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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妁妁其华——还是我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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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高秀叶不到三十岁时我的姨夫便过了世,此后我姨没有再嫁,而是独自带着刚满三岁的一对花棒儿明明和阳阳坚强度日。我大舅有时感叹着:

“唉,我们老高家的坟茔地是不是没有选好啊,怎么高家的女人命都这么苦呢?”

经我大舅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姥姥,我姨姥姥,我二姥姥,我三姥姥还有我姨,甚至连同我兰妗子,她们都是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除了我兰妗子,谁也没有再嫁,而我兰妗子,虽说又嫁了两次,最终在四十六那年又恢复了单身,这样看来,老高家的坟茔地真是有问题,和老高家沾上边的上个年代的女人,命真是不济。

做为老高家的女儿,我姨也顺服了命运的安排,我不知道我姨的内心有没有犹豫过,也不知道她是否像我兰妗子一样,私下里又曾对哪位男士动过心,反正,从我有记忆起,我没有听到过我姨再说起婚姻两个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姥姥经常会到我姨家住上个三天五宿,和她们做个伴,给她们壮壮胆,直到我姥姥八十八岁过世,她都是这样往返于自己家和我姨家。

我记忆里从我姥姥家到我姨家的那段路很长很长,几乎是从早饭走到午饭间的距离,每次从我姥姥家出门后,我们先是往南走五六十米,登上南河套高大的堤坝,再顺着堤坝里面常年淤堵而形成的陡立的窄坡下到堤坝底部,踩着南河套水里或大或鼓的石头,过到河的那一边,然后再爬上小南山,就上了火车道。小南山虽然不高,但也崎岖险峻,坡高谷低,爬得我们气喘吁吁。上了火车道再往南走,就进了繁忙的矿区,走过长长的矿区和街市,再爬上魁伟的岳家沟大桥,在桥的另一端左拐进入胡同,我姨家就在胡同的深处。小时候那些胡同对于我来说就像一棵大树一样,枝杈繁多又细长狭小,满是伤痕却又生机勃勃,穿过这样拥挤逼仄的胡同,路的尽头就到了我姨家,小时候,比起那段漫长的路来说,更漫长的则是旁人话语:

“看看看看,高老太太又到她闺女家去了,又给她闺女干活去了...”

“哼,那才向着她闺女呢,有啥好东西都偷着倒腾到闺女家,没那样的....”

“那个老太太在儿子家吃饭,到闺女家干活....”

“等着吧,老往闺女家跑,看看将来外孙子养不养她老...”

我想我姥姥肯定深深的痛心着这些话,我和她一起走在去往我姨家的路上,她的脸上写着忧伤和无助,那是我姥姥少有的不笑的时刻,六七里的路途上,留下了她许多的叹息。

“姥姥,你生气了吗?”我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乐呢?”

“乐。”我姥姥说着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可是,她的眼里并没有一丝笑容。

“她们那样说你,我不乐意听。”

“不乐意听你就想点旁的。”

“你乐意听吗?”

“我没听仔细...”

我姥姥总是这样对我说,然后她牵起我的手,领着我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过青丝又到白首。年少的时候,我并不懂的我姥姥的心情,我以为我姥姥是因为那些不中听的话,那些不善意的人和歪曲她的事实而伤心,我姥姥是那么能干的一个人,是我们那里有名的铁姑娘,无论在谁家在哪里她都一刻也不得闲,她的一双小脚都是最后一个上炕,又是最早一个下地,别人怎么能冤曲她呢,怎么能说她在儿子家享福,到闺女家受累呢?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我自己也有了儿女,特别是到了四十几岁以后的年纪,我才渐渐的理解了我的姥姥,理解了那些瞎话固然使她伤心,但让她更伤心的应该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心疼和无奈,年轻的女儿的苦楚,她懂,可是像她这样一位农村的老人,没有钱,也没有物,能给予自己女儿的,除了惦念和时常的陪伴还能有什么?!

我的姥姥是刚强的,她一直是我最钦佩的人,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也不愿意麻烦谁,更不想拖累别人。

那一年我姥姥七十二,秋日的一个早上,我姨上班了,明明和阳阳在学校,我姥姥上房晒黄瓜,我们老家的房子,房顶是平的,一年四季家家户户在房上晒着各种东西,苞米,白菜,衣物,甚至煤球...我姥姥把黄瓜铺好后,下来的时候,一脚踩空,直愣愣的掉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我姥姥说她当时被摔蒙了,迷瞪了好一阵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刺醒了她,她才挣扎着坐起来,寻找着身上的痛点——她不知道哪里疼,但哪哪都疼,她抬头转脖子伸胳膊拧腰,都没事,但就是疼,又好一阵,我姥姥确定了,疼,是从脚下发出来的,她伸手摸去:

慢着慢着,我姥姥定睛一看,顿时又冒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右脚不见了,她能看到的只到脚踝,这还了得,难道是脚摔没了?!我姥姥忍着剧痛,转着圈的找着自己的脚,地上没有,挂到梯子上了?抬头看,梯子上光溜溜的也没有,落到房顶了?不能啊,刚才下梯子时脚还在呢,那么哪去了呢?我姥姥连急带疼汗一阵阵的流下来,湿透了她整个的衣衫,没了脚可怎么办,她可不想给人添麻烦,这时她的右脚又一阵剧痛,我姥姥赶紧摸过去,这一摸她放心了,原来她的右脚跑到腿腕子后边去了——也就是说她摔的脚后跟朝前,脚尖朝了后,她的整个右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挪移。找到了脚的我姥姥高兴起来,也冷静下来,她坐在地上,仔细的摸了一会她的左脚,然后她解下了她右脚的绑脚布缠在嘴上,咬紧牙关,双手握住自己的右脚,猛的一用力,就听咔嚓一声,奇迹出现了——我姥姥把她的右脚生生的掰回了正常的位置,而且严丝合缝一点儿都没有错位,这样,她又能看到自己的右脚了,右脚脚尖也朝前了,我姥姥顾不上高兴,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换一下全身湿透的衣裳,她艰难的爬到了院门口,艰难的站起身来拔下门栓,又爬出了院子,锁上门,爬到了路上,招呼路人把她送到了医院里。

“姥姥,你也太厉害了。”事后,我们谈起这件事时,我无比佩服的对我姥姥说。

“呵呵,这就厉害了?”我姥姥坐在我姨家的炕上择着菜,呵呵的笑着,她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她,舍不得花钱。

“这还不厉害?这得多大的定力啊,要搁我,我非得吓得尿裤子不可。”

“呵呵,没那么邪乎。”我姥姥说:“要搁你们,你们准会比我强。”

“我们赶不上你,”我大舅也佩服的说:“不论哪方面,我们都照你差远了。”

“是啊,我们照你差远了,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向不爱说话的我姨也说:“打小我就寻思,我妈怎么那么能耐啊,啥都会干,啥都不求人,啥事都没让我们操过心。”

“那可不!要说起小时候,多难啊,家家户户困难的,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的,穷的上头不遮天,下头露着地儿,有的人家连条炕席都没有,那日子过的别提了!可咱们家比别人却强多了。”我大舅歪在炕头,卷着旱烟卷儿,颇有些自豪的说:“你姥姥从年轻的时候就能干,别看是个小脚女人,那家伙干起活儿来赛过几个壮劳力,一般男人都赶不上她。”

“嗯,赶不上,妈就是能干,不偷懒不耍奸,又勤快又节俭还会安排,挣的工分在队里数一数二的多,所以打小咱们不光没饿着冻着,没咋吃过苦,比起旁人来说,咱还算是过得好的,每年年底时咱们家还略有结余,人家谁不夸赞?”

“那是,旁人都羡慕咱,年底的时候,妈还能给咱扯块布做件新衣裳,穿出去那个美呀。”

“是呢,那时候过年能穿件新衣服老满足了。”

“那可不!要说起来咱们小时候也没受多大的苦。”我大舅看着我姥姥,眼里嘴里满是崇拜的说:“妈,那时候你觉着苦吗?”

“我也没觉着苦。”我姥姥说:“那时候家家都那样,没有富裕的比着,可也显不出来多苦。”

“唉,说没觉着,现在回想起来咋不苦。”我大舅叹了口气,又说:“我六岁的时候,你姥爷就跟着部队走了,打那时候起,我这心里就老觉着不踏实,那时候家里没个男的,时时觉得恓惶,”

“可不!哥,你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候散了学,早早的回来——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外头跑到天黑,咱们不,咱们早早的回家边写作业边等着妈,等妈收了工回来给咱们做饭,吃完晚饭咱们的作业也写的差不多了,咱们洗洗涮涮过后,就早早的关紧院门,插上外屋门,外屋门上还得再别上两道门栓,你还另外又顶上根大木头,然后再插上里屋门,都上炕,躺下,或讲嗑儿,或看着妈干活儿。”我妈把目光也看向我姥姥:“妈,你说那时的活儿咋那么多呢,打袼褙,缝衣裳,绑炊帚,编蒲团...没个完,那时候也没个灯,连个蜡烛咱们也点不起,白天你到地里干活去,一出去就是一天,晚上借着月亮光还得干到半夜,没个歇着的时候,也不知道累。”

“嗯,就是赶上个下雨天,人们还得到队部里干去,那时候的人实在,知不道累。”我姨说。

“是呢,那时候的人们有点儿功夫也得先去给公家干完了,没人招呼没人叫的,就那么自觉,反倒是自己家里的活儿都只能留在晚上干,那时的人没有丁点儿私心。”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里——现在这所是我二十多岁时才盖的,要说原先的老房子早就该翻建了,你姥爷一直念叨着,可还没等盖呢,他就....”我大舅说:“别看我比你妈你姨大,可自从你姥爷走后,我的胆儿变的可小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就觉着那夜怎么那么黑那么长啊,我躺在炕上,连身儿都不敢翻一下,狗叫一声也心跳,耗子出来也吓我一哆嗦,那时候耗子多的,一到晚上它们就上炕,上房梁,窸窸窣窣的爬动着,吵的我半夜都睡不着.....晴天还好说,要是赶上个打雷下雨的日子更完了,那时的雨水怎么那么多啊,晃常儿就下的连了天儿,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下着下着地上就汪起了水——连漏带倒灌,有时候雨水都能把鞋飘起来。”我大舅说:“你姥姥就起来淘水去,我们有时趴在炕上看着,有时忙着接雨...”

