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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九贞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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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1年,咸丰十一年,秋天。

北塘中间有三个长方形的土墩,北边的最高最大,有两亩地大小,树草茂密,中间有蒋康家的山芋窖,太平军攻打丹阳时,蒋康和长工马通山把山芋窖拓大了些,贴边砌了砖,像个小砖瓦窑,在里边存放粮食和书。蒋康把书看得重,认为书胜良田,给子孙“遗金满籯,不如一经”。太平军到村上征粮,蒋康把二十石大米给了太平军,书一直藏在窖里没动。这天无事,他上土墩提一筐书回家,刚从小船上岸,碰上了新上任的二司马荆小兔,荆小兔要他把书交给太平军。

荆小兔四十出头,个子不高,眼睛像兔子,总是红红的,而且眸子会变大变小,看到漂亮女人,眼睛变大,紧盯着上下打量,放出贪婪的光,像兔子见到了嫩草;看到丑陋女人,眼睛就成了一条缝,高昂着头看天,神情厌恶目光迷离,有时还骂一句:丑八怪!他爱发牢骚,爱捕风捉影说些乱七八糟的事,还爱占便宜,吃了亏就破口大骂,村上人都不喜欢他。太平军仿照军队体制,在乡村建立行政体制,五户为一伍设一伍长,五个伍为一司设一二司马。白毛卒长要蒋康当何家庄的二司马,蒋康不干,在荆家祠堂当过家丁的荆小兔自告奋勇,村上也没人与他争,他便当上了二司马,负责征粮、派伕、拉丁等事务;五个伍长男人都不干,都不愿意听他吆五喝六,荆小兔便安排了五个女人,九贞也是伍长。

“老蒋,拿的什么东西?”荆小兔问,他原先称蒋康为蒋先生、蒋老爷或蒋叔,当了二司马后便叫蒋康为老蒋。

“拿了点山芋。”蒋康说。

“你们家山芋现在就入窖了,早了点吧?让我看看。”荆小兔上前掀开筐盖,露出一筐线装古书。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太平军三令五申让上交四书五经,你说没有,这是什么?”

蒋康说:“你要拿去就拿去,家藏书籍比存银钱好,大用大效,小用小效,你儿子也六岁了,该念书了;你留着吧,不要交给长毛,交给长毛就毁了。”

荆小兔正色道:“你别长毛短毛的,让太平军听到要杀头,我不要你的书,我现在就给太平军送去,也算交差了。”荆小兔也不管蒋康愿意不愿意,提起筐往背上一背就往街上去了。

蒋康看着他的背影和一筐书,心想:君子得势如水,小人得势如火,一点没错;他既生气又后悔,真不该白天上土墩取书。自己也是急不择言,此时也非山芋入窖的季节,他往远方看去,草木黄落、大雁南归,杨树上有黄叶落下,飘飘落入河里,田野里一半庄稼、一半荒草,若无战乱该是一望无际的滚滚稻浪;旱地里到处是山芋、黄豆、赤豆、棉花、蔬菜瓜果,如今有一半的田地荒芜着,草比人高,几十年不见的狼也进村了;秋天没有了丰收的喜悦,只有落木萧萧的凄凉和思念的惆怅,四个儿子都没有消息,不知死活,书留给谁看呢?拿走就拿走吧,长毛拿去要是不烧,能好好看看也好,书能移性益智,暴发之户,非无秀彦,苦于无书可读,开卷有益,即使中人以下,读书亦能使其免为俗物。想到此,他的心情好了些,脚步也轻快了些。

下午,蒋康去东边菜地割韭菜,走到村口看到太平军几十匹马从西街口奔跑出来,进入杂草丛生的田野,几个戴红头巾的士兵跳下马,往草地上一躺看着蓝天,任凭战马自由吃草。蒋康看到战马便想起了长工马通山,他说马姓的祖先是养马的,去年太平军打过来,马通山说要回家看看,让儿子也出去躲一躲,半路上被太平军拉去当挑夫,往常州送军粮;他怕到了常州,太平军继续让他当挑夫不让他回家,挑到太平山时他撂下担子就跑,被太平军骑兵追上,手起刀落脑袋被削去一半,红的血和白的脑浆都流出来,惨不忍睹,入殓时只能用黑布把头包起来。马通山死了,蒋康难过了很长时间,连雇长工和耕种的事都忘了,老在屋里写字,“寒暑不时则病,风雨不节则饥,生不逢时则亡”,这几句话写了几十遍。

蒋康割了二畦韭菜往菜篮里一放,胳膊挎着篮子往家走,走到小沟塘边,看到疯了的梅秀在对岸东张西望,她见到蒋康便大声问:“你看见大金了吗?”

