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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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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年级的暑假,李父的工厂开始正式运行。

为了节省创业开支,几乎所有亲近的亲戚们都被请来李家的小工厂进行开荒作业,除草、驱蛇、清洁原有的旧房舍、搬运和组装人力可及范围内的机器部件,在初期结束之后,甚至好几名亲戚也留了下来成了员工,各施所长的跟着李家人拼搏了数年。

事业初期导致的忙碌致使李家也都成为了“游动家庭”,孩子们在镇上读书,青壮劳动力们都在乡下夜以继日地劳作,到了周末为了能让带孩子的奶奶也能过来帮忙,樱柠不得不过上了这种周一到周五在家里住,周末便跟着奶奶到海边厂房宿舍住的生活。

到了暑假,也正是育苗期饲料需求最旺盛的时候,爷爷奶奶便收拾了行李,干脆把老的小的都装在一辆三轮车中,满满当当地带到了海边长住下来。

从清河镇往东沿着清水河大坝一直走,不用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入海口,很快从码头吹过来的风中都充满了大海清爽的水汽,爷爷奶奶带着太太和她的两个曾孙乘着一辆自己组装的电动三轮摇摇晃晃地驾驶在还没清扫出来的老路上。原本地下的路是上好的水泥路,可是因为几年无人清扫,路面上已经自己堆积了厚厚的泥层,野草也把路面顶出各种缝隙,也有不少被来往车辆压死的小动物。

三轮车车斗里太太坐在一方矮脚凳上,张开干瘦的双臂护着她面前被装在桶里的曾孙李凯,爷爷奶奶两人则坐在前面的驾驶座,只有樱柠一人,胆大包天地在三轮车车斗中频繁地更换坐姿和位置,甚至还趴在车斗的边沿探头去看地上被压扁晒干也无人清理的小动物尸体。

“小刺猬?癞蛤蟆?小鸟……哇哦!是蛇!……竟然还有兔子!”

原本兴奋清点路面“薄片”的樱柠在清点到兔子和小狗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种纠缠了惋惜和好奇的情感由内而生,明白这是身体里李蕊蕊的强烈感受,樱柠嘟囔了一句。

“怎么看见蛇被压死了不觉得可怜,看到兔子和小狗倒可怜起来了,难道你的怜悯也是由外表做标准的吗?”

她刚调侃完,身体里的怜悯之情迅速退缩,取而代之是清晰的屈辱感。

危险的探头行为在一辆车擦着她的头顶飞驰而过后戛然而止,被太太一脚踹倒躲开了大车的樱柠不好意思地从车斗里做起来,摸摸透风的头顶讪讪地笑了笑。

这次能顺利地在海边买到这样低价的厂房,奶奶的亲戚关系也是帮了大忙。码头边多个村庄几千户人家都靠捕鱼等海产周边为营生,奶奶的娘家就在当地最大也最富庶的沿海村庄里,奶奶是她那一辈的大姐,年少时就因为不顾反对看上了穷小子就被家里扫地出门,她年轻时家里甚至还是当地的地主,与她差距了十几岁的几个弟弟,现在也都是当爷爷或者当爸爸的年纪了。

虽说父母假意地与她断了关系想要她知难而退,但是生了孩子稳定下来之后奶奶的家人们也慢慢接受了当时穷的连门都装不起的李家,几个弟弟们对这唯一的大姐也非常恭敬,在他们当家之后逢年过节也依旧按照当地的习俗带来许多自己家的收成,这些每年度见几次的礼物大多极具渔民特色,不少市面上见不到的大鱼鱼干、脸盆大的青口贝、成年人两个手掌大的奇怪螃蟹,以及在日后卖了半个亚洲的海苔。

在超市将切成小小一条的海苔论片昂贵贩卖的时候,樱柠也因着奶奶的这层关系每年有吃不完的大片加工海苔,家里的海鲜因为太多且不方便放在冰箱保存,因此也都被凿碎加了盐做成了各种长久保鲜方便实用的“蟹渣”、“虾酱”、“鱼子干”、“虾子酱”……

因着这些美食的关系,樱柠也对奶奶的娘家很感兴趣,在她刚来李家没多久的时候,就听闻奶奶最小的弟弟甚至承包了当地唯一一座近海的孤岛用来繁育海产,这个岛不知何年产生,只因为秦朝的某位君主曾莅临此岛登高为远赴东洋的徐福送行,所以也被称为秦山岛。

每年这位小舅爷爷带上百人开船上岛,他们春天在方圆几里地的岛上种植陆地农作物之后,又在延岛整个小岛的岸边之后一条预留给货船的没有网床的水道,海苔苗被牢牢缠绕在这些结实的网床上,并不用大量的维护就能慢慢地吞食海水中的营养长成预期内的模样,所以这个岛上在来年四月份之前一直只有几个轮流值班的壮年渔民配十几只大型犬看守海岸线,偶尔会有托了关系上岛的游客,想靠近也必须得到主人同意才行。

樱柠跟别的小孩子不同,她自小生活不算是优渥,但因为家庭结构的复杂性而获得了比正常小孩多得多的美食和知识面,此时她看着路过的小型渔人码头,看着岸边晾晒的各式海产和渔网,不由得期待的在三轮车的边沿坐下伸长了脖子去看。海里的世界繁杂旺盛,大海对于她来说,跟家里暂停营业的小卖部基本一样,完全被她当成了零食储备仓,过因此她对住在海边的暑假有着高于寻常的热情。

越发浓郁的咸腥海风吹来,奶奶也开心地唱起渔歌,年轻时在滩涂上驾驶泥撬捡拾蛤蜊时学来的渔歌,轻吞慢吐间渐渐传来规律的海浪声,奶奶的哼唱在海浪的伴奏下越发清晰嘹亮,太阳已经升起得很高,她们因为收拾东西走得完了错过了日出,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爷爷奶奶的兴致,他们用自己创造的小车载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在颠簸的大路上向着当下的幸福缓缓驶去。

来过无数次海边,樱柠从来没注意过岸上的厂房有什么意思,夜里的时候这些厂房因为无人居住大多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吸引力,但是当爷爷的小三轮从一个热闹的村庄穿过露出这片厂房时,蕊蕊还是吃了一惊,倒不是厂子有多大多宏伟,而是他们的目的地竟然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地边上。

