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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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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凉意自他唇角弥散。

她的话像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所有火焰,寒意侵进每寸骨头,锥心的疼。

“为什么不可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蛰伏东海十二年,为的不仅仅是报仇。哪怕你隐藏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曲梦枝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这条路太险,你带着她逍遥自在,天高海阔,岂非更痛快?”

他想成为东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爷,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屠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善恶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从前的祁望,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变。

他会成为第二个三爷,成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个人。

“你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就为了一个女人?”祁望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我在东海筹谋隐忍十二年,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我的野心不会变。”

他彻底醒来。

霍锦骁什么身份?云谷的侠义之士,六省盟主魏东辞的师妹,朝廷派往东海的帮手,她为天下而来,心往光明,与他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她执善刃,他握恶剑,殊途难同。

“为你自己!”曲梦枝哑着嗓子低吼。

“够了!”他挥开她,眼如刀剑。

与其来日受困,不若当断则断。

浮生欢喜从来不属于他,他踏血路而来,归途必也是地狱。

————

天才透出一丝朦胧薄光时,霍锦骁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开窗,屋外的天几乎无云,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自觉笑开,胸口隐约雀跃,脸颊微烫。认真洗漱之后,她哼着小曲儿挑衣裳,不过看到自己寥寥无几的衣裳时,她又有些沮丧。

早知道应该多做几身漂亮衣裳。

挑无可挑,她拣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的彩雀停梅刺绣很是灵动,她换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抚过,不期然间却触及颈间红绳。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从颈间将红绳扯出,绳子上坠的玉佩落于掌心,带着她身体的热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锋锐遒劲,她怔怔看了许久,一遍一遍抚过“魏”字,少年往事缓缓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心底。

她轻轻垂下头,将玉从颈上脱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随身小包里。

既然决定了,便清清楚楚的开始,莫叫过去再左右了他们的感情才好。

师兄,从此也只是师兄。

————

平南岛码头前的山坡上有块风动石,只要是去码头就必然能瞧见,霍锦骁就坐在石头前面等祁望。昨日约好辰时末在这里碰面,地点还是她自己挑的,祁望问她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矫情了一番,说怕人瞧见,被祁望笑了半天。

脚边放着五层食盒,早上她出门时并没撞见祁望,便去大厨房里要了些吃食,想着两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万一两人别扭起来无话可说,还能吃点东西缓解尴尬。

食盒里装的都是凉菜与干果,甜的有蜜渍梅子、玫瑰甘枣、松仁小饼,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盐腰果、酱牛肉、凉拌蛰头、五香肚丝……

里边还藏了一小坛状元红。

跟要去听大戏一样,霍锦骁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日头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阳光晒跑,只有海风刮得长发凌乱飞舞。她的头被晒得滚烫,人便往阴影里躲,可石荫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脚缩进去,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缝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头上眯起觉,恍惚做了个梦,头重重一垂,她又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时辰,但应该已过辰时。

霍锦骁等得口干舌躁,便将食盒打开,把状元红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饮了口,馋早顿被勾起。有酒无菜不欢,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饮起酒来。

碟子一盘盘空了,酒坛也渐渐浅了,天上日头升到最高,石下阴影遮了头便顾不到脚,她将酒坛倒置,里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锦骁笑笑,将所有东西收进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约了。

————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光线黯淡,一片凌乱。

伏在书案上的人忽然惊醒,拢紧眉头迷茫地看整个房间,像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多年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头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打算站起,脚一动,却踢到椅边堆了满地的空酒坛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仿佛要将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补上。胸口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回来,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风从缝隙间灌入,吹到人颤抖。

这样的放纵,十二年只这一回,因为霍锦骁。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让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开房门,阳光灼灼而来,刺得他眼涩。祁望将眼一闭,旋即睁开。

瞧这天色,已过正午,他晚了一个多时辰。

————

饭点已过,大厨房里人不多,温柔抱着酥酥站在饭堂里哄着,两个仆妇一边麻溜地收拾桌面,一边与她小声聊天。这几天宋大娘没空,温柔便来大厨房帮忙照看。

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外头忽进来个人。

“祁爷?你怎么来了?”温柔见着来人很是诧异。

祁望揉着眉头,脸色极差,声音像撒了碎石般沙哑:“小景可在这?”

醒时已晚,他料想霍锦骁不会再等,便出来寻她,一路从她住的院里寻到这儿。

“小景?她一大早就到我这来拿了许多点心,说是与你……”温柔想起早上霍锦骁来时满面春光的模样与她说的话,忽惊道,“你们不是相约出海,怎么祁爷反倒问起我们?你没赴约?”

“有事耽搁了。”他随口回答。

温柔吸吸鼻子,收起笑道:“我看祁爷是喝酒误事了吧?不是我这做弟妹的说你,小景一个姑娘家,你们平日里喜欢把她当成男人,要她做这个做那个也就罢,可今日她约了你,连我都瞧得出她欢喜,你怎好爽约?”

祁望头正剧疼,又急着找人,语气并不好:“我和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温柔见状不禁替霍锦骁不值,便也冷道:“祁爷的事我们自然不敢管,我只是替小景难过。好好的一个姑娘,人品容貌样样出挑,整个东海寻不着第二个,祁爷也不知道心疼,万一叫人寒了心,祁爷可别后悔。”

“够了!”祁望心烦意乱,失了冷静,“砰”一声拍上桌面。

酥酥“哇”地哭起,温柔也吓了一跳。

自入平南以来,她就没见过如此暴躁的祁望。

“我和小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与她……没有男女私情!”祁望以拳按桌,克制着脾气冷道。

“你说什么?”温柔拍着酥酥的背,闻言与其他人皆愕然不已。

整个东海都知道霍锦骁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他却反口?

“我说我和小景没有关系。在漆琉岛时沙家要将沙慕青塞给我,小景为了帮我这才担去我未婚妻子的名头,我与她不过是在掩人耳目罢了。”

决定已下,便索性说个明白,祁望不再犹豫,也没有顾忌。比起三爷的怀疑,与霍锦骁之间的感情更让他恐惧。

“祁爷,我们不是瞎子……你若是怨我胡言乱语,责我便是,为何要与她撇清干系?她自入平南便住在你宅中,你这样说,让她如何自处?让她如何面对众人?”温柔眼眶猛然间红了,只当祁望因恼她多嘴而牵怒霍锦骁。

“她很快就不住我那里了。”祁望复又按上额头,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让头更疼了。

“可你们明明相处得很好,大伙看得出来,她是好姑娘,你不能……”

祁望更烦了,便道:“听清楚,我和她没有关系,也不会在一起,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

“祁爷!别再说了!”

