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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街往事——付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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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大爷六十一岁时,迎娶了他第二个媳妇付美兰,我们都习惯叫她小媳妇,因为她比我五大爷小了整整二十二岁。我五大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嫌小媳妇年纪小,我五大爷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他要找,也想找个年纪相仿的。但耐不住小媳妇三天两头一个电话,五天七天一顿饺子,小芸又极为支持——我五大爷一天不找个对象,她就得想着经常给我五大爷送饭,想着经常去给我五大爷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也忙,立冬和立秋更“忙”,他们忙得连一次饭也没给我五大爷送过,忙得一个月都不去看看我五大爷,而我五大爷一辈子没做过家务,他连水都没烧过,小芸便把我五大爷的名字挂到了婚介所。我五大爷看着我五娘走后的家里,日渐猪圈一般,便也动了心思,虽说我五娘身体不好时家里有个保姆,但我五娘去世后,我五大爷就把保姆辞了,单独和保姆在一起,他觉得不合适。

我五大爷和小媳妇初次见面约在了茶馆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我五大爷就走了,这二十分钟还都是我爸和我八叔在问话,是的,是我爸和我八叔陪着我五大爷见的小媳妇第一面。我爸回来直夸小媳妇好,夸她长得好,说话好,有文化,脾气好,总之除了穷哪哪都好。可我五大爷和我八叔都没相上,我八叔评价小媳妇:

“心机深,降不住。”

我五大爷的原话则是:

“岁数太小,个子太高,不般配。”急的我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天天围着我五大爷唠叨,恐怕对方跑了似的,好像要找对象的不是我五大爷而是他一样。我五大爷被我爸和小芸他们叨叨烦了,扔下一句话:

“别急,不出半个月,她准找咱。”我就佩服我五大爷,坐得稳沉得住,不放钩不挂饵,愿者咬线。果不其然,两周后,付美兰打来了电话,她相上了我五大爷。我五大爷和付美兰处了半年多就领了证,付美兰那年三十九,离婚五年了,她儿子十八,判给了前夫,前夫无业,东边和一天泥,西边搬一天砖,一个月下来挣不出一家三口的口粮钱,脾气却是暴躁的,时不时就和付美兰厮打在一起,鼻青脸肿是常有的,这样的日子也是没法过下去,所以付美兰坚持到孩子上了中学,果断的净身出户。听说付美兰见了我五大爷后,很是满意,诚恳热烈主动的追求了我五大爷。

我第一次见到付美兰是在二零零四年,那年我五大爷带着她和小芸立秋一起来帝都旅游,说是小媳妇从没出过川州,带她出来逛逛。我当时还挺吃惊,要知道我五大爷虽然有钱,但他不爱到处逛荡,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资深宅男,非业务不出门,他除了去广东谈生意进货四次外,没走出过我老家一步,更没带着我五娘旅游旅游,他的生活非常单一,我五娘活着时总是半开玩笑半抱怨我五大爷:

“跟你这辈子,可不值。”

我五大爷则说:

“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带着你走遍全国。”但是一直到我五娘去世,她也没离开过川州一步,就连离我老家最近的我的父母家滨海,我五娘也没有去过,更别说其他的地方了。所以,我五大爷老了老了,还能带着小媳妇出来逛逛,我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第一眼看到付美兰时,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她,她高高的个子,健美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微凹的眼眼,五官精致,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腰间。她的头微微上仰着,冷艳中带着股傲气,她看我们时好像用眼角的余光,又好像用鼻孔,她不像是离过婚的,也不像是曾经挨过家暴的,倒好像是重新翻了身的正宫娘娘一样带着霸气,在她面前,我们,反而是提不起气来,有种说不出的矮小。不过事实上,我们在个头上的确矮小,比她矮了半截,她,比我五大爷还要高。我说过,我们老佟家的人,男的帅女的靓,容貌没得挑,可就差在个子上,我们的个儿都不高,男的刚过一米七,女的将巴儿一米六,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个个都是小矬子。”只有立冬和立秋高点儿,一米七六。小媳妇比我们都高,她至少有一米七三,这身高和气场,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前夫才应该是被家暴的。我和我八叔的感觉一样,她,是暗藏心机的。

晚上,我做东,饭桌上我悄悄问小芸:

“这个小媳妇怎么样?”