同样也是第一次来的奶奶也愣住了,刚刚还畅快的歌声戛然而止。

樱柠轻快地跳下三轮车,就算凭她浅薄的知识也反应过来,难怪这厂子地价如此便宜,难怪李家人只是努力了一下,就成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这里获得了土地的使用权限。

一家老小齐齐向参与操办此事的爷爷看去,爷爷被晒得黢黑的脸登时有点微微发红,他讨好地向老母亲笑了一下,指向坟区旁。

足足有两米高的杂草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绵延了几百米长的淡黄色岩石堆砌的围墙,墙顶面插满了锋利的彩色玻璃碎片,樱柠一眼没看见大门,就听见爷爷招呼了一声。

“门在这里!已经到了。”

他说着就往路边一棵停僮葱翠的大槐树驶去,在惯性中太太连忙抱紧坐着弟弟的大塑料桶,在坐稳之后忙不迭地腾出只手来疯狂拍打爷爷的后背。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你干脆让我穿上寿衣直接拉过来埋了吧!坟场种槐树!你停车!给我了算了!”

开车的爷爷被打的苦不堪言,只好停住下车解释。

“便宜啊妈,这个厂太大了,是个地方我们都租不起的,这里虽然在坟场旁边,但是这是前面沙里村的家族坟地,就是小万,你孙媳妇娘家的家族墓地,这都是亲家的长辈们,怕什么啊?而且这里,这里面还有我们的亲家公呢!”

听着爷爷不着边际地解释,樱柠突然知道了爸爸为什么会是那种不靠谱的性格了,原来也是遗传的,她有点担忧地看着傻乎乎坐在红色塑料桶里睡了一路的弟弟,这么强大的基因看来他也是跑不脱的。

对爷爷的这番做派奶奶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她叹了口气,也不管在跟太太奋力解释的爷爷,自己驾驶了三轮车让爷爷小跑着在后面指路,大门口这棵槐树是斜着长的,几乎阻挡了一半的道路,这个季节槐花已经开过了,樱柠有点可惜的仰头看着槐树圆圆肥肥的叶子,她也不着急追车,总归以后这里就只有他们一家子活人就是了。

沿路有太多没见过的东西,对她来说这些参差不齐的杂草实在生命力旺盛,与马路对面的水泥坟地完全不一样,她是女孩子,也因她没在族谱里,所以从小按照规矩给老祖宗上坟是不带她的,她静静看向对面的坟地,看他们款式不一,高矮参差的拥挤在一个个高大的石头墓碑后面,檐牙高啄、蜂房水涡的样子,俨然一个在深夜里才会出现的小村庄。

沿海的渔人们对先人的居所都很上心,每每出海之前也都会带上好酒好肉来求长辈们的庇佑,坟修得好不好也关系着以后先人们对后人的满意程度,所以这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坟地中每一个独立的坟头都不一样,大多都是隔一些年就要修葺的,也有些传统的是圆柱形覆盖破顶的,或是最直接的圆锥形,每一个圆锥形的上面还会顶着一个倒圆锥,一般年代久了也没有直系后人的就是以这种形状的坟墓安葬的。

按照当地的习俗,每一家新的坟包旁都种了几棵小树苗,根据树苗的年份也能大概知晓墓主人的大概辈分。当地气候种植松树非常适合,家家户户不成文的规定都是在坟边种松树,但是在这郁郁葱葱的松树正中间,却有一棵高大如楼宇的歪脖子柳树生长得异常茂盛,这柳树站在一个土石混杂的山包旁边,夏日清早的微风吹动了那棵歪柳的枝叶,长长的柳枝轻轻拂在坟头秃掉了的尖上。看起来这个坟墓的主人并没有留下后代,因着别的坟墓都用了水泥做了硬化,防止长杂草或大雨冲刷,而这个墓完全依靠大柳树的拂扫,保护了这个孤单的坟包,使它多年没有人打理也没被海边的大雨冲散。

“秦朝的人,墓却还好好的。”

看了一会大柳树,樱柠好像发现了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嘴角微微上扬,不在意地喃喃说了一句,转身沿着围墙找入口去了。就在她转身离去之后,那棵歪脖子柳树浓重的树荫里,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男人空洞的双眼微微向樱柠的方向转来。

实际上绕过那棵倾斜的槐树没有多远就是原有厂区的大门了。当樱柠小跑着赶上去时,爷爷正苦笑着被将铁门上缠绕的藤蔓薅掉,他听话且讨好的样子与以往在爸爸妈妈面前的威严天差地别。

车里的太太很不高兴,沉着脸念叨。

“明堂如播米,子孙穷到底……”

就连平时很给爷爷面子的奶奶也气得不行:“咱老娘说得对!谁家大门上长草啊?!你们来了那么久,门面的草反而不除了,怎么教的孩子们!做生意的,门面张罗的就算不气派,但整洁是要有的吧!”

奶奶一边训爷爷,一边同他一起将大铁栏杆门上缠绕的爬山虎拽下来,这滑轨铁门也是原来的外资企业遗留的,因为原本是有电机推行的,现下电机早就被拆了卖废铁了,因此光是两个成年人推起来也很沉重。

爷爷奶奶将三轮车停在门旁粗壮的石柱的阴影处,就地清理了一会儿,干习惯农活的两人很快把门上的藤蔓都撤干净了,奶奶甚至在铁门上摘下了两个熟透了的旱黄瓜,还有一个跟苦瓜一样的“赖葡萄”。

将一根黄瓜给太太,另一根并那个金黄的赖葡萄都给了樱柠,樱柠没吃过赖葡萄,以为是一个熟过了的苦瓜,她就这么捧着歪坐上三轮车。爷爷奶奶终于把铁门顺着轨道方向拉开,一行人又往厂房里行进。

原本以为进了门就能看见爸爸妈妈,谁知道爷爷像个导游似的边行进着边各处介绍了起来。

“这个楼,灰色的花砖贴的这个,以前里面不开灯也明晃晃的,是以前他们办公用的,人都跑光了,现在楼下的树长起来了,就黑洞洞的,村里人在还楼里养了鸡呢!这走地鸡,还专门告诉我们是有数的,叫我们的工人不能乱吃!我说对面那楼里就那么多野鸽子呢,谁稀得吃你这些……”