惊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他的声音。

众人望去,曲梦枝与梁俊毅正站在屋外,见到祁望也看来,曲梦枝便往旁边退开。

祁望瞳眸骤缩。

霍锦骁拎着食盒安静站着。

那些话,一字不差,尽数入耳。

可怕的沉默让呼吸都显得多余,没有一人开口。祁望只觉空气宛如冻结,吸入腔中便化冰刃,割得心肺皆疼。

“温柔姐,我来还食盒的。”霍锦骁踏进厅里,将食盒放到温柔身边的桌上,笑着拍拍酥酥的背,安抚小家伙的哭泣。

片刻后,她转身:“祁爷,借一步说话。”

声音淡得如同朝雾。

————

二人并肩在祁宅外石路上走着,谁也没开口。石路是向下的斜坡,每隔一段就是台阶,两边俱是高墙,这路便似没有尽头般。

霍锦骁垂眸踢着地上石子,侧颜有些苍白,满身落寞,只叫祁望心中钝疼,他倏尔伸手拉住她,低沉道:“抱歉。”

要说什么,他却也不知。

她仍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只落于他手上。

“昨日喝了酒,同你说了些不恰当的话,你忘了吧。”祁望又道。

美酒与她同样醉人,让他失却分寸,忘记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却在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手已握起双刃剑,伤己伤她。

“忘了?”霍锦骁抬头,忽笑起,“你做出决定,不再犹豫了?”

透亮的眼眸微红,是她少有的悲伤。

祁望避开她的目光,沙哑声音有些颤意:“抱歉,功业未成,我还不想分心他事。”

“只是因为这个?”她便抚上他的手,轻轻一握。

祁望点头:“嗯。”

霍锦骁收回手,静道:“知道了。”

“对不起……”他却又反手握住。

“不要道歉。你我从未开始,也无谓结束,你没对不起我,我们互不相欠。”霍锦骁长叹一声,抽回手,浅淡的声音不再,话语掷地有声,“从今天起,你仍是祁爷,我还是小景,你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祁爷毋需担心!”

也罢,来时无牵,去时无挂,这段并行之路只化萍水情意,佐酒温梦,醒来无痕。

互不相欠……

明明已下决断,却在闻及此言时,心如沉铅坠地,祁望怔然嚼着这话,久难回神。

霍锦骁已转身远去。

————

眠星宿月,酌酒酣歌,欢喜淡了,心也静了。没了男女之情,也还有生死相交之意,他始终是这茫茫东海之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个人,亦师亦友亦兄,纵无法相守,她仍是敬他重他。

情起之时折芽,总好过心口剜肉。

在外头消散了一天一夜,霍锦骁才在第二日傍晚回到祁宅。

一进宅她就进屋关门,上上下下收拾起来。天未沉下,她就将东西收拾妥当,打开屋门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院子里响起清冷声音,祁望站在月洞门下问她。

霍锦骁望去,他神色已清,只是脸色仍不好,苍白虚浮,约是宿醉之后又没睡好。

“祁爷。”她打了声招呼,从屋里拖出口箱子,箱子上叠了几个包袱,“我收拾东西打算搬出去。”

“这火急火燎的你要搬哪里去?昨天我说的只是醉话,你别放在心上,这里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祁望两步上前,按住她的手。昨夜他彻夜未眠,每隔一会便到她院中看她回没回来,一直到现在,如今她倒是回来了,却是回来收拾细软搬走。

“我想过了,你和温柔姐昨天说的都有道理。我这人没规矩惯了,当初女扮男装住进来,也没顾忌太多,老把自己当男人,可别人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再住着,对你对我都不好。”霍锦骁拍拍他的手,笑道。

“那也不急于一时。”祁望不肯松手。

“温柔姐刚好有处两进的宅子空着,我已经赁下,早上将主屋收拾妥当,可以住人了,你就放心吧。”霍锦骁眨眨眼,仍透着从前的机灵劲。

“她那宅子我知道,又小又潮,住着不舒服。”祁望还要劝她。

“横竖往后我要回燕蛟,也不常在平南,租大的倒浪费。”霍锦骁见他还是拦着,只得把他的手拉开,“祁爷,你真不必心存愧疚,我很好。”

祁望默然望她。

她很好,可他不好。

“我帮你搬过去。”相峙片刻,祁望发现自己劝不动她,便开口道。

“也成,那就烦劳祁爷替我搬到门口,我雇了驴车在外头。”霍锦骁欣然点头,将木箱上的两个包袱都挎到肩头,留下木箱给他。

来东海两年,她的东西仍旧少得可怜。

祁望将木箱搬到门口,果见门外停了辆驴车,她与他一道将箱子扛到车上后便利落地跳上车,冲他挥手。

“我陪你过去……”他拉住缰绳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这也没多少东西,祁爷还是早些歇息吧。那里离祁宅不远,祁爷若有事吩咐只管遣人来寻我。”她说着又是一笑,“若是祁爷想我了,也只管叫我过来,我陪你唠嗑!”

“……”祁望怎样都笑不出。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祁爷,回去吧,我走了。”

祁望那手慢慢地松开,她抖抖缰绳,轻斥一声,驴子懒洋洋迈开腿,车辘轳便嘎吱嘎吱地碾过石板路。

夕光残阳,照出前路寂寥,回首处不过清风吹宅,无人再笑。

作者有话要说: T.T

☆、重逢东辞

清晨下过场小雨, 将岛上的路淋得微潮, 越发显得春寒料峭。雨很快便停,路上行人阖上油纸伞甩甩, 拢紧衣襟匆匆走过,这早春可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小胡同尽头空置的两进宅子不知哪天起就了人声,大门敞开, 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春联贴上、灯笼挂起, 天井里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墙面粉饰干净,残旧的宅子焕然一新。

夜里透出烛火, 窗上印出的纤细身影,倒似哪家小媳妇在烛下缝衣。

霍锦骁对她的新宅报以极大的期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键是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天养花,明天拔了种草,谁都管不着, 倒比寄住祁宅更自在。

如此看来,搬出祁宅可算是件好事。

新宅进门后是隔墙与屏门, 往里便是小四合院,正房与左右厢房围着天井, 小虽小,不过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这几日霍锦骁将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个遍,花布帘子挂上、锦绣团花被铺起, 新桌椅抬进门……空宅便鲜活了。

霍锦骁挑了个黄道吉日请乔迁酒,将这几日过来帮忙的林良、华威、樱樱、温柔等人请来吃席玩耍。小小的宅院里便挤满了人,全无早春寒意。灶间生火煮水泡茶,花生瓜子各色干果摆上,霍锦骁跑前跑后给来客添茶倒水,不亦乐乎,整个宅子热闹非常。

到了傍晚,天井里的八仙桌摆出,林良、华威、宋兵要摸马吊三缺一,就将霍锦骁拉上桌凑数。灶上的事霍锦骁不通,便交给樱樱和温柔料理,她放手一赌。

祁望到宅外时,里头战局正酣,摸牌吃碰的声音隔两道墙都听得到。搬离祁宅之后,她告了几天假去修整宅子,他应允了,故两人多日未见,今日来此倒是他临时起意,拎着两坛酒来看她。

大门与二门都敞着,门上贴着门神,进去后两边都是新栽的九重葛,喧闹笑声越发清晰,祁望走到二门前,哪还有不明白的?大门外是还未扫走的爆竹纸屑,宅中请了这么多人,她在请乔迁酒,不过没叫他罢了。

“胡了!”霍锦骁正自摸和了把大的,冲旁边坐的三个人大笑,“自摸清一色对对胡!哈哈,给钱。”

“……”林良“噗”地把才饮的茶给喷了。

“一下午你胡几把了?我的老婆本……”宋兵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桌前推倒的牌。

“承惠。”霍锦骁向三人摊手。

华威背朝二门坐着,当即嚎起:“一家吃三家,小景,哥哥错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不该拉你上桌!”