“还中吧,苦日子出身,没享过啥福,主要是能干,能给你五大爷做饭收拾屋。”小芸晃着脑袋,多少带点轻蔑的说。

“哦。”我点着头,我和小芸,又有好几年没见了,有些生疏,忽然聚在一起,有些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可想开了,人活着时就得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享受,可别像我妈,挣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有啥用,临了,还不是都留给了别人。”小芸说着,瞟了一眼小媳妇。

“是。”我点头赞同着,这话说的没毛病,我五娘这辈子,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宽容又能干,从嫁给我五大爷那天起,没清闲过一天,除了喜欢穿几件好看的衣服外,真没享受到啥。再看看小媳妇,腰板挺直,穿着合体,项链金黄戒指翠绿,说话慢条斯理,吃饭慢嚼细咽,比起整日里风风火火屋里一把外头一锹的小老太太似的我五娘,真是天壤之别。在看看这辉煌的餐厅,精美的餐具,丰盛的美食和贴心的服务,我五娘更是见都没见过,别说是享受了。别看我五大爷有钱,但生活随意,反对铺张浪费,尤其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我五大爷很挑食,他从前只吃我五娘做的,我五娘操持着里里外外那么一大家子,再单独给我五大爷开着小灶,哪有时间和闲心到外面优雅一回呢,况且,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富丽堂皇的饭店,唉,人和人,不能比,还是小媳妇有福啊,坐享其成。

小媳妇很会照顾我五大爷,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五娘,一会夹菜,一会盛汤,一会递上面巾纸,她只有和我五大爷说话时,才会把仰着的头放下,显然,我五大爷很是受用,我笃定,小媳妇比我五娘会殷勤。

“他们真是婚介所认识的?”我问小芸,我咋看咋不相信,他们好像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默契自然又般配,虽说我五大爷六十一了,但他底子好,气场强,完完全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和差二十二岁的小媳妇坐在一起,丝毫也不违和。

“嗯呐,是,还是我撮合的,这个没错。”

“为啥找个这么年轻的?”我不解,小媳妇才比我大五岁。

“年轻好啊,谁不喜欢年轻的?”小芸眼睛一挑,风情立刻涌上了眉梢,或许她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又忙说:“嗨,她这个岁数的体格好又能干,经历过失败懂得轻重,要是找个上岁数的,将来指不定谁伺候谁呢。”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的有主意啊,能听我五大爷的吗?”

“咋不能?她能找你五大爷就是烧高香了,她还敢扎刺?有主意咋啦,咱还能怕她?再说了,进了咱家的门,就由不得她。”

“这倒是。”我又点点头赞同着,小芸,我立冬哥和立秋,那可都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精明人,谁,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上的,不会错。“不过,她可不像家穷又受气的,更不显老。”我又说。按说,小媳妇以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怎么都应该有点胆怯和卑微,但她没有,她不光没有自卑,看起来还很自信,除了有点沧桑外,而那一点沧桑,却恰恰又给她增添了几丝韵味。

“嗯呐,是不像,还不像是主动追求你五大爷的。”小芸说:“放心,我们都调查好了,她以前不容易,离了婚她男人还老找她要钱呢,你说多不要脸。”

“是呢。”听了这话,我又有点同情小媳妇,女人的心,就是软。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小芸端起了酒杯,对着小媳妇说:

“来,小婶,我敬你一杯,我爸就多谢你了。”说着一口干了。

小媳妇稳稳的坐着,抬起眼皮端起酒杯矜持的喝了一口,微微动了动嘴:

“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爸的。”

“那,我也敬小婶一杯。”我也站了起来。

小媳妇还是稳稳的坐着,又矜持的喝了一口:

“好,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了。”

“没有。”