樱柠抬头费力地向上看,这个楼已经十几年了,即使被盘根错节的树木杂草围绕着,也看得出很新的样子,是一栋标准的办公大楼,只有六七层之高,楼体还能看见砖砌出来的镂花,甚至大楼中间设置了车子能直接开上去的坡道。正中间的大厅已经没有门了,就这样敞开了迎接“宾客”,大厅里有一整面墙的壁画,画了郁郁葱葱的迎客松,里面的灯具等能拆的都被村民拆走了,就连实木的楼梯扶手都被拆掉,只剩下水泥的楼梯扣不走的瓷砖,然而即使只有这些残垣断壁,也能看出以往这个办公楼的豪华。

“这里啊你们看,这里这一片啊都是以往养海货的地方。”

难怪爷爷当起了导游,绕过办公楼后数十个被废弃的水泥养殖池并排罗列在路边,这片厂区的内部道路修的极好,多年没用也只是在缝隙中长出了一些细碎的青草,路的一边全是单个规格五米宽十米长的海产养殖池,这些水池上方是一排排拱形的钢制大梁,梁上原本顶着的沉重毛毡和防雨塑料棚布早就被扯得干干净净,不知道坐了谁家的猪圈,又不知道垫了谁家的床板,现在只剩下水泥的池子以及像鲸鱼肋骨一样鳞次栉比的大梁。

路的另一边则是红砖砌出来的一排排平房,这些平房虽然只用的红砖堆砌,可也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淡红色得的砖坯们时隔多年也没有被这里的盐碱土地侵蚀腐坏,看得出来这大片的红砖房是以前做宿舍所用,这宿舍里住的应当并不是本地的工人,而是给城里来的大学生技术员们住的,现在看来虽然门都被拆光了,里面也光秃秃的,可是因着建造的时候非常规整,因此也依旧整洁好看。

在樱柠盯着那些宿舍里被后来者涂鸦的各种红色、黑色留言时,耳边已经开始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了。

果然在这片宿舍的最后几排,好几辆刷了新漆的“四不像”映入眼帘,车上装满了规格不一的麻袋,几个年轻的壮劳力脖颈上挂着湿润的毛巾正光着上半身从车上往下卸货,麻袋里漏出的面粉和其他碎屑弄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也混不在意,只管坚定着脚步往仓库一包包地搬运,夏天的汗水也都跟不要钱一样在地面地敲击起一朵朵灰尘和面粉迸溅出的水花。

被改造成厂房的高大仓库中机器轰鸣,本来睡了一路的弟弟直接被吵醒哭了起来,太太慌忙拿着个黄瓜哄他,弟弟抱起黄瓜也真的不哭了,但他并不知道啃食,而是吮吸着黄瓜的尖端。

“到了到了!蕊蕊进去给太太倒杯水,他妈啊!那边冒烟的平屋就是厨房,他二叔在里面呢!”

奶奶连忙应下,不等樱柠也给她倒杯水润润,就赶忙将三轮车上顺路带来的新鲜蔬菜和肉食都拎了下来,她满意又自豪地看向厂房里人来人往机器轰鸣的忙碌景象,点点头拎着东西往厨房去了。

樱柠去办公室里倒水,她第一次来,还是很聪明地就看见了门口摆放的饮水机,甚至这里还有崭新的一次性纸杯,这让樱柠有点吃惊,当时这些一次性的东西对于勤俭节约的农家人来说都是非常新奇且“奢侈”的用品,并非购买这些东西让他们觉得吃力,而是往往这些一次性用品用完之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这让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值得”。

屋子里风扇和空调都开着,在湿热的夏天里猛然接触到这让凉爽的空气,樱柠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并且不知道怎么地想知道这电费一天要用多久。

将这种莫名心疼的感觉压在心底,樱柠打眼看了看这间四五十平方的办公室,很明显这里不仅仅作为办公室使用,里面还坐了很多等候货物的客户。这些都是邻近村庄的养殖户,几个老爷们儿坐在等候区的凉椅上无聊地看电视抽烟吹牛皮,他们本来的工作应该是要去厂房中监督着李父李母加工他们的货物,确保几十吨上百吨的饲料加工后没有缺斤少两的情况出现,但是明显他们都和樱柠一样,被这少见的奢侈水杯,以及不用付钱的全天空调和调频电视给迷住了。

仅存的理智让樱柠想起了外面等着喝水的太太,她第一次使用饮水机,还算顺利的接了杯温水给太太送去,顺便接过太太怀里已经有些分量的弟弟。

“你们来啦!”

爸爸顶着一身的面粉只露一双眼睛,他满身大汗精神奕奕地从厂房猴子一样地窜出来。

“奶奶您来啦?!我妈呢?”

他边问道边用脖子上毛巾的一角从脸上抹了一把混合了汗液的面粉,然后故意随手抹在樱柠脸上。

樱柠慌忙尖叫着躲开,听见爷爷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地对爸爸说话。

“你妈在厨房,我们带了菜来,在市场上才买的,还有一些三奶奶自己种的一早送来的,咱们中午吃顿团圆饭,得亏前些日子把小店里的冰柜拖来了,不然也不敢买这么些肉,这地方太偏了,除了赶集,平时买个菜实在是不方便。”

李父感激地点头,又去叮嘱樱柠。

“你们跟太太的屋子在后面一排啊,那里比较安静,去跟爷爷看看屋子吧。”

他捏了捏樱柠的鼻尖又揉了揉弟弟的大脑门儿,便也擦着汗去找他喝水的巨大茶缸了。

走之前的樱柠好奇地往厂房里瞄了一眼,这个厂房比周围的宿舍高出三倍有余,地面因为机器使用需要也下挖了两米砌了水泥褚料槽,在厂房里顶天立地的巨大机器上上下下又四五个年轻的男人们一起操纵着,他们身上虽然穿了藏青色的工作服,但是衣服上也被面粉糊地看不清原本的样式了。

樱柠一眼就看到厂房出货口的妈妈,妈妈虽然身处炎热的厂房门口,却还是保持着干净与清爽,她穿了一身漂亮的丝质花衬衫,黝黑的头发扎成一个短马尾,在堆满了原料的仓库门口核对着工人们运下来的货物重量。

“丫丫你们来啦!”