打了一下午,他们三就胡过几把屁胡,简直欲哭无泪。

华威的声音刚落,坐他对家的林良忽然站起道:“祁爷!”

霍锦骁三人跟着转头,果见祁望面无表情站在二门外,华威脸刷地白了,本能结巴道:“祁……祁爷。”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哪壶不开的哪壶……

“祁爷,你怎么来了?”霍锦骁反应最快,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

祁望见她一身月白小袄,头发松松绾着,十分家常,眉梢还带着赢钱的得意,与从前毫无差别,似乎只有他在介怀前几日的事。

“乔迁酒?”他便问道。

“算是吧,搬新宅总要热闹下,再加上大良哥他们帮我不少,就请来玩玩。”霍锦骁麻溜端茶给他。

“怎不请我?”祁望把手里拎的酒递给她,“送你的,就算贺你乔迁吧。”

“谢谢祁爷。”霍锦骁接过酒,忙迎他到屋里坐,一边在背后朝三人打手势,让他们坐下,“祁爷喜静,我这不是怕人多吵到你,所以就没喊。”

“是我不请自来。”祁望进屋坐下,打量起四周。

霍锦骁连道:“哪里,祁爷能来可是蓬毕生辉的事。”

语气一如即往的恭维,只不过上了茶、端完果子后,她便干坐在他身边,也不知要说什么。两人沉默坐了会,祁望见她总拿目光往天井里瞟,显然心思不在屋里,便道:“你不用招呼我,我坐会就走,你出去陪他们吧。”

霍锦骁看看他,又看看天井,还惦记着自己的牌,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出去了,茶水果子,祁爷自便。”

祁望点点头,她竟真就出去了。

屋外又喧天闹地起来,祁望独自在屋里坐着,便觉这屋子和他那祁宅无甚差别,冷冷清清,没有霍锦骁陪着,外头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坐得越久越不自在。一盏茶没等凉,他便起身告辞。

“就走了?留这用饭吧?晚上炎哥和卫所的兄弟也会过来。”霍锦骁抓了把好牌,只等东风来把大的,听到祁望告辞不由分神劝他。

“我还有事,不留了,你们玩吧,别送我了。”祁望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哦”了声,和其他人一起道:“祁爷慢走。”

祁望快步离去,不作停留。

————

一眨眼功夫就出年关,平南岛的船务便又紧迫起来。

祁望单独带船出了趟海,霍锦骁也不知他去的哪里,二月前他赶回平南,与霍锦骁一起筹备去石潭港的事。三港不允许私船随意停泊,霍锦骁只能借祁望的名将货运去转手。

梁俊毅的病已大好,他与曲梦枝此番便也跟回石潭港。

筹备了约有五日,平南的船队再次踏上航线。

出航那日,霍锦骁站在船头远眺。

来时她坐的就是玄鹰号,这趟去石潭仍坐玄鹰号,犹记初登玄鹰号时她曾惊叹过玄鹰之大,东海漂泊两年,这玄鹰号在她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神秘,只是她不免想起自己初入东海时的情形。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竟已两年。

————

石潭港,王孙巷。

夜刚沉,灯才亮,油灯火苗不太稳,摇摇晃晃的闪得人眼花,照得桌上那两碗面的辣油颜色发黑。

满屋都是夹着辣子味的羊肉香,羊肉的腥膻被辣子盖过,闻起来倒诱人。有人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吃着面,直吃得满头是汗。他生得白皙,脸被面汤一辣,就红得特别明显。他一边吃,一边呼气,显是被辣得不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吃得起劲。

桌子那头还有碗面,面上铺着荷包蛋,碗沿搁着筷,静静放着,似在等人。

屋外忽然晃过道人影,他吃面的动作一慢,开口道:“进来吧,佟叔。”

门“吱嘎”打开,花白头发的佟岳生闪身而入,将门复又关紧。一进门,他便嗅到屋里浓郁的羊肉与辣子香,猛地蹙眉。

“胡同口新开了间北疆面馆,我瞧着和我们当初在北疆吃的面差不多,所以叫人买了两碗回来。你没吃饭吧,坐下吃。”魏东辞抬起头,烛火印出他模糊笑脸。

毫无意外,他看到佟岳生极其嫌恶的表情。

“不吃!”佟岳生坐到桌前,将面推开,粗声道。

魏东辞笑出声来,伸手将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你要不吃,那我就吃了。”

“公子,你被关在北疆的时候每天吃这个,现在还吃得下?”佟岳生无法理解眼前人的想法。

“日日吃,夜夜吃,当然吃不下。不过离了北疆,别处吃不着这面,久了又怀念,那里的羊肉当真美味。”魏东辞夹起片羊肉送入口中,“可惜,这里不是北疆,羊肉味道不如那儿。”

“公子,别说了。”佟岳生不想再听人提起“北疆”这二字,他被月尊教制成药人,在那儿做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怕,也只有魏东辞这样的怪人,才不将这些当成一回事。

世人都道魏东辞大破北疆魔教月尊,救出他与邵安星,引为武林传说,却无人知晓,三年多之前魏东辞曾被关在月尊教长达半年之久,而他与邵安星,就是看守魏东辞的药人。

他们都憎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就说别的吧,要你查的事如何了?”魏东辞就止打住,转了话题。

“我按公子所言寻遍石潭所有的医馆药铺,果然都没找到你说的这味草药,我打听过,这味草药三个月前就已经断了来源,恐怕下手之人早有安排。”佟岳生便正色道。

“我也料到了。下毒之人为了挑起三港武林纷争,哪那么容易让我们找出解药。”魏东辞闻言并无惊色,仍淡道。

就在上个月,清远山庄的少主本有意求娶程家大小姐程雪君,不料却被刁蛮的程雪君戏弄羞辱了一番,那清远山庄少主当夜便带人闹上程家,却被人打废武功,如此一来两边结下仇怨,清远山庄庄主自不甘心,在庄中集结好手欲要报仇,不出两天竟传出程家上下百口被人下毒之事,下毒之人竟是清远山庄的一名弟子,两家彻底撕破。

他虽觉其中有诈,可下毒弟子被抓之后便已服毒自尽,程家群情激动哪会细想,已广下英雄帖邀人前往寻仇。

这两家是三港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若然起了纷争,便引发三港武林纷争,他费了两年时间将三港武林势力收服肃整,哪容得其中再起变故,再加上军器监的武器已经基本造好,其中有十门火炮马上要运往三港,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失,本要借助三港武林之力,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得从中斡旋,以解毒为名拖住这场厮斗。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先救人,命保住了,程家才能冷静听他分析。

解毒是他的老本行,程家中的毒本不难解,只是尚缺一味药引勾鱼草,他寻遍三港都买不到。

“那可如何是好?公子向程家允诺半月之内解毒,这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不多。若是此毒解不了,不止三港要起纷争,公子的名声也要受损。”佟岳生道。

“虚名倒是无妨,这百来条性命才最关键。”魏东辞喝了两口面汤,又道,“勾鱼草生在光照充足的潮湿盐土里,这恰是东海诸多岛屿的环境特点,所以我大安朝的勾鱼草皆由三港供应,这里断了三个月,其它地方也不会有。这人可以控制勾鱼草的来源,在东海必然有一定地位。”魏东辞又道。

“东海有地位的人?莫非是……”

“不好说。”魏东辞摇摇头,继续说,“既然买不到,我们只能另寻它途,直接向东海来的商船采买,或是向殿下借船出海亲自去寻,不过后者太费时间。佟叔可知近期有什么商船要靠港的?”

