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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鬼说(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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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柏看着天色,想起来皇帝派人送来的案子,边走边道。

幽州渭城卫家送命的那夜也正下了大雨。

七年前,新皇登基还不足三年,为稳固皇权,加强统治,在全国各地实施行恩策,这道令说的是将藩王的土地分给子弟,依次享封福泽后代,实际却是要将藩王土地刮分,削弱势力,皇帝再趁机加强王权,将天下各地收回自己手中。

此令一出,封地藩王自是不会同意,尽管朝廷经过三年努力,收回部分权利,但封地辽阔之处,藩王兵权在握,明里暗里和皇家厮磨不肯就范,更有甚者,起兵造反,打算杀回帝都,夺取皇位,但皆被军队镇压,下场很惨。

幽州赵王爷显然聪明,将封地割据一半痛快分给了独子赵璟。他行事磊落,授命皇令,在全国诸侯动荡之际,幽州独享平静,但事就坏在,赵王爷的府上有一幕僚,名杨章,此人跟在赵王身边二十多年,对此事尤为不甘心,鼓动赵王爷与外通联,得诸侯之力,揭竿起义,自封为王。

赵王痛斥他几次,以为杨章异想天开,等心里的气过了也就过了,没做他想。直到有一日,淮阴王带兵作乱被皇帝镇压,从府上搜出几封杨章以赵王名义书信来往的信,赵王这才知大事不妙,连夜将杨章抓回府上,严刑拷打,问出了他与谁暗度陈仓,并从府中搜出了来往通信,树倒狐散,他府上的下人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认杨章。

皇帝念幽州赵王率先设立封地,可属嘉奖,便将杨章交由赵王亲自处置。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杨章买通狱卒,带妻儿家属趁夜逃出。

那天幽州渭城下的是瓢泼大雨,渭水茫茫,天色一片黯淡,杨文晏扶着老父杨章,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登上浩渺大河中的一叶扁舟,在大雨沉浮中望见河岸上如火龙攒动的追兵。

炽热的火光透过大雨映进他瞳孔中,他浑身湿透,看见追兵之正是他从小一同长大、赵王独子赵璟。

漫天火箭穿云破雾钉上小船,雷雨交加中渭水翻涌,一波浪起狠狠拍过船舱,小船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在追兵的嘶喊声中倾覆,摇晃着沉入了河底,连同上面的人化作了渭水水底冰凉的一缕魂。

脸上湿,千梵用手抚过,才觉雨丝已经飘了很久了。

图柏问,“水鬼是杨章,杨文晏,还是他身怀有孕的夫人?”

千梵没回答,他亦不知。

这时,杜云插话进来,“你们不好奇黑衣人是谁吗?”他们已经走到了洛安的护城河边,河面罩着浓浓大雾,天光黯淡,看谁都是一片潮湿模糊。

河水夹杂雨水扑面而来腥湿的水渍,闻讯赶来的捕快分散在河水沿岸,在雨水夜幕下寻人。

见无人答话,杜云又道,“这一年的幽州渭水真是大凶之年。”

图柏眉梢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河面,闻言一怔,“怎么说?”

杜云道,“同年,赵王之子赵璟死于暗杀,赵王爷悲痛过度,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看。”千梵突然出声。

一阵夜风幽幽吹来,吹散了河上飘摇的雨幕,雾气渐渐散开,一盏熏黄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挂在一只小船上,船头立着一人,墨色衣袍风中翻飞,双手在深夜中尤为苍白,手中抱着一只冰裂纹黑釉坛,乘小船遥遥而来。

深夜和大雨带去他身上的颜色,只有惨白的手和如墨的袍在风雨中屹立不动,风雨剥开他眼前的雾霭,露出一张沉默、冷静、冰凉、阴郁、面无表情的脸。

看清楚那张脸,图柏瞳孔一缩,杜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他们没记错,幽州渭城的卷宗画册页上收录的七年前溺水而亡的杨文晏正是此人。

图柏道,“你没死。”

杨文晏开口,声音卷在风浪中,沙哑晦涩,“生不如死。”

小船在水中逐流,不知碰到了什么,出撞击船舷闷闷沉沉的声音,千梵敛眉看去,一只藤条编的猪笼被绳子栓在船边,大部分浸在水中,只露出粗糙的笼口。

猪笼中淹死的尸体隐隐约约露出半张惨白浮肿的脸,是小石头的爹,何强。

千梵眉间染上冷色,“你杀了他。”

杨文晏漠然道,“为父报仇。”

图柏脑中飞快掠过什么,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何强和许本昌就是指证你父亲杨章谋逆的下人。”

杨文晏不置可否,垂眸轻轻擦去黑釉坛上的雨水,手在漆黑的瓷坛上拂过,比脚下的尸还惨白。

雨水打湿图柏的头,顺着光洁的额头滚入眼中,结成冰的眸光从水雾中射出去,泛过慑人的冷意,他手中的刀抬了起来,雨水滴在刃上碎成两半,“即是报仇,又为何滥杀无辜?”