女儿的目光或许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些对应神经,她也在这时回头看到了晒得黢黑的女儿,旁边的货物是不能停的,工人们来来往往马不停歇地运作着,她只能在间隙中回头叮嘱女儿。

“你带着弟弟先去房间里吹风扇,妈妈一会儿就过去哈。”眼见着妈妈忙得根本走不开,樱柠理解地点了点头,有些吃力地抱着穿着肚兜浑身清爽的弟弟去找太太了。

在安顿好老人孩子之后,爷爷也马不停歇地换上西装去帮忙,他面对自己的家人们时嘴上总是挑爸爸的刺,但是心里还是不舍得看儿子儿媳多受罪的。弟弟现在已经基本会站立了,不知道怎么的,大人们忙起来顾不上孩子们的时候相较于太太更倾向于将弟弟交给樱柠,只不过当下樱柠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责任感等等还没有建立起来,只当这个小了好几岁的弟弟当做洋娃娃的替代品。

刚刚在路上摘的赖葡萄被太太剥开了分给两个小孩子吃,樱柠这才发现手里的不是苦瓜,而是一种没吃过的水果一样的东西,这金黄的苦瓜外壳竟然并非食用的部位,人们吃的竟是它红宝石般艳丽的内瓤。

感慨于地球生物多样性的奇妙,樱柠用手背抹了抹嘴跟太太说了一声后便愉快地跑了出去,她想赶在午饭之前来一次废弃厂房冒险。

夏日里的野地总是不缺乏生命力的,有太阳和水的地方,总有顽强的生物将自己进化到意想不到的方向,然后舒适地存活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

樱柠往这块厂区的深处走去,整个原有的大厂目前只有李家人正式投入使用,似乎其他区域到现在也没有租出去。在来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这边应该也有一栋高楼,似乎就是他们说的满是野鸽和野蛇的大楼,只不过爸爸的厂房处在整体厂区的正中间,一般也不用去那楼里,爷爷就没有告诉她们。

路过奶奶去的厨房,樱柠看见了爷爷的亲弟弟正和奶奶手上不停地闲聊着,她不太熟悉这个名义上的二爷爷,但是听过不少他的故事。这小子爷爷几岁的长辈也不是一个普通人,长辈们常常起他的经历,他七岁大的时候就自己扒火车去了山东,投靠了李家的本家去了,本家的老夫人是李家老太爷年轻时娶得正室,她掌握了老太爷去世后遗留的所有财产和田地,基本上可以称之为富甲一方。

二爷爷出生后在太太这里没吃没喝,小小年纪的他饿得精瘦,又因为父亲去世没了盼头,他深觉日子实在太苦,便抛下了生母和兄妹独自在夜里摸上了去山东运煤的火车,准备投靠他已知的最有钱的李氏大房,他在大房境遇如何大家都没有再提过,只说过这位直到成年了才被赶回生母身边来。

爱听墙角的樱柠在某次太太的大女儿前来探望时听过一耳朵,据说,是被大房仁至义尽地养到了成年,但是却叫他胆大包天生出了想要分家产的念头,这才叫正房老夫人直接轰出来了。

人说若是没了廉耻心的人最是无敌,就在周围的人都对这位嫌平爱富的不假辞色的时候,他却似乎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收拾了几捆木柴,就在清河的棚户区里给自己圈了一块不毛之地。

李家的爷爷对这个亲弟弟是心有不忍的,他知道当时家里三个弟妹实在是吃上一口饭都很难,因此并不把他曾经的背叛当做一件大事,反而时不时地内疚于当时的自己没有养活一家五口的能力,因此这些年来常常明里暗里的帮忙,渐渐地带着他进了工厂,也慢慢地把棚户区的泥巴地盖上了低矮的土坯房。

兄弟俩二十几岁时,一场寻常的斗地主,把落难的地主家漂亮的小姐送到了穷困的李家,彼时爷爷已经在海边遇到了对他青眼有加的奶奶,倒算是他的弟弟走了大运,就此成了家。

娇生惯养的小姐并没有给他的小家带来什么财富,因此虽然两人都已经年过半百了,除了生了三个“千金”之外,这些年他还是一直在找生计,那个好强的地主小姐一直不愿意与李家多接触,只因为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奶奶连续两个都是儿子,甚至二儿子还移了民。

近些年他的三个女儿都各自成家又都生了男孩,这一家人才又觉得能抬起头做人了,像打了翻身仗一样四处的重新结交被冷落的亲戚来,因此爷爷便允着他到这新建的小厂子里做了一名伙夫。

白天里话不多的樱柠就喜欢听大人们偷偷讲这些她没经历过的事,她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能自己爬火车还没走丢,这使得她对人类幼儿的生存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屋子外面偷听了一会儿奶奶和二爷爷的聊天,看他们将各式菜品摘干净,又将老的、损的挑出来准备洗了,樱柠这才悄悄地溜进了厨房,她小心地用厨房的大桌子作为遮挡,躲在了桌子下方,在奶奶将洗好的番茄放在桌子上又去洗别的菜蔬的时候,快速的顺走了一个最红的番茄,美滋滋地去冒险了。

这个厂区规划得很有意思,以宿舍区为中心,宿舍区东边是废弃的幼苗饲养池,宿舍区西面是直接挖土拢坝暴露在太阳下面成苗饲养池,西边的饲养池由一个仅仅五十公分宽的排水渠由北向南链接,水渠的最南面就是她要去的废弃大楼。

从厨房出门往西走几米就能看见这些被挖出来的成苗池,里面已经灌了海水,看来李家人没有让这些荒废的水池闲着,看里面已经放置了充氧的机器,不时还有几只品种各异的海鸟上下飞舞,在充氧机附近捕捉被机器惊吓跳起的白虾和草鱼。

穿着水晶塑料凉鞋的樱柠灵活地踩着一砖宽的水渠边继续向南走,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之后,樱柠来到了这座深灰色的废弃办公楼之下。

站在水渠上穿梭在比人高的野草中,樱柠抬头逆着阳光向楼顶看去。这栋楼修的比镇中心的所有楼都还要高,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是已经让樱柠感慨于前人的奢侈了,她粗粗地计算了下,这个废弃的大楼每层四五搭间房,刘层楼的高度,每层都是樱柠没见过的超高挑空,如果当时废弃之后安排无家可归的人住下的话,能住下起码二三十家人。