“听说平南的船队远航一年,带回不少宝贝,这两天会靠港。”佟岳生回答他。

“那劳烦佟叔这几天盯着港口,若是平南船队靠港就来通知我,我亲自去见平南祁望。”

魏东辞记起一年半之前在金蟒岛所遇之事,不期然间,闯入记忆的却是张陌生的脸庞。

————

二月中旬,恰逢倒春寒过去,石潭港回暖,数日未出的太阳终于破云而现,天色一片晴好。

石潭的海港与全州城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码头整齐排开,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海水的盐腥味被阳光催发得浓烈,似乎只用鼻子就能尝到风里的咸腥。

海面上远远驶来数艘船,船帆迎风而展,十分壮观,领航船只的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赫然便是平南岛的玄鹰号。

玄鹰号一年多没到石潭港,此番回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常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听说平南远航西行一年,想来带回不少好东西,便都往这里涌来,想瞧个热闹,又有不少平南的老主顾也接到消息早早带着商号里的伙计候在这里,要占个先机,毕竟大安海禁未全解,舶来品少得可怜,不论到哪里都是稀罕物件。

一时间此处码头聚满了人。

魏东辞与佟岳生站在人群最外围,身后跟着的程家大小姐程雪君扶着丫环的手踮脚眺望,一边用手掩紧了鼻口,她讨厌海港的咸味。

“玄鹰号上真有勾鱼草吗?”她看了半晌问道。

程雪君运气好,程家被下毒之时她正好在外,逃过一劫,便自告奋勇揽下找解药的事,跟着魏东辞一道寻药。

“不知道。”魏东辞淡道,目光只望着海面。

程雪君讨个没趣,哼了声将头转开。

高帆落下,白浪翻滚,水声“哗哗”作响,那船渐渐靠岸。

日光耀眼,魏东辞抬望的眼被灼得发花,只得低头。

“靠岸了!”船上水手一声高喝。

魏东辞便又抬起头,站在岸上仰望而去。

“两年,终于回来了!”娇脆的笑声跟着响起,有道人影从半空中落下,站到了船头,迎风而立。

阳光间出现的人,像个幻觉。

魏东辞浮起一瞬茫然,随之忽如木石,冷静被打破,他骤然间睁大眼,不顾阳光灼刺眼眸,只是失神望着船上的人。

船头站的是个姑娘,生得着实漂亮,只是一身打扮却不伦不类,既非中原的打扮,也不是边域异族的装束,她穿了条腰肢紧窄,裙身膨松的华丽裙子,鸦发编作长辫垂在一侧胸前,鬓角簪了朵大红的扶桑花,明艳非凡。

“嘘——”

霍锦骁将小指弯曲置于唇间,嘹亮的哨音破空,天际随之传来鸟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猎隼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她高举于空的手背上。

她收回手,摸摸猎隼的头,笑得像此刻天际骄阳。

魏东辞目光凝固,天地再无第二人,第二色,第二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个故事~小伙伴的评论都比我写得好~~我!爱!你!们!

为了爱,为了姗姗来迟的东辞,本章更新后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红包,以表感激,啊啊啊啊!

☆、我和你

霍锦骁站在船头做了个深呼吸, 码头的海腥味带来熟稔的感觉,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的头顶着太阳都朝海面上张望。

她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快靠港了, 祁望也出舱走到船头。

“笑自己。”霍锦骁从地上的陶瓮里捉出一尾小鱼往远空高高抛去。

肩头传来扑棱声,雪白猎隼展翅跃冲入天,如流星般追着小鱼而去。

“为何?”祁望不解。

“两年前, 我和他们一样站在码头上看你, 两年后,你和你一起站在船上,时间过得挺快。”霍锦骁指着码头上的人道。

祁望想起两年前女扮男装面貌普通的少年, 已很难再与眼前明媚鲜活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了。

猎隼在鱼入海之前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抓住小鱼飞回船上,将鱼扔在霍锦骁身边,落到船舷上, 倨傲地盯着霍锦骁,不肯吃鱼。霍锦骁“扑哧”笑了,从地上另一陶瓮中拈出块肉丢给它。

“吃吧, 挑三拣四的小东西。”

这一笑,便笑出深深酒窝。

“小景, 来过石潭吗?”他问她。

“没有。”霍锦骁看猎隼撕肉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就回。

“石潭港的六笙馆评书弹唱戏法是一绝, 今晚想去吗?”祁望问她。

“我听过六笙馆的名头,还没机会去呢。”霍锦骁眼一亮,刚要点头, 忽又拒绝,“不成,今晚大良哥他们约了我去北街的庙会,改天吧。”

祁望点点头。她的目光坦荡,对他仍与从前一样,只是没了以往偶尔会出现的迷惑与柔情。这样的坦荡,也叫无情。

“那就后日吧。”他又道。

船靠近码头,岸上的人渐渐清晰,霍锦骁的目光扫过人群,漫不经心道:“行,叫上大良和华威一起吧。”

“他们不喜听这些,况我要约几位主顾谈事。”祁望淡道。

霍锦骁没有吱声。

“就你跟我去吧,也见见他们。”他又解释起来。

霍锦骁对他的话却仿若未闻,她猛地扑到船舷上,整个身体都朝外探去,祁望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才要问她出了何事,便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个名字。

“东辞……”

隔着如山人潮,无数陌生的面容,故人熟悉的模样撞进眼中,像层层海浪后遥远的一线白沙滩,似假还真。

霍锦骁揉揉眼,难以置信。

祁望怔了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色顿时幽沉。他脑中第一时间浮起的,不是金蟒岛上的一面之缘,也不是传言中的六省盟主,而是……曾被她无数次紧紧握在手里的玉佩。

————

船靠上码头,人群往前涌去,魏东辞身边空了不少。

他仍站在原地,目光挪不动,脚也如生根般,这段距离,他靠近了,怕她消失,他眨眼了,怕是错觉,他出声了,怕惊醒梦……

前不得退不得,惊不得动不得,生死绝境都不及此刻惊心。

除却两年前那匆匆一面,他与她四年未见,总牵他衣角的小女孩长大了,眼角眉梢全是志得意满的张扬,就像他这些年常做的梦一样。他不知道她有没改变,但入梦来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与笑容。

从前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他,现在她用这目光与笑容对着她的天高海阔。

还有……她身边的人。

“怎么打扮成这样,不伦不类!”