蒋康听到这个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就心酸,回答:“没有。”

“你看见了叫他回来,我包馄饨给他吃,猪肉青菜馄饨。”

“好的,你该回家吃夜饭了。”

“夜饭?我昨天就吃过了,嘿嘿……”

梅秀傻笑着往前走,她家前面是沈八用家,沈家一家人都逃难去了,只有一条灰狗在家,草灰颜色、尾巴极短,左后腿断了,一走一瘸,它的命大,太平军进村那天中午,士兵们抓狗杀狗,三个士兵追它,还有两个在前边拦截,它冲过拦截士兵时被砍断了尾巴,八寸长的尾巴掉在地上,断头处流血疼痛,它顾不得疼继续奔命,快到桑林时又挨了一棍被打折了左后腿,它拖着断腿逃进了桑林。太平军走后它回到家,进不去门,门上挂着铁锁,只能躺在门槛前看家,村上人可怜它,有的喂一点猪食,有的喂一点剩粥,没人喂饥肠辘辘时便趴到茅缸边吃屎;不管吃什么,饱与不饱,天黑必回到家门口,趴在门槛前看家,对不速之客吠叫驱离。此时灰狗站在苦楝树下,冲着自己门口狂吠,时不时拖着瘸腿往前冲一下,似有人要打它,身体又往后退一下。蒋康有些奇怪,灰狗高昂着头怒吼,门前必有情况,他对从屋里出来的九贞说:“八用家的狗老叫个不停,你去看看,八用家和我们家是一个伍,你是伍长该关心的。”

九贞围裙没解,就快步向沈八用家去,走过东墙拐角,她明白灰狗为何叫了。荆小兔搬了长梯靠在沈八用家瓦房前檐,长发披肩的他站在梯子上,揭屋上的瓦,他妻子胡迪兰站在梯子旁,一手扶梯,一手接过丈夫手里的瓦片放在脚旁,地上已堆了两堆,足有二十几片,屋顶上揭掉瓦的地方露出黄黄的泥巴。

“小兔,你干什么?”九贞大声问。

“不干什么,我家猪屋瓦少漏雨,揭些瓦回去补漏。”

“你家猪屋不漏了,他家房子要漏了!”

“他家又没人住。”

“人回来了不住么?”

“回来?嘿嘿,说不定早死在外边了。”

“你瞎说什么!别干缺德事!”

妻子胡迪兰见九贞发火了,劝丈夫说:“你下来吧。”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个儿小、脸小、脚小,但该大的地方大,眼睛、胸臀都不小,穿着带小花的衣裳,脚上是红色绣花鞋,脑后挽了个梅花髻显得妩媚好看。当年荆小兔带她进家门时,村上女人比较二人的相貌,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胡迪兰是苦命之人,五岁丧母,与做锁匠的父亲相依为命,太平军打南京时她跟父亲逃难,父亲病死在苏州,她碰到了逃难的同乡荆小兔,就跟他到了何家庄。荆小兔的母亲重男轻女,重女轻媳,女儿没出嫁时,什么活都不让女儿干,让儿媳干;女儿出嫁了,还让女儿把衣服拿回家让胡迪兰洗、补。胡迪兰性格懦弱内向、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偶尔也抗争一下,比如:她会开锁,荆小兔让她开沈八用家的锁,到沈家拿东西,她不肯,说:“我不会开锁。”丈夫来揭人家屋顶的瓦她反对,可丈夫不听她的话,她怕丈夫一个人爬上爬下累,又怕丈夫从梯子上掉下来,便前来扶梯帮忙,九贞来阻止,正中她下怀,她再次恳求丈夫:“你下来吧。”

荆小兔有气无处发,就冲她骂:“人也管鬼也管!我二司马拿两片瓦也受鬼气!”