酒桌真是个好地方,吃着喝着抽着,我们渐渐的找回了从前,说了许多过去的人和事。不知不觉中我爸和我大哥二哥(我大大爷的两个儿子)小芸喝的都有点高,招五不招六的东南西北的扯着,我和立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我五大爷则像从前那样冷眼看着,也像从前那样不在我们面前端酒杯,小媳妇的酒量也不差,谁敬都来者不拒,一瓶酒下去,她丝毫不失态。她,很懂分寸,不多说也不问,不卑又不亢,只有我五大爷要抽烟时,她才忙拿过烟灰缸,我五大爷要喝水,她又忙递过茶杯,这时的她,是生动的,愉悦的,脸上还会悄无声息的挂上一朵盛开的小小的菊花,看不出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五大爷带着小媳妇在帝都逛了一周,买了很多贵重的物品,那时候我也算有些积蓄了,可那些物品对我来说至今也还算是奢侈。我五大爷他们那几天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宾馆里——他坚持住宾馆,他说方便,他说他的好些坏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他怕我们受不了。我每天晚上都去看他们,我看着小媳妇对于一天的丰厚收获,既不惊喜也不惊异,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她一直都过着这么富贵的日子,她,把什么都不表现在脸上。

“这个女人可捞着了,多贵的东西都敢要。”我爸又嫉妒又羡慕又不满的私下对我说。

“是她主动要的?”

“那倒不是,是你五大爷主动买的。”

“那人家凭什么不敢要?”

“嘁,她一个穷的没出过川州的下岗女工,也配有那么贵的东西。”

“怎么,就你配?”我斜了一眼我爸,我爸这个人是典型的欺穷凌弱嫌贫爱富的主儿,多数时候我都懒得搭理他。

“我想要也得买的起啊。”我爸也斜了我一眼。“哼,也没人给我买——付美兰这下子可是攀了高枝了,你五大爷对她可是真舍得啊真舍得,我陪了他这么多天,他都没说给我买一件,明天我得和他要一件。”我爸咬牙切齿的说。

“嘁!”我又斜了我爸一眼。“那是他媳妇,你是谁啊?能比吗?再说了钱不给自己的媳妇花给谁花?都像你?!”我那意思也想让他学着点,我爸对他自己的媳妇可是一只铁公鸡,几十年了一毛不拔。“再说了,我看小媳妇对我五大爷照顾的挺周到的。”

“这话说的没毛病。”我爸又瞪了我一眼。“要说你五大爷的那些坏习惯,除了你五娘,没人能受得了。”

是啊,怎么说呢,我五大爷在我们小城也算是有地位有声望的,却极不讲究,你说他素质低,好像不太准确,你说他不拘小节,似乎也不正确,你要说他是故意的,貌似又不像,反正,我们小城人该有的坏毛病,我五大爷一个都不少,我们小城人没有的坏习惯,他却又添了一份,比方说不论是走在宽敞的大街上,还是明亮的商场里,他随手就把垃圾扔到地上,且毫无愧意。

“五哥,你注意点卫生,这是在外面,省得人家说咱没素质 。”我爸每每见了都会对我五大爷这样说。这点我爸做的比我五大爷强点,他至少能在外面装一装,我五大爷连装都不装,他没听见一样该扔继续扔,我们也都假装没看见,绕开他扔的垃圾往前走,只有他的小媳妇低头弯腰把垃圾捡起来扔进桶里。又比方说,我五大爷把烟灰弹落在宾馆的床单和沙发上,立秋见了,批评我五大爷:

“你看,床单都让你烧个窟窿,你快注意点儿,这不是在咱家,待会人家叫你赔钱。”我五大爷斜一眼立秋,照弹不误,这时小媳妇就会拿起毛巾把它们掸干净,还比方说,我五大爷啪啪的往屋地上吐两口痰,我和小芸忙躲得远远的,并齐齐训他:

“快别往地上吐了,多恶心,说你多少回了也不改,真烦人。”

我五大爷瞅我俩一眼,说一声:

“毛病。”

小媳妇又会拿着卫生纸,笑呵呵的蹲在地上:

“呵呵,就是这么不讲究,老说也不听。”她边说边一一擦干净,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慢,也很好听,就这样她一晚上得擦个八九回,且看不出来她有丝毫的嫌弃,是啊,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恐怕连我五娘也不能吧。

“嗯嗯..”小芸趁着小媳妇去洗手间扔纸的空当,用表情示意我,那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小媳妇很会伺候你五大爷。”

是啊,我点点头,那时候高高在上的我们,心里真的认为,这个小媳妇真挺好啊,脾气好长的好不嫌脏还能干,我们可是赚大发了。我们谁也没有想过未来会怎么样?没有想过她会不会一直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小芸,恐怕更不会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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