“就是,瞧那腰紧的,好不知羞!”

程雪君与丫鬟的声音传来,惊醒魏东辞。

他忽转头,目中冷意如霜突降,看得程雪君与小丫鬟心头一阵发冷。

“程姑娘,管好你和你丫鬟的嘴。”魏东辞道。

程雪君一愣,魏东辞很少对人出言不逊,她被他吓了一跳,回神时自觉委屈,才要开口辩解,就见人群忽然掀起一阵骚动。

————

船未全靠上码头,霍锦骁便自船上飞起,祁望拉不住她。

猎隼“桀”地叫了声,自船舷上中着她飞出。

一人一鸟掠空而去,从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之上飞过,转眼间飞至人群后的矮棚下。

“佟叔,退下。”魏东辞轻斥,让欲要护他的佟岳生退下。

猎隼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矮棚上,滴溜的眼看着地上站的人。

俏生生的姑娘比两年前出落得更迷人,两年的漂泊未曾打磨去她的棱角,却叫棱面似镜石般发出光芒,愈发灼眼。

“小梨儿……”魏东辞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错觉。

霍锦骁咬着唇看他,他变了不少,脸上棱角线条硬朗了些,不再是记忆里少年的俊秀,像一夜间长开似的,添了说不出的男人气息,若让他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被看的那人只怕要陷进他的目光去。

“师……”她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改口,“东辞。”

魏东辞挑眉,抬手捏捏自己耳朵,没说话。霍锦骁却看明白了,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东辞!你要我叫几遍?”

她的身份在东海算是秘密,若这声“师兄”叫出口,恐要曝露。

“四年没听你喊我,你多叫几遍也是应该的。”魏东辞笑起,冰化霜融。

“四年?”霍锦骁“哼”了声,朝佟岳生抱拳道,“佟前辈,别来无恙。”

魏东辞不解地望向佟岳生,却佟岳生也冲她抱抱拳:“小兄弟,别来无恙。”

语毕,他才向魏东辞解释:“公子,她就是在金蟒岛上协助我们诛杀金蟒四煞的小兄弟。”

凭着气息,佟岳生一眼就将人认出来。

“你啊,连佟前辈都不如,亏你和我认识这么久!”霍锦骁绕着魏东辞走了一圈,不悦道。

魏东辞记起金蟒岛上的事与时不时就闯入脑中的陌生面容,难怪他总觉得那人熟悉,难怪他总记着那人……寻她两年,不想他们早已相逢,却擦身错过,咫尺天涯。

这天底下会不管不顾扑过来以性命护他之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是他有眼无珠。

“我当然不如佟叔,我可没武功,还要仰仗女侠护我。”魏东辞痛快认输,“女侠的伤可好了?”

“少和我耍嘴皮子。”霍锦骁撑不住笑出声来,“伤早就好了。”

“没好也无妨,有我在包女侠药到病除,还能额外再送你全年三百六十日药膳调养、通经活络,保你百岁无忧,功力大增,不管是江湖还是海洋都可横行无忌,便算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魏东辞说着眨了下眼,仍是小时候陪她胡闹时的神色。

霍锦骁的笑便停不下来。

明明隔了四年时间数不清的往事,他们都该有些变化才对,可这开了口仍是老样子,不见疏离。

“魏大哥,她到底是谁?你怎么不给我们引荐引荐?”程雪君被冷落许久终于开口。

她的委屈早被惊讶取代。魏东辞来石潭已有两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谦和沉稳,甚少与人言笑,可今日……刻板的印象打碎,她看到个陌生的魏生辞。

“是我顾着与东辞叙旧,失礼姑娘了,请见谅。”霍锦骁转头瞧见个玉雪水灵的姑娘,便歉然抱拳,“在下是东海燕蛟岛景骁。”

“哦,失敬了。”程雪君一下便冷了。三港豪杰历来与东海的人不和,视其为祸患,再加上金蟒一役吃尽苦头,如今更是视东海诸枭为盗匪之流,程雪君见她哪里能有好脸色。

“难怪穿成这样,原来是个海匪婆子。”她的丫鬟躲在后面小声嘀咕一句。

霍锦骁尚无反应,魏东辞便已出声:“佟叔,如今有人向程家下手,程姑娘出来许久,很危险,劳烦你送她们回程家。”

“我不回去!”程雪君急了。

“程姑娘,请吧。”佟叔朝她伸手。

“我的事不用你管。”程雪君往后退了步,气得眼都红了,把小丫鬟给拉到了身前挡着。

霍锦骁见状便双手环胸站旁边瞧热闹,左看看右看看,那笑就没停过。

“佟叔,动作快些。”魏东辞催了句。

佟岳生不再客气,也不知从哪抽了两条麻绳出来,用内抖开蛇似地缠上程雪君二人,转眼把人缠个结实,他道了句“得罪了”便拔而起,像拎酱油瓶似的提着绳把两人拎走。

程雪君和丫鬟又是哭又是骂,到底都远了。

魏东辞掏掏耳朵:“清静了。”

“她们是姑娘家,你这样好吗?”霍锦骁问他。

魏东辞便道:“我是个大夫,大夫眼里没有男女之别,一视同仁。”

“哦?原来长这么大我在你眼里和男人没两样?”她故作恍悟。

“你不一样。”他答得干脆。

“有何不同?”霍锦骁翘起下巴倨傲看他,像棚上的雪隼。

“对我而言,这世上只有三种人。”他指向自己,“我。”

他又伸指戳向她眉心:“你。”

最后,他手臂打开,指着四周来往的人,目视她道:“他们。”

霍锦骁不自在地转开眼,道:“你这人说话也开始故弄玄虚了,我听不懂。”

“没关系,既然遇上,我就有大把的时间来教你,解释给你听,直到你懂为止。”魏东辞看破不说破。

“我才没那功夫!”霍锦骁扭头看向别处。

魏东辞忽上下审视起她来,嘴里又道:“你这身打扮……”

“漂亮吗?”霍锦骁又笑起来,拎着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像朵蘑菇绽开,越发显得腰肢纤细,胸口饱满,那风情挡都挡不住。

“漂亮!高贞国的衣裳?”魏东辞看她的目光比两年前更加灼烫。

“你怎么知道?”霍锦骁便有些诧异。

“我何止知道?”魏东辞说着忽将左手背到身后,屈膝躬身,道,“大安魏东辞,见过永乐郡主。”

霍锦骁愣住,一丝不差的高贞礼仪,祁望也曾向她行过,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垂于身侧的手抬出些许,又缩回,只道:“不必多礼。”

魏东辞眼看着要起来,突然间却握住她的手,也不是行吻手礼,只是拉着她转个圈,他便顺势站到她背后,手掌从她发顶刮过,并行横于自己下巴上。

“不错,长高了,可以奖你麦芽糖。”

