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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黍离悲乎,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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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西。

斜照的夕阳和煦温暖,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宫人脸上,更显明艳动人。

作为一座政治意味浓厚的都城,深处九重的太极宫自然是重中之重,如果有人站在太极宫承天门向南看,将会看到一个神奇的画面。

长安城,从南到北,逐阶升高,换句话说,长安城,是一座立体的城市。

而太极宫,便在长安城的最高点。

李恪,此时便站在承天门上,俯瞰长安全貌。

“末将见过吴王。”

见到李恪登上承天门,孙昭德惊诧莫名,但还是乖乖行礼。

别说承天门,就是整座太极宫,都是人家的家,想去哪不行?

“咦……你好像是昨天给孤帮忙的。”

李恪眼熟此人,摸着城墙小声道。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孙昭德吓得面色如纸,当即连连摆手,见左右二三十步没有人靠近,才稍稍松一口气。

“大王说笑了,末将食天子之禄,自然忠于天子昨日之事,不过忠于职守,岂敢得大王垂幸,末将惶恐惶恐,不胜惶恐。”

啊这……我只是感叹一下而已。

不用这么惶恐吧,孤又不会从这跳下去。

孙昭德真的怂了,牵扯到皇族内斗?

或许能够一飞冲天。

然而,自己是驻守内宫的勋卫啊,满朝文武都能站队,自己却一点偏向都不能有,否则便身家性命难保。

岭南一生游欢迎你。

何况今上春秋鼎盛,就算想要搏一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注吧……太子、魏王看起来都是老实孩子,吴王虽然跳脱一点,但也没有今上玄武门的魄力,怎么看自己还是恪守本分,忠于天子为妙。

内三卫,本就是给天子站岗看门的嘛。

亲卫,勋卫,翊卫。

全大唐地位最高的护院。

“三郎在这看长安呢?”

太子李承乾的声音突然从李恪身后响起。

“见过大兄。”

李恪毫不意外的转身抱拳。

“孙郎将,吾兄弟二人有话要谈,烦劳孙郎将回避一二。”

“末将遵命。”

孙昭德满头冷汗,身处深秋,浑身上下冷汗流,一模脉搏,分分钟破百的节奏。

“某记得三郎第一次上承天门也是在黄昏……应该是在十三年前吧。”

“是,那时某还没有城墙高,要骑在父皇脖子上才能看到长安全貌。”李恪迎风展颜微笑,回想旧日风貌,又扭头看向李承乾笑道:“那时父皇还是秦王,玄武门还只是太极宫北门。”

李承乾接茬道:“三十年前,隋炀帝意气风发,二十年前,大父开创大唐,十年前,父皇初登大宝。

某又登上承天门,那时某便可以看到长安全貌,十载光阴不过,转瞬之间,却已物是人非,长安不曾有分毫变化,就连这座太极宫,也只是换了些人住罢了。”

“大兄此语颇有黍离之悲,难道孔师又为大兄讲经了?”

“孔师学究天人,可是《黍离》这首诗却讲的不好。”

“如何不好?”

“孔师以己度人,以隋唐相替比商周革鼎。人多非之,言:武王伐纣,乃斫纣王首以示众,而唐受隋禅,此二者不可类比。”

李恪闻言一愣,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便说:“这是没见识的人看法,只关注小的细节,不在意大势。我听说,前隋暴戾恣睢,天下生民深受其害,乃至烽烟遍地,宇内具起,诸如胜广者,不可胜数,其之暴虐,犹甚于殷,炀帝之恶,犹甚于桀纣,高祖兴义兵,除隋暴乱,匡正天下,实乃武王之政。”

李恪了解李承乾的担心,身具两代皇室血脉,自古罕见,既然你担心,我就把话说清楚。

大隋暴虐,民不聊生,凡有生民处,既有烽烟,比之纣王更为暴虐,这样暴虐的王朝,哪里能有人怀念呢,哪里能有黍离之悲呢?