“是啊,我记得妈淘水时站在屋门口,开着半扇门,她一瓢一瓢的往外舀着,一舀舀半宿,借着闪电的亮儿看妈,那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身子,经常被雨水淋得精湿呱哒,那时候咱们小,也不知道和妈一起淘...唉,现在想想,后悔的。”我妈说。

“是呢,那些年妈净往外淘水了,每回淘水都湿的跟洗了个澡一样,咱们也知不道帮帮她。”我姨说。

而我每每听到这些时,也仿佛走进了她们那个年代,走进了我姥姥那个破旧的房子和漆黑的夜里:风,肆意的刮着,雨,哗哗的下着,房顶上,窗子缝儿,细密的雨水流下来,我大舅拿起了盆搁到炕上,又拎着桶放到了地上,转身还把瓢接到柜子上,我妈和我姨擦着窗台和炕席,我姥姥则站在外屋门口,奋力的淘着水,风大雨急刮的她站立不稳,她摇摇晃晃的弯腰起来,起来再弯下腰,把一瓢瓢水泼向门外,冰冷的雨水毫无情意的打在她的身上,我听见了我姥姥的牙齿在不住的打颤...

“那,你们怎么不找人来修修房子?”我问。

“找啊,房子年年修,可是那时的房子都是泥巴合着茅草盖的,不严实,房顶也是用秫秸秆搭的,只有大梁是木头的——那时候实在是穷,你想,三几年盖的房子,能好到哪去。而且,那时候的人们思想也单纯,没人说到矿区去拿几根木头回来做檩子,从来没有想过,所以,房梁上好后,人们都用秫秸秆搭在房梁上,搭的再密实它也会有缝隙,然后再用黄土搅拌着杂草树叶的一层层抹在秫秸秆上,不管抹多厚,时间长了都会漏,修好了这儿又坏了那儿,补好了房顶又漏了东墙,你说老找人谁啊,家家都有自己的日子,没人老帮你,我的叔叔大爷们走的又都早,剩下的竟是女人和孩子。”

“那,村里不是还有别人吗?”

“别人也有别人的事儿,家家都一样,都不着闲儿,再说老找别人也不是个事儿,三回两回中,日子长了,帮的多了,这事那事的就出来了,闹不好闲话也就来了,你姥姥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容不了这个。”

“所以,都是你姥姥自己修,我们跟着在旁边递泥抹灰的,想重盖吧,我们又小——盖房子可是件大事,家里没个成年男的,还真不中。”我大舅说。

“嗯,直到你大舅长大了,我们才盖了新房子,唉,小时候一到晚上我们就盼着有人能来做个伴儿,尤其是打雷打闪的晚上,吓得我们呀,没法没法的。”我妈说。

“有人来作伴吗?”

“没有,谁来啊!不过有时候风大雨疾时,你二舅会在外头喊一两声,我们就壮了不少胆。”

“那他咋不和你们一起住啊?”

“有时候也住,可他家里还有你三姥姥呢,你三老爷没的也早,他出来住,也不放心家里。”

“不光打雷下雨的时候害怕,小日本打枪时更害怕。”我妈接着说:“我们小时候小日本还没完全从咱这里撤走,晚上时不时的就有打枪声——咱家离矿区又近,小日本常年在咱这挖煤运煤抢东西,那才坏呢!我们晃常就听着那子弹嗖一声嗖一声的飞过来飞过去,吓得我们连炕都不敢上,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有一次一颗子弹穿透了村头长水家,把他家墙上的镜子打的稀巴烂,幸亏没伤着人,所以,一听到枪响,我们都赶紧贴着炕沿儿蹲下,特别是到了晚上,枪声密集的时候就好像贴着咱家的房墙在飞,你姥姥便带着我们把被子褥子能用的东西都堵到窗户上,生怕子弹打进来——我们都睡在地上,平日里我们捡了板子预备着,就怕这时候用,那时候连冷带怕,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睛也不敢闭,整宿整宿的睁眼到天亮,现在想起来还瑟瑟发抖,你还记得不?哥。”

“那还能忘了?那时候一听到枪声,我的腿肚子就发软。”

“那时候咱们可没少捡弹壳,后院的二哥还用它穿了好几条项链呢。”

“是呗。”

......

“难为你们了。”我姥姥听到这儿,总是满怀歉意的看着我大舅我妈和我姨:“跟着我,可没少叫你们担惊受怕,吃苦受累的,还好有菩萨保佑,你们都平安的长大了。”阳光照进来,照在我姨家的小炕上,我姨家很小,小到炕上只能坐下我姥姥,我大舅,我姨我妈和我,就已经满满当当,可是,尽管满当,尽管拥挤,尽管那时的日子不那么富裕,我们却觉得温暖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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