在千禧年之前,斥资几百万修建的这样气派的办公用楼,就这么被废弃在海边的盐碱地里,楼体前后都用了大量的落地玻璃窗,从被废弃后破碎的第一块玻璃起,东沿海的海风就利用内外巨大的压力差让这楼所有的玻璃几乎都碎了干净,因此围绕着大楼周围的草丛中满是反光闪耀的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碎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各种角度的闪光,不少光影被折射回深灰色的楼体上,像一个个天然的手电筒,影影绰绰地把楼中的角落都照得清晰起来。

樱柠站在水渠上往大楼周围的野草里看去,希望能找到安全下去的路,就在她低头寻找时,惊起了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鸽子,这些野鸽很少见到人类,被惊得盲目腾空直直的撞向了一块摇摇欲坠的窗户碎片上。

同样也被野鸽子吓了一跳的樱柠拿在手里的番茄也掉得不知道滚去哪里了,她侧头看去,那肥硕的麻色野鸽被撞得晕晕的,好像撞坏了头,兀自在地上胡乱扑腾,旋转间鸽子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就连油光华亮的羽毛都折损不少。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美味。

樱柠怕鸽子跑了,慌忙继续往北走,她想在水渠的尽头寻找出口,这具马上要上中学的肉体正是调皮好奇胆子也大的时候,有意留的长发也被姑奶奶如约亲情奉送,免费烫了个弹簧似的大卷,因为是家长自己亲手烫的,上学时的樱柠也非常乖巧,所以老师们也并没有过多干预,甚至班主任还在樱柠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的时候偷偷地用手心抬了抬这弹簧一样的卷曲马尾。

最近这身体也开始肉眼可见的长高,小姑娘已经长到一米五左右,她的肤色在这两年有所好转,春天的时候一度白地跟妈妈不相上下,然而入了夏之后也因为每日没有保护的烈日下玩耍又黑了回去,她的下巴随了爸爸,虽然脸颊日渐圆润,却有个尖尖的小下巴,从小就没有什么优点的五官终于有了一些能入眼之处,然而也还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从李家开始计划往海边发展之后,原本因为交通不便无法来往的小姨也终于有机会常常见到她的姐姐姐夫,她对樱柠宠爱有加,给她买的衣服都是带蕾丝边的,夏天买的裙子都是别的小朋友们羡慕的多层的纱裙,只不过樱柠长大了几岁后越来越不喜欢公主裙这样不方便玩耍还很容易弄脏的服饰,所以今天早上来时,她自己搭配穿上了一套清爽的篮球服。

没有袖子的篮球服非常适合在炎热的夏天做基础的遮挡,可是当樱柠走在草丛里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清爽的同时代表她体表的肌肤暴露得也更多,到了现在她已经被草丛中的蚊子,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咬了不少红肿的包。

基本没有偏离樱柠的猜想,这条几百米长的水渠在大楼的南墙底下也结束了。水渠的侧面有个简易的由碎砖搭起来的缓坡,估计是爸爸他们来的时候临时搭起来的,倒方便了樱柠。樱柠下了水渠还没绕过大楼的南侧,就看见没了大楼遮挡的阳光下,一棵冠幅极宽的蟠桃树,这树并不特别高,似乎主干在分支的时候被人刻意砍伐,只能将向侧方向生长的分支发展成了主干,因此它的高度正好成年人抬手就能摘到果子,顶面的也就架着一架梯子也可以摘到,因着侧枝生长的关系,这树在枝繁叶茂的时候便好像一朵停留在地面附近的绿色云朵,它肌瘤节生的树干表皮因为夋裂渗出了不少琥珀色的桃胶,看起来软软糯糯的样子,抠一块下来拿在手心里却并不能被轻易拿捏。

夏初这蟠桃树的枝头就已经被结出来的桃子压得不堪重负,随便一只麻雀站上枝头,整棵树都会因为过多的负重微微颤抖起来,大多树枝都被压的低垂着,甚至有些树枝因为自己结了太多桃子被迫断枝保命,不少整串跌落的成熟果实就这么跌落在楼旁的水泥地上,有些被晒得腐烂了大半,有些被这厂房角落里存活的各种生物吃得破碎不堪,这个季节恐怕附近一公里内的鸟兽都曾品尝过这蟠桃的甜美多汁,而这些野鸽为何这样的肥胖健硕恐怕也是这桃树贡献了不少力量。

站在桃树婆娑的树影里,樱柠仔细看着树枝上毛茸茸的沐浴阳光的粉色桃子,这些蟠桃都比樱柠的手掌大,而樱柠现在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幸福的毛猴子,站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幸福的眩晕。

正在厨房里炒菜的奶奶把电风扇调成最大挡,但是灶台带来的热量不是这个建国后第一批老风扇能抵抗的,她无奈地用挂在脖子上浸过井水的半湿毛巾擦擦额头的汗,隔壁厂房里机器轰鸣,对她来说听着并不烦心,甚至因为这轰鸣声背后的意义让她心里很是开心,就连拿着铲子有些疲惫的手臂也有劲儿起来。

厨房门朝南,奶奶眼力有所下降,就占用了张餐桌朝门口方向借着阳光来装盘,模模糊糊地就看见自己晒得乌黑的孙女拎着什么脚步沉甸甸地往向她跑来。

年轻时因为儿子突生急病,按照懂行的人指点,她曾经在庙里求了愿:愿意以后不再鸡杀鸭,也不吃禽类动物,以此换取大儿子的健康。谁知她大儿子的病竟真肉眼可见得有所好转,所以她也如约不再食用鸡鸭肉,也不再碰其他禽类,在李家做饭的时候也大多食用鱼虾和猪牛,像给孕妇炖鸽子、炖鸡汤这种情况,就必须去隔壁三奶奶家借用一口锅,家里的所有锅都是不能够触碰禽类生肉的。

这时候樱柠跑得近了,眼见着这孩子高兴地拎着的是一只活着的野鸽子,吓得她魂飞魄散,丢锅弃铲,连声阻止樱柠凑上来。

眼见着奶奶手舞足蹈,急得跳脚,樱柠也才想起来奶奶这一全家都坚决恪守的忌讳。

“嘿嘿,我忘记了。”

她傻笑一声,毫不见外的去骚扰并没说过几次话的二爷爷。

“二爷爷,红烧了吧?”