说什么地亲望高,中外所向?

胡说八道,大唐起兵因为隋政暴虐,乃为救苍生拯元元。

倘若相信这等胡言,大唐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大唐的建国根基又何在。

李恪都能想通的道理,满朝文武和李世民能想不通吗?

“大兄,你是哪年生人?”

“武德二年。”

“某也是武德二年生人,出生之日便脚踩大唐的土地,头顶大唐的苍天,参拜大唐的皇帝,用着大唐的年号。

更何况,某姓李,是大唐的吴王,不是大隋的吴王。某从没当过一日隋人,自打出生第一日,便是唐人。”

“三郎……”李承乾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李恪会将一切都当面讲出来,“三郎便无意九五之尊吗?”

李恪忙摇头。

“没有,满朝文武不可能让我做储位的,更何况这个位子真的好做吗啊”

当然不好做,那个位子简直就是火烤,周隋才传几代就灭亡,大唐要不是接连几代都是明君,还大量铲除旧日世家,也难逃此劫。

但是,李承乾却不能说出来,从古到今,被废黜的太子,有几个能得到善终?

“大兄,你是哪年当上太子的?”

“武德九年。”

“父皇刚刚登基便立太子,历数往古,曾有几例?”

李承乾闻言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父皇不喜欢某,某勤学参政也不是,放荡藏拙也不是,前后为难,几乎想死啊!”

唉,当李世民的太子真难啊。

听李承乾袒露心声,李恪不禁有了同感。

勤奋相学,努力参与处置国政,就会夺李世民的权,身为皇帝哪能开心?

何况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还不能罢黜将权力夺回来,比较日后还要交权与他,别提多郁闷了。

若是放荡藏拙,虽然不夺皇帝权力了,却更让李世民头疼……朕的江山要交到你的手里啊,整天胡作非为,这天下交到你手里,哪能安心。

果然最难的就是太子。

李恪不禁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承乾。

“大兄别太担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唉……愚兄知道了。”李承乾神情萎靡,依着承天门城墙,神色低沉毫无生气。

李恪见状赶紧远离,忙唤孙昭德上去,倘若李承乾失足坠下,自己岂不是第一嫌疑人。

不明不白的黑锅可不能背。

这是李恪的原则。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你小心上去,莫要惊动太子,小心太子失足掉下来。”

“啊!”孙昭德一脸懵逼,你们兄弟俩到底谈了些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不会被人灭口吧。

“来人来人,快去东宫请太子妃,从横街骑马去!”

“你们两个去请医官。”

“赵七郎、陈三郎,随某上去……把铠甲兵器卸下来,脚步轻些。”

唉,太子心情一糟糕,真是不少人都要倒霉啊。

不过李恪心情倒是不错,毕竟他已经告诉李承乾自己无意于皇位,李承乾又不是傻子,只要稍稍想想就能想清楚,就算猜忌也不会猜忌自己,他还有两个出身真正高贵的兄弟。

“孤要出宫。”

“可是……陛下不是有敕命,请大王在宫里居住吗?”

“那孤出宫玩玩不行吗,父皇也没有禁孤的足吧。”

“是是是,末将遵命。”

李恪拳打李元昌的画面还在这些勋卫脑中历历在目,谁敢惹他不痛快,李元昌至今还躺在千牛卫府,王府今日听说被封了。

“哦对了,要是父皇来问,就说孤去平康坊了,今晚不回来了。”

牵马临出宫门,李恪忽然回头喊了一句,李恪翻身上马,赶着净街鼓最后的节拍,冲出太极宫。

承天门的勋卫有一个算一个,都听见李恪的话,个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天哪,刚才吴王说要去哪?

平康坊!

咱们还没拦下来,任由吴王出宫……死罪啊!

“愣着干什么,一队去找郎将,二队去追,三队去禀报陛下,四队去找杨妃!”