霍锦骁被他闹得满脸通红。

都是小时候玩的把戏。以前她不爱吃饭,就好糖,爹哄娘骂都没用。东辞站出来,拉着她比了身高,说她不吃饭长不高,永远比他矮,她可生气了,他便与她约定一月一比,只要两人的身高差距能较上月有所减少,他就请她吃麦芽糖。

她果然努力吃饭,可结果却不尽她意。两人都是孩子,她长个他也在长,那距离总也没能缩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到他胸口高。

麦芽糖自然也没兑现过。

如今小丫头抽条儿,脑门终于长到他下巴。

“谁稀罕你的麦芽糖?”霍锦骁恼了,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要骂人。

魏东辞恰低着头正笑,她转得急,额头的高度便刚巧凑上他的唇。

浅浅的气息拂过,两人都呆了。

祁望远远看见,迈来的脚步便沉如铅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感觉自己是在写小言……捂脸……

☆、问药

船已停岸, 朱事头将船只文书送去市舶司, 徐锋和柳暮言带着人整库,甲板上闹轰轰的, 霍锦骁站在祁望舱房的桌案边泡茶,时不时便看到人影从舱门前晃过。

不多时茶便泡好,淡淡的茉莉香弥漫整间舱房, 沁人心脾。

祁望已将魏东辞请到舱中说话, 两人正坐在窗前的交椅上寒暄。

“雨前龙井,龙团茉莉?”魏东辞一闻茶香便开口。

“你倒识货,这是我们祁爷的私人珍藏, 平时连我都喝不着,便宜你了。”霍锦骁笑道。

魏东辞听到“我们”一词,忽又记起金蟒岛的事来,那时祁望从他手里把人接走, 用的词是……“我的人”?

茶泡了两壶,一壶斟入青瓷杯递到东辞手,另一壶用的是祁望惯使的秦权, 她呈给祁望:“祁爷,茶。”

“多谢。”祁望接茶淡道。

霍锦骁最后才给自己倒了杯, 小心翼翼地捧着闻香。

“这么说来,你今天能喝到这茶是沾了我的光?”魏东辞笑她。

“你多大脸啊?就知道往脸上贴金?”霍锦骁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魏东辞摸摸自己的脸, 正色道:“这张脸还是挺大的,行走江湖全靠它,贴的金都是道上朋友送的, 我自己不贴。”

“……”霍锦骁自己就是皮糙肉厚的人,但比起魏东辞还是弱了些。

几年没见,她差点就忘了,她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兄人前正经人后无赖,从小到大斗嘴她就没能在他手上讨到过好,除非她撒沷哭给他看,那他必是要投降求饶的。江湖上对他的评价,什么谦谦公子,什么温敛如玉……有一度霍锦骁以为他们说的魏东辞和她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祁望清咳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表情仍淡淡的。

“让祁兄见笑了,我与师妹自小便喜欢斗嘴,太久没见她,一时忘情。”魏东辞便向他抱拳。

“魏盟主与小景都是性情中人,祁某倒羡慕得很。”祁望将壶放下,客气道。

“祁兄过奖了。”魏东辞看了看霍锦骁,又道,“我这师妹初涉江湖就入东海闯荡,这两年多亏祁兄代为提携照顾,在下在此先谢过祁兄。”

霍锦骁欲要回嘴,祁望却已先开口:“魏盟主太客气,小景是我平南的人,这两年替在下分忧解难,帮了不少大忙,都是自己人,我照顾她也是应该。”

魏东辞闻言却是目光一亮,不无骄傲道:“那倒是,她怎么着也是我师妹,性格虽然跳脱,又不爱按理出牌,但一身本事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同辈之中能其匹敌的,恐怕少之又少,平南得她,可谓如虎添翼,我这做师兄的与有荣焉。”

霍锦骁正靠着书案饮茶,闻言差点把茶喷回杯里。

“魏东辞,你夸自己就夸自己,别拉上我。”

“有么?”魏东辞挑眼睨她,眸中清光流转,似桃花夹道而放。

霍锦骁拎起铜壶过来就给他添水:“多喝茶,少说话。”

“别闹了。”祁望轻斥一句,岔开话题,“魏盟主此番前来码头,不知是否有要事在身,可有祁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此番是专程前来找祁兄的。”说起正事,魏东辞便不再言笑。

“哦?魏盟主请说。”祁望道。

霍锦骁也跟着安静下来。

“我想寻一味草药,名为勾鱼草,此药常生于东海外岛,最近不知何故各处医馆药铺都断了货,采买不到。我听闻近日祁兄的船远航回港,兴许会有此药,故冒昧前来打扰。”魏东辞道。

“魏盟主言重。勾鱼草我倒是知道,不过我不做药材买卖,船上并无此草,恐怕要让你白跑一趟了。”祁望歉然道,又问,“冒味问一句,魏盟主急寻此药,莫非石潭港出了要紧的事?”

“手上有几位病患的病恰好需要这味药罢了,并无大事。祁兄可知东海哪座岛生有此草?”魏东辞毫不意外。

“实在抱歉,祁某对药材……还真无涉猎。”祁望思忖片刻歉然摇头。

“祁兄言重,是在下强人所难了。”魏东辞微微一笑,又小啜口茶,“今日能得饮此茶,再逢故人,此行不虚,在下谢过祁兄。”

“客气了,祁某随时欢迎魏盟主来我这里喝茶。”祁望笑道。

魏东辞瞧着舱门外有人不断前来探看,显是有事寻祁望,却碍于他在见客不便打扰,当下起身便要告辞。

“祁爷,我有些事要找师兄,今天……”霍锦骁上前道。

祁望看了眼两人道:“去吧,你们师兄妹数年未见,是该好好叙叙,船上的事我盯着。”

“多谢祁爷。”霍锦骁唇边笑出花,道了声谢便飞快扯着魏东辞的衣袖跑出舱去。

祁望失神片刻,很快便打起精神。

————

霍锦骁扯着魏东辞跑出祁望视线,停在人少的地方后才道:“说吧,你遇上什么棘手事?”

日光斜来,照出她满脸严肃。

他什么都瞒不过她。

“这里不方便说话。”魏东辞道。

“你跟我来。”她转身便走,领着他往自己的舱房走去。

一路上都有人向她打招呼,又拿好奇的目光打量魏东辞。魏东辞泰然自若,一边走一边默默看霍锦骁的背影。他守了十几年的小姑娘长大了,不会再紧紧牵着的衣角跟在他背后,生怕他将她丢下了,错过的这四年时间,他穷尽一生都补不回来。

如此想着,酸楚顿起,他的笑便有了涩意,只是霍锦骁一转头,他又恢复如常。

“这是你房间?”他跟她穿过甬道,进了间舱房。

舱房比不上祁望那间,但比起她初上玄鹰号的屋子还是大上许多,只是光线不大好。她将马灯点上,关起舱门,这才回头与他坐到椅上,道:“快说,到底出了何事?你在北三省呆得好好的,忽然跑到沿海三省蹚什么浑水?还有,前年你为何要诛杀金蟒四煞?”