二爷爷看看大嫂吓得挤眉弄眼拍胸脯的窘迫样子,很是开心地答应了,樱柠没做停留,搜罗了厨房里早上装蔬菜的塑料袋,两个长辈没反应过来就又跑了。

“哎呦哎呦,哪里像个女孩子,哎呦哎呦。”平时大大咧咧的凶悍奶奶现下惊魂未定,她坐到风扇正下方的一把破烂的木折叠椅子上,下来一个劲儿地拍胸脯,深呼吸。旁边的二爷爷笑眯眯地找宰肉刀去了。

樱柠带着好几个大袋子顺着水渠原路回到蟠桃树下,她不会爬树,但好在这棵蟠桃树长得并不高,只是躯干蜿蜒曲折伸出好远,简直就是为了方便别人采摘长出的这个样子,她捡没有被鸟啄过的,没被虫子吃过的果子满满当当地装了两个超市专用的大袋子,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缓慢地踩着水渠的狭窄边沿往回走。

远远地听着厂房里的机器戛然而止,她也知道上午的忙碌应该是告一段落了,咬着牙拎起桃子往厨房挪动,等她胳膊都要坠断了,手指也马上要失去力气时能,距离厨房也就只隔着运货的水泥场子了。

果然工作的大人们很快都简单擦洗好了,四张折叠的十二人圆桌已经被他们利索地搬到了的这水泥场上,李家人、工人、客人们都围坐在四个大圆桌旁谈笑着等着上菜了。

“嘿呦喂!那小丫头是你家闺女吧!哈哈哈哈!!”

一个留下来吃午饭的客人十分好笑地看着行走困难的樱柠,妈妈已经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女儿,看见这个情景也觉得好笑起来,爸爸陪着客人坐一桌,此时也已笑得前仰后翻,他拿着比脸大的茶缸豪爽的加入逗笑的队伍。

“是我家丫头,听说刚刚还徒手捉了只鸽子呢!点名了要红烧,一会我们这些大人也沾沾光,哈哈哈哈!这小龟头,能吃能睡,不怎么说话,但是那里有吃的她才来一会儿都摸清楚了!”

樱柠不知道自己好吃鬼的名声已经被亲爹传出去了,她远远见大家都在朝她笑,她也讨好地朝别人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米牙来,爸爸笑完了终于愿意撂下客人过来站在水渠旁把她手里的塑料袋都接了过去,他甚至一只手取了两个袋子,另一只胳膊轻松地把站在离地四五十公分高的水渠上的樱柠抱了下来。

“你摘得太多了,我们都忙完了就没去摘,你倒自己闻着味找去了?小狗鼻子呀?”

即便拎着袋子,爸爸也轻松的举起手来勾正在放松手臂的樱柠的鼻子,樱柠再一次轻松躲掉了,她跑去妈妈身边找水洗手,这桃子好吃,但是果皮上的毛毛扎起人也很难受。

第一次吃大锅饭,樱柠吃得很开心,李家人独自坐了个较小些的圆桌,太太依旧不爱上桌吃饭,爷爷便按照惯例取了刚出锅没人吃过的端了送去她自己屋里吃,奶奶抱着弟弟,劝爷爷下午做活午饭就好好吃,少喝酒,然而真吃起饭的时候却怎么也劝不住。

“你少说话。”

已经红了脸的爷爷装作不开心别过脸不愿意听奶奶唠叨。樱柠是知道其中的真正意思的,爷爷开心时才会稍微多喝几盅,因为爸爸的事业顺利地开始了,爷爷便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疲惫,喜欢用喝酒的形式默默地自己庆祝。

那只肥硕的鸽子并不足够那么多人一起吃,但是曾经做过帮厨的二爷爷另外添了三个大鸡腿剁碎了,又添了许多土豆、灯笼椒,配了香菜、芹菜梗等等,红烧了后又勾了浓浓的芡,五颜六色有荤有素得十分好看。

几桌人像吃席一样吃得酣畅淋漓,工人们白天都是不能喝酒的,但是好菜好肉也都先往他们桌子上送,樱柠看到早上卸货的男人里面有个戴眼镜的,长了一张书生脸,却一身肉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他坐在一张钢结构焊起来的凳子上,像头正在进食的棕熊一样有十足的压迫感,他也不多话,一个人吃了三大海碗冒尖的米饭,樱柠瞅瞅她自己碗里的这小半碗米饭,对比之下确实都不足够对方一口的分量,且这一口饭她还要咀嚼数次方才能顺利地咽下去,强烈的对比下樱柠只觉得自己的这具肉体真的太弱了,放在自然环境里应该就是食物链底层任人宰割的那一栏。

妈妈看着孩子呆愣愣地盯着人家看,毫不掩饰地露出动物园里看大猩猩的震惊眼神,她立刻用筷子敲了敲樱柠的手背。

“要讲礼貌,不许盯着人家吃饭。”

即使手背被打得很疼,但是樱柠的钦佩之情依旧溢于言表,她开始恢复咀嚼,但是依旧盯着那个男人看。

“妈妈,你看他吃了三大海碗饭啊!好厉害啊!他的肚子真的装得下这么多米吗?”

不少人都被樱柠有些傻气的疑问笑道,妈妈只好尴尬地冲往这里看来的工人们笑笑,她们厂子这几个月来都是这么跟工人一起吃饭的,也已经习惯了做体力活的男人们的饭量,倒没想到小孩子会惊讶成这样。

被盯着的这个男人复姓东方,是内陆过来沿海打工的,樱柠的爸爸在村长的介绍下找到他,因为村人都知晓他家里女人和别的男人跑了,留下了一儿一女,大儿子才上小学,女儿还太小,他为了谋生也不能像女人一样顾全这个尚在襁褓的女孩,便走了村主任的明路将女儿嫁给了村中一户没有子女的小康人家抚养。

这种明民间抱养的事情在当时也是很多的,并不以贩卖子女为生的话也是不犯法的,且全村都知道男人确实有苦衷,所以村里人并不排斥这个外地来的汉子,反而因为他勤劳肯吃苦,干活麻利,有什么好的伙计都会给他介绍,然而因着他自己原本也吃得多,很多人家都不敢用他,然而到了李家之后却充分体现出了他的优势,他大多时间都负责重体力活儿,搬运每包上百斤的货物,但是他也很快就学会了帮忙检查机器,忙起来的时候一人可以多用,因此来到这厂子后不到三个月工资就一涨再涨,现在已经能过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了。