杨文晏沉默看着他,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话刚出口,小船与河岸相隔的水中突然涨起三丈高的水墙,夹杂着河底的泥土的腥味狠狠拍了过来。

岸上的人躲闪不及,三三两两被海浪卷入河水,杜大人当其中,标准的倒霉蛋,一头栽进去连喝了好几口河水,恶心的受不了,挣扎之际,眼角瞥见一道白,他慌忙低头看去,黑漆漆的水里一只枯白的手骨攥住了他的脚踝。

“啊!!!!!”

图柏把一个落水的捕快推上岸,听到这一声,连忙转身扎进水底。他刚抓住杜云的手,就感觉一股沉重的气力拽着杜云往河底沉去,与此同时,原本落水的、下水救人的都纷纷出短促的惊叫声,一个挨着一个被重重拉进了水中。

这里是水鬼的战场,他们反抗不得,正当图柏准备调出灵力施法时,一道鎏金般的脉络在水中匆匆闪过。

千梵迅速将佛珠射入水中,咬破手指将鲜血滴进水里,他口中默念,巨大的符阵在水面很快结成,十八颗佛珠浸在水中出金红色的光芒,光芒将佛珠上的经文转出来,在水面上映出金光粼粼的佛心禅语。

佛光大盛,耀眼非凡,威严纯净,驱除一干妖魔邪物,岸边被惊醒的百姓推门窗而望,大呼佛祖下凡。

不停翻滚的河水和风浪骤然停止,水里的白骨出凄厉的叫声,伏在深水中,忌惮河面的金光和符咒。

图柏抓着杜云浮出水面,被佛光刺了眼,浑身隐隐疼,竟是不敢靠近岸边,他是妖物,也会怕这些。

这时杜云不知是看出来了什么,按住图柏将他压进了水里,自己张牙舞爪胡乱狗刨向岸边游去,落水的人也趁机都爬上了岸边,直到最后一个人被救起来,千梵立刻收起符阵,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在图柏出现时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水中,图柏被佛光燎了下,灵力有些损伤,化成小白兔飘着两片长长的耳朵怂了吧唧蹲在礁石下头,暗自咋舌,“千梵是要成佛吗?”

他正想着,在水里炸成棉花球的尾巴被揪了下,刚转过脑袋,无数只枯白的手骨抓住了他的爪子、耳朵、尾巴将他带进水中。佛光消失,水鬼又爬了出来。

慌忙躲闪中,他好像嗅到熟悉的檀香,拼命挣扎着水鬼的桎梏,一得空,就探出水面叫起来,“啾——咕噜咕噜咕噜。”

天色黑暗,水里浑浊漆黑,千梵只能应声游去,先摸到了一片柔软绒毛的地方,然后才是图柏窄腰长腿的身子,他愣了下,忙问,“受伤了吗?”

图柏暗自心惊,幸好自己及时变了回来,“没事。”估摸着他是以为自己没游上岸出事了,就随便编了个理由,“腿抽筋了,你别管我,能抓住那只水鬼吗,不能让它逃了。”

千梵颔,一掌拍在水面,抱着图柏凌空跃起,将湿漉漉的人放到岸上,自己重新落进水里。

水底暗涌翻滚,看不清是什么景象,图柏心知他武功高强,又会奇门遁甲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出事,但架不住仍旧很担心。

杜云拧着袍子看了眼图柏,又瞥了眼不远处立在小船上的杨文晏,竟出乎意料从两人脸上看出一丝近乎相似的端倪,他想了想,低声对图柏附耳说了几个字。

大雨噼里啪啦下急了,河水嘶吼翻腾,杨文晏脚下的小船却独善其身,诡异的立在暴风雨中,他双手捧着黑瓷坛,白脸黑,盯着水中搅弄的一片阴暗,泛白的两片唇紧抿着,直到脖间一凉,才恍惚回过神,眼底的复杂还未收干净,就强行盛进了黑漆漆的眼珠里。

“你抓错人了。”

图柏将刀刃压进他的脖子,“让那只水鬼停下来。”

杨文晏唇角卷起一丝古怪的笑,“它从来不受我的控制。”

图柏一双黑眉横斜鬓角,眸光从雨水中射出凌厉的星光,他盯着杨文晏看了片刻,突然抬刀擦过,飞出去一道血珠溅入水中。

“它不受你的控制,却会在乎你的生死。”

那丝血气很快在翻滚的河水中氲的无影无踪,就好像滴进去的一滴雨,屁大的波澜都起不了,然而熟悉它味道的却刹那间疯狂了。

河水‘哗’的一声拍向岸边,水落石出,无数具白骨也爬了出来,从河边腥湿的水草里探出嶙峋的手骨,呈爪状狰狞的伸向天空。

一道金红色的光抽向那些白骨,将还未完全露出来的水底尸骸抽了回去,那只水鬼在水中藏不住了,凄厉的化作一团阴暗的雾向图柏扑去。

在快碰上小船时,千梵拎着一条红结绳,出现在水鬼和小船之间,面容沉静,青裟摇曳,挡住了它的路。

水鬼在水里吃了好几次亏,有些忌惮不敢向前,藏在黑雾后凄凄呜呜。

杨文晏这时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说,“欠我的就只剩下你了,你还想缠我多久?”