“打住!”魏东辞忙抬手阻止她,“你问题太多,一个个来。”

“快说!”霍锦骁催他。

“说来话长,你可知道石潭程家与清远山庄?”

霍锦骁点点头,江湖中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魏东辞便将程家与清远山庄的纷争始末并程家中毒一事详细说了遍。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海上切断了勾鱼草的货源?那毒并非清远山庄的人所下,意在挑起两家之争?”霍锦骁沉吟片刻开口。

“只是我的猜测,但现在并非追究此事的时候,人命关天,解毒才是当务之急。”魏东辞头一偏,凑近她。

霍锦骁垂目想了想,起身道:“师兄可知道此草的模样?”

“自然知道。”他点头。

她便不说话,起身翻出笔墨纸砚摆到桌上,一边研墨,一边才开了口:“丹青妙手,画出来我看看。”

“劳烦你为我红袖添墨了。”魏东辞将衣袖微挽,提笔醮墨。

他的手白皙匀长,比女人的还漂亮,除了号脉拈针,也常执笔书画,墨青指玉,真叫一个赏心悦目。霍锦骁举起马灯替他照着,想起从前他教自己习字画画,她每次写过画过,都会蹭得满手墨,而他不管执笔再久,那手都是干干净净。她不服气,趁他搁笔之时故意把手上的墨蹭到他手背上,他从来没气过。

“好了。”魏东辞两三笔就将勾鱼草画出。

霍锦骁望去,他那画线条利落,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形态精髓,栩栩如生。

“这草……我知道哪里有。”她把灯放下。

魏东辞目光一亮:“在哪?”

“石潭港南面有几座无人荒岛群,来回约需五日时间。”霍锦骁将画取过又仔细辨认。

“可有具体位置?我寻船出海。”魏东辞便替她掌灯。

她摇头:“这趟来石潭港船队遇上些意外,无意间发现的。”

想了想她又道:“我记得航线,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支会祁爷一声。”

事实上,当时船队的船在那荒岛附近搁浅,她与祁望一起上的岛,祁望知道这事,但他刚才没说,想来心中有所顾虑。

“好,我等你消息。”魏东辞见她似有难言之意,便不再多问。

“师兄放心吧,一百多条人命,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草,你宽心。”霍锦骁心中有些歉然,便安慰他。

从小到大她都没瞒过他一件事,一别四年,她却有许多话不能再对他明言,她也知道,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必当看出她有所隐瞒,他不问,只是不愿她为难。

魏东辞擦了擦马灯上的一点污痕,并未回答她。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都无法将四年的距离剪去,隔山隔水隔心,怎么可能再与从前一样?即便言笑间仍旧情切,也不过只是儿时情分。

“看到你,我就宽心了。”他意有所指道。

霍锦骁却转了身。正事说完,她忽觉局促。在外头四周热闹,她与他忽然重逢,自然是欢喜相迎,坦荡以对,可到私下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便觉得不妥了。

“你等会,我有东西给你。”她岔开话题,很快俯到自己床下,费力从里头拖出一大一两口箱子。

“什么东西?”他蹲到她对面,帮她将箱子拖出。

霍锦骁坐到地上,将小箱子打开,从中取出包袱在床上打开,里头是叠得整齐的厚实毛皮,毛色纯白光亮,她将毛皮掀开,皮里还裹着别的东西。

“拿去。这是我去年远航一年搜集到的他国药录、医书,至于这套刮骨割肉的刀,是高贞国皇家医馆的专用品,还有这些古怪的西洋药……不知道对你有没帮助,都给你。”霍锦骁便将东西一件件塞给他。

魏东辞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愈发幽沉。

“这块毛皮是在漆琉岛买的,原想回石潭找间手艺好的铺子给你做身大氅,既然遇上了你,索性就给你吧,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喜欢什么样的衣裳。”

最后,霍锦骁才将毛皮推向他。

出海一年,每到一处,但凡看到他喜好的东西,她就要买下。

便没了男女情分,他也仍是她师兄,而这一重关系,哪怕全云谷亦或是全天下人都背弃他魏东辞,她也不会放手。

“小梨儿……”魏东辞心绪忽乱。

霍锦骁只将脸一侧,淡道:“师兄,我不是单给你一个人。这箱是给云谷的各位长辈和师兄弟们买的,我本想这趟回来找人送去云谷,如今便一道交托你,烦劳你替我送回云谷。里面的礼物,我都已贴好名姓。”

她说着将大箱子打开,里面果然装满东西。

“小梨儿,我是‘咚糍’。”魏东辞摩挲着皮毛,只觉暖得催心。

“小时候的名号,你提来作甚。”她盖上箱子,靠着床沿坐好,“你还没告诉我别的事呢,快说。”

“不说了,你先忙你的。若是想听,酉正我在北街的凉茶铺子等你,你忙完过来找我。”魏东辞收拾心情,扬起笑脸神秘道,“我这……有海神三爷的消息。”

“你怎知……”霍锦骁一惊,话才出口便反应过来,“你试探我?”

“我猜中了?”魏东辞笑得更欢。

过了四年在他面前还是藏不了事,霍锦骁气极,抱起皮毛就朝他脑袋砸去。

魏东辞“哈哈”笑着接下,霍锦骁却已站起出门。

“华威,大良,吩咐下去,一会里面那人会搬两口箱子出来,你们谁都不许帮忙!”

远远的,霍锦骁声音传来。

华威与大良应了声“是”,满脸好奇地相视一眼,霍锦骁才刚背过身去,这二人便“哧溜”一下冲到她房门外朝里张望,要看那得罪了霍锦骁的倒霉鬼。

魏东辞弯着腰费力拖箱子,见到二人扒在门边,露了个笑继续拖。

想不到堂堂的六省盟主今日也要在此做苦力,不过这苦力做得倒是心甘情愿。

也罢,既已将人找着,余事便缓缓图之吧。四年隔了个海,终非一朝一夕可填。

☆、烟火

早春的天暗得快, 不知不觉间就到酉时三刻。平南船队的水手三三两两结伴蹲在码头吃饭, 夜里不当班的人相互邀去城里的饮酒寻欢,白日热闹的码头转眼冷清。祁望坐在码头对面的草棚里休息, 码头的鱼腥和潮汗味混杂在一起,被风吹进棚子,这味道他早已习惯, 今日闻来却让他心烦意乱。

船上匆匆下来个人, 樱草色的上袄与鹅黄的褶裙,外头罩着件月白斗篷,正一边拉起兜帽盖住头, 一边只顾着朝前急走。

不是霍锦骁还有何人?她忙到现在,将所有事都交代妥当后方回舱略作梳洗整理,换过衣裳出门。

祁望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掠过棚前的路,直至她消失。

没多久, 华威与林良便勾肩搭背走来,祁望蹙蹙眉,将两人给唤进草棚。

“你们不是和小景约去看庙会, 怎么我刚才看她一个人走了?”