日子好起来之后,同村抱养他女儿的家人甚至害怕他将孩子抱回去,一度不让他再见孩子,这件事闹到了村主任那里,他只好被迫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那孩子长大后所有收入,彩礼,皆与他无关,也无责任养他老,生病、盖房等所有大事都不用这孩子出钱,保证书写了之后,对方才又允许父女俩见面。

不过樱柠根据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也知道他赚了钱还是会存成三份,儿子女儿各一份,剩下的一部分刚刚够吃饭就可以了,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樱柠偷偷看到男人吃完饭摸了摸肚子,她很好奇他有没有吃饱,结果没成想自己探究的小眼神全被人家看在眼里,那个大个子冷着脸走过来,一片小山一样的阴影笼罩在樱柠头顶。

“吃完啦东方?不够再让厨房给你添,得吃饱,今天忙,很快就要继续开机了”

妈妈见他过来随口嘱咐到。

“好的嫂子。”

厂子里的工人都是附近的村人多,所以他也随了大家按辈分的叫法,称呼樱柠妈妈叫嫂子,樱柠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默默猜测他有没有200斤重,却不承想突然被男人由腋下抱起,他像抱了个洋娃娃一样轻松把樱柠举起来与自己视线平齐。

男人看了看樱柠后脑勺很有弹性晃动的小马尾,木着一张脸道:“头发很好看,我也带我女儿去烫一个。”

樱柠:“……”

她差点以为这个大个子要把自己吃了,被放到地上时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妈妈在一旁不好直接消化自己的傻女儿,只好去逗弄弟弟了。

爷爷在一旁结束餐前小酒,这才将将开始吃饭。按照规矩,家里吃饭如果有鸡头鸭头什么的都是爷爷来吃,因此这只肥鸽子也不例外。二爷爷的手艺也特别好,所上的菜工人那一桌基本都吃光了,怕不够另外又加了一份青菜,炒了糖色的鸽子肉十分够味,爷爷吃着吃着还要老神在在的点点头,以示满意,奶奶很不喜欢看爷爷摆架势的这一出,便嫌弃得白了白眼。

“丫丫啊,草里有蛇你小心点,带上棍去玩。”爷爷吃着孙女捉来的野味,想起来了便叮嘱道。

“带棍子蛇就不咬我了?”

爷爷没说话,边上的爸爸直接话:“带着棍子,走到草里之前先打一打草,蛇就吓跑了,这就是你们老师教的,‘打草惊蛇’你要是看见蛇了,别自己打,回来告诉爸爸,爸爸宰了蛇给爷爷泡酒。”樱柠听话地点了点头。

夏日里的午间炎热,蕊蕊和弟弟一起在离机器较远的那间屋子里午休,他们就地取材,收拾了一张遗留的上下床,在下铺了凉席挂了粉色的蚊帐,蚊帐里还有个吱呀吱呀转圈的小风扇,不远处机器的轰鸣声好像也被隔绝了,渐渐两个孩子都睡着了。

奶奶看着孩子们睡了又回到厨房,将所有碗筷刷洗干净,又把樱柠摘的蟠桃洗了一袋,将早上爷爷浸在井水里的西瓜捞出来切成牙,这样满满的摆在一个澡盆一样大的不锈钢盆里,送到工人面前去分给开始了正午劳作的工人们,以及等候的客人,工人们皆忙里偷闲地很快吃了几片,凉爽的水果给闷热的躯体带稍微退了退汗,每个人又很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睡的沉沉的蕊蕊还微微笑着,她很想继续探索这片不为人知的宝藏之地,但是肉体的体力已经耗尽,她只好像个普通小孩子一样老老实实的安静半天。这一天爸爸妈妈忙到夜里才停下所有机器,打扫完厂房后众人方疲惫地一起吃了晚餐。

已经提前吃完了晚饭的樱柠正在无人的办公室里看动画片,太太这时候和奶奶正坐在办公室门口吹风,这个海边小城镇工业化并不严重,也没有什么公共照明,甚至人口都没有太多,所以这厂房头顶的星星还是比镇子里的亮很多,就连晚上的天空也格外通透。

落日之后,监督加工自己家产品的客人们也纷纷领着装满货物的四不像们驾车离去,爸爸还把那剩余的一袋子蟠桃都分给了他们,有那棵大桃树在,这一夏天他们都将都不愁没有桃子吃。

在镇子里住的时候,这个时间点大人小孩都要睡觉了,但是今晚好像有点不一样,樱柠见几个住得近的工人吃了饭洗了澡不着急回家,而是摸了几个手电筒并几个渔网和地笼叫上爷爷和爸爸一起去厨房西面的那些海水池去了。

夏日里的蚊虫特别多,但是这可不妨碍樱柠凑热闹的心,爸爸看见了也没赶她回去,只笑着让她走在自己旁边。

“手电筒给你,一会我们分开走,我跟你一起,你看见池子边上有洞的,就观察下,看见螃蟹就用手电筒照它,我来捉。”

“螃蟹爬得很快的爸爸。”樱柠好心提醒爸爸谁知道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螃蟹长得丑,所以只敢晚上出来,一拿手电筒这么一照啊,它以为是太阳,就吓傻了。”一个工人笑道。

樱柠也是吃过螃蟹的,螃蟹丑是丑点但是真的会束手待毙吗,她有点怀疑。

一行人蹒跚着走在许多水池中间的小路,前有专门有一个人打草,等走到池塘的深处时一行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樱柠见到拿渔网的工人跟着爷爷在旁边的水池里先撒了一些饲料,然后放下网也开始在岸边寻找,他们似乎很熟练,估计没少来过,樱柠也学着去找,她在水池边的土坡上看见很多圆润的坑洞,果不其然,洞口附近确实真的有螃蟹,且还不止有一两只,池塘整个斜坡上,在手电筒未照到的区域,借着月光看去竟然有不少螃蟹听见动静,“嗖”的横爬回洞里,只有手电筒照射的区域范围内的三只螃蟹,它们张舞着双鳌竟然真的静止不动,只有两只长眼还在微微颤抖,好像被点了穴道一般。

“爸爸!这里!”

