夸她果敢胆大,还是该说她冒失轻率好呢?

“若说这世上还有不愿见我死去的人,除小扇便没有别人了。”何忧道,“因此我这条命是凭她怎样便怎样的,绝无悔怨。况且樗朽之身,凋残之命,算不上是甚赌注。”

江离叹了口气,想到一事道:“你们替换了药方,负责煎药的仆役定会发现,他们一发现,你娘也该知道你在岛上的情形了。她怎么也放任小扇让你犯险不管?”

“且不提那些仆役靠着变卖供给岛上的药材赚了钱,绝不愿主动将此事泄露,切断自己的财路,小扇在行事上,可谓谨慎稳妥。她将药材偷放于绣箧中带至绣娘处煎好,再送上岛来,所以无论湖中仆役还是庄中家人,都不曾知晓。”

江离心道:那金箧的灵感,大约就来自小扇这绣箧了,怪不得书中既说它是药箧,又是不寻常的金色。想着寒冬酷夏,严霜烈日,岛内外都有小扇奔波辗转的身影,他感慨道:

“无论如何,幸而赌赢了。”

这明明带着暖意的话,竟莫名地令空气骤然凝结,寒意在何忧的惨白衣衫上聚拢。

“赢?”何忧笑容凄暗,长长一声叹息,“注定是个败局。”

“怎么?”江离蜷起了手指,“你不是说,对症之药不是很快便找到了么?你现在服的不就是么?”

“是,很快,很轻易地找到了。”何忧扯动了下嘴角,语气充满了自嘲。

江离听他言外之意,至此方觉出事情有异:一个粗通医术之人,在万等千条奇方之中,求解当世无策之症,却“轻易”地做到了。这当真能简单地归结于幸运或奇迹么?

回想先前何忧提到这药方时,也有着同样苦涩和自嘲的神情,他心中一沉:“这方子,是有何不妥么?”可如有不妥,又为何服用至今?

“方子并无不妥,”何忧道,“见它有效,小扇喜极而泣,我也很欢喜。”

江离悬着的心没有放下半分,惴惴不安地等待他说出那个“但是”。

“但是,”何忧果然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上岛后发病的情形?”

江离答道:“你说上岛后病症频繁发作,两年后适应了岛上的环境,有所缓和。”

何忧轻点了下头。

“还说,症候似与上岛前好像有所不同……”江离忽地顿住了,他隐隐想到了那个“但是”的内容。

何忧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遍身的毒疮自行消退,且身体衰竭的速度似乎也慢了。难道是说……”江离像是有了些头绪,“难道是说,上岛久居令你体质生变,因而症候也相应有了改换,而那古籍中的方子所对之症……”他于医道知之甚少,但也能察觉出问题应是出在了此处。

何忧纠正他道:“症候改换,并非因我体质生变,而是我在上岛前后,所患乃是两种不同的病。”

江离惊愕地低呼了一声。

何忧继续道:“前一种世间罕见,医药不治,后一种是由于我体弱,上岛后外感潮寒瘴恶生出的虚逆之症,却不难医治。那方子所对之症是后一种,换句话说,便是教那些蠢物大夫来诊治开方,也一样有效。”

原来这才是轻易找到对症之药的原因,因那只是寻常病方。那么所谓败局即是指……

“所以旧病始终都未曾得到过抑制?可明明毒疮都消退了,也极少发作了不是么?!它到底为何自行缓解了,今后会不会再度恶化?”江离催问道。

“它自行缓解,不再恶化,皆因病原已消。”

“病原是?”

何忧的眸色冷若寒潭,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谜底:“催命草。”

江离顿感一阵恶寒贯遍全身,悚然道:“你是说……下毒害你的是,是,”后半句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口:下毒害你的岂非就是封家之人!不然如何解释那些来看治的名医国手无一看出中毒迹象,给出对症之策?分明是此人收买医家,混淆是非,掩盖罪行!而能把这事做得滴水不露,必得手握封家权柄,掌管求医事宜,可支配暗贿所用之钱财,这人是谁……他不愿再往下细想。

何忧怔怔道:“西洋番国有奇草,随海商流入中国,根茎毒性剧烈,食之立毙。唯其味浓重,类鱼腥肉膻,入口即察,难以调和,故常以极微量施用中者虽一时不至遽死,而外伤孔窍肌肤,内损腑脏经络,久之成势,毒祟沉入骨髓,药石不救于膏肓,慢性毒症是也。

“自我与小扇决定自医后,两年之中,病情见好。我朝夕研读阁中医书,对医理知之日深,时而自诊脉象,渐觉出之前症候与中毒形似。后来我在古籍中读到了这段描述,一一比来,竟与自己的情状殊无二致。我想遍幼时误食毒物的契机,终是没有头绪。

“阿江,你定在想,那些来看诊的医家不识病原,足以质疑。但我若质疑这点,势必就要怀疑父母。纵使我与家人情疏,但身为人子,怎会疑他们毒害自己?且我患病时年级尚幼,或许医者做了中毒的判断,是我没记清楚。按古籍所载,那毒草鲜有人知,谁人处心积虑找来,徒为害我,岂不荒谬么?”

江离越听越是难过:何忧啊何忧,你找了种种理由,无非是在自欺!若你当真信得过家人,为何不去查看每日送至渡头的汤药?你熟悉医理药性,里面是否有解毒对症的成分,立见分晓。可你再如何闭目塞听,迟早一日要面对真相。

“事实有时就是很荒谬的。”他心思百转,说出口的却只这一句。

何忧扯动了下嘴角,目光呆板地下移,一寸,一寸,终落在那盘蜜果之上:“是啊,若非那日,小扇带来了她亲手制的米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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