潮湿的阴雾氲出一阵一阵腥恶的味道,黏腻的咯咯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像骨头正在腐烂的肉泥里挣扎,就在图柏打算将杨文晏押上岸上时,那团阴雾传出了声音,“我…不离开…”

那声音嘶哑至极,好像铁片生生剐过砂石,出刺耳难忍的声音,很多年都不曾开口,早已经忘记活人是如何说话。

杨文晏一瞬间暴躁起来,眼睛猩红的像渡了一层血,抱着黑瓷坛的双手猛地绷起,手背露出苍白的青筋,“滚!!!滚!!!我受够了,你给我滚开!!!”

他像一滩死水溅入了无数石块,噼里啪啦豁开平静的外衣,露出里面生不如死的血肉。杨文晏太阳穴鼓起,目呲俱裂,“你杀我全家!!杀光了他们!!我辱我世代清白,你滚,滚啊!!!”

阴雾凄厉鸣叫,从雾中探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指探向小船,这一幕尤为惊骇吓人,岸上的人聚拢在一起抱团震惊。

千梵腕缠红结绳,纹丝不动,眉目冷清的盯着阴雾,在它逼近一寸,就斩断它一只手骨。

水鬼碰而不得,愈暴躁,用难听干涩的声音坚定的一字一字道,“我…不离开…”

这句话像是道符咒,它每多说一个字,就折磨一遍杨文晏的神经,让他难以自抑。忽然,他抢过一步,将脖颈撞上了图柏的刀刃。

电光火石之间,一捧血溅了出来,图柏抬脚将不会武功的杨文晏踹翻进船舱里。

阴雾嚎啕大怒,凄声卷起河水两丈之高,杨文晏的血彻底触了水鬼的逆鳞,来自魂魄深沉寒冷的怨气肆意漫上人间。

杜云站在岸上冷的牙齿打颤,“禅禅师,做做做掉它,冷冷冷…”

千梵手里的红结绳泛过一道金红色的鎏光。

“忒么的。”一声怒骂从船舱里冒了出来,图柏眼里带火,鬓角飞起,斜斜的盯着疯的水鬼,手里拎着被捆成一卷的杨文晏,那人脖子上已经被他撕了衣裳扎住血口了,整个人恹成一团,在船舱里遭受了图大爷非人的打击。

“不说清楚,不给个交代,你图爷爷看谁敢死!”

他暗仄仄瞪着河面上的阴雾,冷冷道,“不就是只水鬼,图爷爷忍你够久了。闭嘴!再吼,就把他的手剁了喂你吃掉!要是再不够,爷就亲自给你炒一锅大腿肉!人在我手里,图爷我只要他一张能认罪的嘴就够了。”

怒意飞上眉梢,图柏粗鲁的拽着杨文晏,大有一副‘爷很乐意试试’嚣张猖狂的模样。

千梵拎着红结绳,看他这么样子,莫名弯了下唇角。

那团阴雾显然被图柏给威胁住了,探出来的白森森的手骨都僵住不敢动,图柏觉得那团阴雾里好像有一只眼正警觉畏惧的盯着他的手,或者是盯着他手里的人,他装模作样用刀背拍了拍杨文晏的脸,明显感觉那团阴雾更阴沉了三分。

图柏眼里闪过精光,轻松拎着一个大活人,大大咧咧道,“能给它弄个方便说话的形儿吗?”

这一坨坨的雾了吧唧,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怎么审。

闻言,千梵微一颔,手掌做结,指间灵活缠过红结绳,编成了个模子,随着口里的经文飞入了那团阴雾中。

阴雾中传来喑哑的嗥声,被绑着的杨文晏抱紧怀里的黑瓷坛,一眨不眨盯着看,没过多久,骤然降冷的温度渐渐回暖,雷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从阴雾中‘走’出了一个人。

图柏不悦的瞥过一眼,顿时愣住了——水鬼身材纤长,纵然脸色刷白,眉眼却极为好看俊美,眼里黑白分明,眉心轻拢,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执念。

千梵见他这副模样,微皱起眉头。

杨文晏茫然的看着半空中,眼神涣散,寻不到一丝焦距。

“老图,你们看到什么了?”杜云将手圈在唇前大喊。

图柏惊讶,“他们瞧不见?”

“嗯。”千梵上前半步,若有若无挡住了水鬼,“我给他选择,他不想让谁看见,谁就看不见。”

杨文晏抱着黑瓷坛,着了魔的喃喃,“阿璟…”

这只水鬼,正是传闻中七年前被刺客暗杀的赵王爷独子,赵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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