樱柠开心地叫道叫道,月色里其他水塘边的工人和爷爷都笑着看过来。

海边的渔民们长久地依靠大海谋生,这些中华鳌蟹、黄眼蟹在夏季和秋季都是最肥的时候,到了深秋的时候,海里的梭子蟹又是最肥的,因此在渔民心里这都是家常便饭,一年四季每天都能在餐桌上见到各式大大小小的海货。

爸爸捉螃蟹的时候直接大大咧咧走过去像捡苹果似的按住螃蟹顶盖的后半部分,他大拇指和食指只抓住这后半部分,螃蟹就只能束手就擒,因为身体构造的原因,任凭它们怎么挣扎,两个挥舞的大鳌都无法向后夹住爸爸的手。

大家一起按照人数捡了半桶就不再继续了。鳌觉得新奇不已,她跃跃欲试,学着爸爸的手法,竟然真的能拿捏住比她手都大的螃蟹。

刚刚在池塘里撒了饲料的工人这会儿把放在草地上的渔网捡起来,众人一起帮忙梳理了一下渔网底部坠重的厚铁片,又有一个工人站在岸边准备撒网,其他人带着樱柠都离了远一些等着。

那个工人年纪较大,应该也是出过船的,他右手拿住部分渔网,右手臂像挥舞高尔夫球球杆一样在空中将手心的渔网甩出,渔网在空中被完美撒开,有一瞬间,在月亮的照耀下像是一个会发白色荧光的水母,圆润的弧度优美极了。渔网被精准抛到刚刚撒过饲料的水面上,旁边的一群男人们开心地叫好。

“这次网撒的绝对!完全张开了。”樱柠也觉得这网撒得好看,鼓起掌来。

实际上这个网并不很大,比海面上捕鱼用的小很多,所以只一人就足够拖拽,那名工人将合并的渔网拽上来,另有一个人拿一个空桶将网底兜住,大家一起上去给他们照明,蕊蕊看到很多大大小小活蹦乱跳的白虾,少数挥舞纤瘦钳子的草虾,想起这些东西的新鲜,樱柠开心的两眼都冒出光来。

“可以生呛吗爸爸!”

“生呛”是只有沿海渔民们敢于日常食用的生食,做法类似于醉虾。

将这些活蹦乱跳的虾洗干净,用白酒打底,加碎姜末,碎蒜末,几勺酱油,一些朝天椒碎末,在食用前一个小时用海碗紧紧扣住腌制一小时即可,时间久了或短了都不好吃。这类做法深受樱柠追捧,她知道不仅仅虾可以这样生呛,小的黄眼蟹,婆婆虾,只要是活蹦乱跳的都可以依法炮制,毫无腥味不说还尤其的鲜甜。

“就知道吃生的,你怎么就没拉过肚子呢?”爸爸好笑地拍了她一下:“生的只有中午能吃,明天早上再拿新鲜的,这些给你这几个叔叔拿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吃。”好在樱柠并不护食,自然就答应了。

工人们将这一网混了些虾和蟹的海产均分后各自愉快地回家了,但是樱柠爷爷却挑拣了几条不合群的小鱼扔回水里,另外又捏了几条被打捞出来的小泥鳅,用岸边的石头砸碎了,当做地笼的诱饵。

在一个离厨房较近的水池边沿,爷爷缓缓地沿着水池的斜坡把笼子抛入水里,刚刚还一只手就能拿住的地笼被惯性拉成一条长长的青龙,轰然落入水里,吓跑了岸边好多螃蟹。

这个地笼也是为了明天的午饭准备的,水陆两栖的螃蟹原本并不能活在这些海水池里,但是有几个水池被爸爸带人堵了水渠的入口,灌满了淡水,这些都是去年放的中华绒螯蟹的蟹苗,俗称大闸蟹,与咸水养殖的海螃蟹不同,这种螃蟹被更多人熟知,螃蟹们装在桶里,盖上一块湿布,几天内都可以活着。

爷孙三代人拎着第二天要吃的海货轻松地回到已经恢复寂静的厂区,厂区白日里卸货的水泥地上已经被打扫干净,从白天忙碌的小加工厂摇身一变,变成了私人住家的广阔后院。

办公室门头上和厂房门口各有一个室外照明灯,并着办公室门里投出来的灯光一起照在这院子里,淡黄的灯光中奶奶和妈妈将弟弟放到了一个巨大的水产养殖箱里玩水,正在拍打水花的弟弟胖嘟嘟的手臂一节一节的好像莲藕一样,澡盆旁边点了一盘蚊香,太太在办公室门口听着里面电视机的声音微微点头,她手里拿一个自己编的芭蕉型蒲扇慢悠悠地挥悠悠地挥着,依旧穿着自己做的白麻布衫,樱柠感觉到她已经要睡着了。

睡觉前,樱柠自己跑到厨房后面砌得歪歪扭扭的淋浴间冲澡,这个淋浴间和厨房的房顶有好几个黑色的橡皮水囊,夏日的白天依靠着太阳的热度辐射,水温能超过七八十度,混着爸爸和爷爷接过来的自来水管,便是一个简易但完全够用的淋浴房,里面甚至有两个塑料花洒,可以让工人们节约下班冲洗的时间。

樱柠自然是不会害怕一个人在野外洗澡的,她拿了自己独用的花香味的肥皂和毛巾,愉快地冲凉去了。

晚上小孩子们就不在后面几排宿舍睡了,而是跟着父母睡在需要看管钱财的办公室里,妈妈还在办公室桌前带着弟弟一起梳理账目,这个办公室在电视机后面有个用帘子隔起来的空间,樱柠第一次过来,才发现后面摆了一张好大的双人床,床边还有一个小铁床,白天这里人多,嘈杂得很,现在关了门关了窗,一家人又睡在一个屋里,竟然别样的温馨起来。

这天晚上樱柠没有溜出去玩,她白天的种种收获足够做一个好梦了,当她带着微笑闭上眼睛后没多久,午夜里樱柠便不情愿地脱离躯体,穿过厂区道路钻过厂房的大铁门来到了马路对面的大柳树下。

“大半夜的叫我干什么?”

她抱着双臂,对于被人扰了清梦感到十分不情愿地抬头问那个坐在坟顶的青年,青年木然双眼和她对上后,有些艰涩的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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