“喏喏喏……”

勋卫们唯唯诺诺,各自散去。

一时间,承天门再一次因为李恪忙乱起来。

…………

东宫。

几个勋卫不要命似的狂抽骏马,一阵风赶到东宫,又一路狂奔到太子妃所在的宫殿。

“太子怎么了?”太子妃苏氏闻言一愣,她完全想象不到李承乾会望着长安美景失神……每天晚上妾身和郎君都要在城头散步,有什么好看的。

“禀报……禀报、报太子妃……太……太子殿下如何,某等也不知道,某等是奉命请太子妃去承天门劝慰太子殿下……”

“知道了,妾这就去。”

一旁从小看着李承乾长大的宦官已是神情慌乱,见太子妃要出行,连忙尖声交道:“快备车——”

“备什么车,快去牵马!”苏氏没好气的说,已经什么时候了,还坐车,把妾身当场弱不禁风的南朝妇人了吗?

“愣着做什么……玲珑,取便装来,更衣。”

“喏。”陪嫁的侍女立刻领命,在嫁给李承乾之前,苏氏也是颇为擅长走马击球,是标准的唐家少女。

“通通回避,请几位勋卫偏殿歇息。”

“是。”

稍后,一匹神骏的河西大马牵到殿前,苏氏也换好了劲装,一身圆领袍服,带着遮面薄纱与斗笠。

侍女玲珑也牵了一匹骏马随行,毕竟事情再仓促,也不可能让太子妃一个人出行。

“驾——!”

一路上,苏氏胡思乱想着李承乾究竟怎么了。

可谁知道,到了承天门才发现,李承乾活蹦乱跳的,不仅活蹦乱跳,还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拉着强弓,一箭一个中的,哪有一点萎靡之色?

“郎、郎君……这是?”

苏氏满头雾水,妾身担心的要死,你怎么如此快活?

李承乾还没开口,一边的孙昭德已经上前行礼了。

“太子妃,您来晚了,太子殿下好了。”

“什么?如何便好了?”苏氏望着孙昭德,“太子究竟怎么了,一五一十说清楚。”

“无事无事,要不是三郎一语道破天机,某恐怕还在惶惶不可终日……哦,对了,三郎去哪里了?”

好嘛,原来李恪刚才的喊声,就李承乾没听见。

也难怪,那时候他只顾的脑补李恪留下来的话,哪有注意力放在听觉上。

“回东宫再说。”李承乾拍了拍苏氏的小手,惹得她双颊一阵羞红,“孙郎将,明日孤再来承天门射箭,备好弓箭!”

“臣遵命。”

可算把太子殿下送走了……诶,衣服后心怎么又湿了?

离开承天门一段,苏氏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疑惑,问道:“郎君究竟怎么了,吴王说了什么,让郎君变成这个样子?”

“吴王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什么?”苏氏听得更加迷糊。

“孤初听也没懂啊。”李承乾轻笑一声,又说:“可是看着日渐低垂的夕阳,孤不知怎地,忽然明白了,太阳落山后,便不存在了吗,只是蓄势待发而已,孤身为太子,与蓄势待发的太阳,难道不是很相似吗?”

“身为储君,孤何必想些有的没的,孤是国家的太子,大唐的储君。即便父皇不喜欢孤,还能无缘无故废黜孤不成?父皇如此憎恶魏征,恨不得一剑斩了他,可至今魏征还是政事堂的宰相,魏征所进谏的每件事,父皇无不听从。”

“父皇是大唐的皇帝,只要孤太子做得好,父皇便是再不喜欢孤,又能怎么样呢?”

“汉武帝不喜欢戾太子刘据,可如果戾太子不起兵,日后继承武帝江山的,还能有旁人吗?”

“还是三郎看得通透,倘若他坐在孤的位置上,肯定不会像孤一样整日忧心忡忡。”

“吴王?”苏氏抿着嘴唇,轻声道:“吴王就不想做太子吗?”

太子之位人人都说好,就连孤的太子妃也说储位好,可三郎就是毫无兴趣,就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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