“本来是约好的,不过小景临时有事要去见位朋友, 所以就不去了。”林良答道。

“什么朋友?”祁望又问。

“还能是谁,不就是白天来的那位大夫。”华威笑得有些暧昧。

林良生怕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又说出啥不该说的话, 连忙撞了下他,祁望视而未见,挥手便两人退下。

“你撞我作甚?”与林良走出几步, 华威怨道。

“怕你乱说话。”林良没好气道。

“你不就怕我在祁爷面前提小景的事,现如今全岛都知道这两人没关系,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小景年龄不小了,迟早也得嫁人吧,我看今天这人不错,傻,听话,可惜是个大夫,以小景那能耐,起码得是个大豪杰才配得起。”华威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道。

林良“啪”一下往他后脑拍了一掌:“什么大夫,什么傻,头发短见识也短,那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峦佛手、六省盟主魏东辞!”

这码头上可没有他包打听林良探不到的事,话说落,他果见华威愕然至极。

林良不无得意,只是想了想又愁道:“他和小景倒是般配,只不过若他们真在一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景恐怕不会再呆在东海,那燕蛟怎么办?平南也少了个人才,唉……都怪祁爷……”

说着他忽住嘴转头。

祁望站在棚口望着海面,也不知听没听见他们的话。

林良便叹了一声继续和华威往前走。

不过两年时间,几番生死经历,小景在他们心中早就是不折不扣的平南人,只是他们到底都忘了,小景原就不属于东海和平南,若是留不住,那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

————

石潭港的北街正办庙会,彩旗招展、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柳内河两岸的垂柳上都挂起灯笼,灯影倒映五柳河面,便似人间星辰,河面上又漂来许多五色莲灯,随水而漾,拔乱一河星辰,极为漂亮。

霍锦骁从河上游往下走,一路上都看到婷婷袅袅的少女或邀同伴,或携家人,在河上游的祈愿台上放莲灯,许一程心愿,放一段心事,皆托流水,凭神佛结缘。

出来之时已晚,到这儿时已酉正二刻。魏东辞说的凉茶铺子,无名无姓,就只是个露天茶肆,这样的凉茶铺在三港有很多,不过北街的这家最出名。铺子的老板是个六旬老妪,姓杨,早年丧夫,靠卖凉茶拉扯大两儿一女,如今三个孩子皆有出息,或为官或经商或嫁得好人家,要接母亲享福,可这老妪卖了大半辈子凉茶,习惯和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夏阳冬雨里扯家常,不愿闲养家中,便一直经营着这露天铺子,不为营生,只为听客人讲些各地异闻,若是听得高兴了,不仅将客人的茶钱全都免了,反倒还送些瓜果点心。因着这些缘故,这无名茶铺在三港的名气极大,石潭的人皆敬称一声富贵茶肆。

茶肆靠河,一顶草棚,几张八仙桌与红漆条凳,旁边石板上就是盛凉茶的大瓮,招牌下挂着凉茶牌,夏日卖凉的,冬日售热的,名目好几种,日日不同。

今日挂出来的木牌是红枣桂圆茶、罗汉果桂花茶、二十四味,甜苦皆有。

霍锦骁晚了半个多时辰,来时就见魏东辞坐在八仙桌旁向旁人传授养生之道,正说起穴位经络,看到霍锦骁不见丝毫气恼,略笑笑便又低头耐心向人解释穴位,她便站在一边跟着人仔细聆听。

他的声音清润,耐心十足,解说一遍有人不明白,他就再说一遍,温眼柔眉,让人不由自主亲近。说来也怪,她这师兄见的若是什么大人物,便不会露出这样的温柔,端起架子来就叫人觉得清冷,若见的只是今日这些普通百姓,他便像换了个人,温柔耐心,毫无架子。

好容易讲解过一轮,旁人道谢散去,霍锦骁这才上前。

“渴死我了,快帮我叫碗桂花茶。”她一边掀开兜帽,一边坐到他对面。

魏东辞摇头笑道:“不喝茶,今天请你吃杨婆婆的糖水红薯。”

正说着话,杨婆婆就已将糖水端来。

“凉茶铺不喝凉茶?”霍锦骁好奇道。

“丫头,婆婆我的糖水寻常客人可吃不着,只给贵客。”杨婆婆笑着将端到二人面前,又朝东辞道,“小神医,这就是你等的人?”

霍锦骁见那杨婆婆正是刚刚听东辞授课的众人其中之一,看着也就四十好几,梳着溜光的发髻,敷着粉打着胭脂,爽利干练全然不似六旬老人。她道了声谢接过糖水,也好奇地打量杨婆婆。

“嗯。”魏东辞低低应了声,才向她解释,“杨婆婆这的糖水红薯比凉茶更好,不在茶牌上,不是熟客吃不着。”

“只给有缘人。”杨婆婆加了句。

“谢谢婆婆。”霍锦骁便舀起糖水,才尝一口便眯了眼,“好吃。”

糖水都是红薯的香味,暖暖的,在这早春凉夜简直要命的美味。

魏东辞看她喜欢,自己也高兴,便道:“你坐着吃着,我去去就来。”

语毕还不等她开口,就跟阵风似的往外走去。

“喂!”霍锦骁叫他不及,“我才刚坐下你就走?”

“哈。”杨婆婆便端着木托盘坐她对面,“他肯定去巷子口买糖炒栗子,一会就回来。”

“婆婆怎么知道?”她讶然道。

“糖炒栗子和糖水红薯是丫头你喜欢吃的吧?”杨婆婆笑眯眯开口,“他第一次尝我做的糖水红薯就说我煮的比他好吃,如果你吃到肯定喜欢。那时我只知道他在等一个人,每天天黑他就到石潭城大街小巷逛,尝到哪家有那个人爱吃的东西就默默记在心里,说有朝一日会带她来吃。”

“……”霍锦骁忽然失语,往日的伶俐都化云烟。

小时候她贪嘴,喜欢躲到山上烤红薯吃,可烤的红薯火气大,吃多就嗓子疼,魏东辞为了阻止她,便找青娆姨学了糖水红薯,她一馋,他就给做。他的手艺确实一般,还不及杨婆婆这碗糖水的一半,却是她儿时最爱的一道甜点。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用,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喜欢一个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个人能将她的喜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想她所想,爱她所爱,从小到大,到如今已是十七年。

“这两年里他常来我这,和我说了不少故事,慢慢就成了我这常客,看不出他年纪小小经历却多,只不过他从来也没说过自己在等谁,有过怎样的故事。前几天他过来,说是最后一次来看我这老太婆,他打算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就专心去找那个人,我那时真好奇他等的人……不想峰回路转,老太婆的好奇竟然被满足了。”杨婆婆说着慈爱笑了。

霍锦骁埋头挖着软糯的红薯慢慢品尝,也不知在想什么。

魏东辞很快跑回来,手里果然抱着一袋糖炒栗子,还有两盒栗糕与咸口蒜蓉枝。杨婆婆看到他便起身让出座儿,道了句“慢慢吃着,红薯管够”,人便走了。

“还没吃饭吧?给你垫肚,一会看过烟花我带你吃好的。”他风风火火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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