九贞说:“你是二司马,我是伍长,沈八用和我是一个伍,他回来找我我怎么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要吃到别的村去吃!”

“吃窝边草方便,不吃白不吃。”

“你再不下来我掀梯子了!”九贞上前一步,厉声说,她很生气,荆小兔净干损人利己的事,太平军到皇塘,好多人家都逃出去了,麦子成熟时,有的麦田没了主人,九贞也和蒋康说:“那些麦子没了主人,别人割我们也割一点。”

蒋康生气地说:“麦子无主,我心有主,怎能不劳而获。”

荆小兔则不然,割麦子时,他拿着镰刀先割逃难人家的麦子,后收自家的麦子,没耕没种多收了八石麦子。今年没有别人家的麦子可收,便来揭沈八用家屋顶的瓦,九贞用力摇晃梯子,荆小兔害怕了,从上面掉下来,摔不死也会断胳膊伤腿,忙说:“我下来,我下来。”

“把揭下的瓦放上去原样摆好。”九贞大声说。

荆小兔看九贞威严的样子,只好叫妻子把地上的瓦递给他,一片片放好,再一步步下梯来。

荆小兔揭瓦不成心情不好,在家坐不住,走出门在小沟塘边徘徊,不时向村里村外张望,村前的菜地里有三四个女人在自家的菜地里干活,白圆圆穿白色大襟夹袄,弓着腰在摘毛豆,大而圆的臀部撅着;中间是符火清的老婆在种蚕豆,小腿上绑了个豆笼,一手握锹,往下铲一下,弯腰往土缝中扔一粒蚕豆;最靠近这边的是吴三宝的老婆金凤娇,她臂挎竹篮在摘豇豆,这是个性格外向爱说爱笑的女人,荆小兔时常与她开开男女之事的玩笑,她也笑着应对。他忽然想起毛四亥笑话他的话:“你个傻屌,田里没粮就弄人家的房和女人,我弄的女人快一桌了,谁不从就告她男人在外当清妖,让太平军治她,看她怕不怕。”

毛四亥是西街的二司马,手下有两个伍长是女的。据他说这两个伍长都和他上床了,荆小兔想:金凤娇和符沙河老婆都是伍长,是他的部下,他不应该有心没胆,他昂首挺胸往村前菜地走去,隔着半条田埂就大声说:“金伍长,一个人摘这么多豇豆吃得了么?是不是三宝回来了?”

“回来倒好了,那死鬼不知逃哪去了。”

“可能在外边有了女人,成了家,不想回来了。”

“不回来也好,一辈子都别回来。”

“他有人焐脚,你一个人睡,脚头不冷?”

“冷有什么办法?死鬼不回来呀。”

“我可以陪你啊。”

“好啊,二司马看得起,我高兴啊。”  金凤娇恭维说。

“什么时候去你家啊?”

“你看见我家樟树上挂一串红辣椒你就来,我给你留门。”  金凤娇故意娇滴滴地说。

“真的?”

“伍长能骗二司马么,不是不守军规了。”

荆小兔心花怒放,也不想再去找别的女人说话,转身回家,吃了晚饭便走到沈八用家门口往西看,金凤娇家与沈八用家只隔一户人家,正方形的晒场中间,有一棵碗口粗的樟树,一人高处分出两根擀面杖粗细的枝杈,金凤娇有时在上面挂菜篮、挂葫芦、系晾衣绳,此时上面什么也没有,等到天黑也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心里空落落的,知道这女人说话真假难辨,自己不能太当真,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有四个伍长,九贞是那种不怒自威的女人,他不敢有邪念,另外三个女人还是有可能的。此后几日,他以太平军有公务之名,约三个伍长到公屋谈话,东拉西扯、污言秽语,不时在女人身上蹭一下、摸一下,女人们躲躲闪闪也不敢翻脸。他觉得自己争当二司马争对了,背靠太平军的大树有阴凉,派工的活可以随意,征粮时自家不但不交,还能捞上二升半斗的,在女人身上揩揩油,她们也忍气吞声,没人敢声张。

两天后的黄昏,荆小兔吃了晚饭又走到沈八用家门口,趴在门槛前的灰狗前腿站起,竖起耳朵警惕地看着他,他朝金凤娇家门前的樟树看去,枝杈上挂了一串红辣椒,有一尺多长,夕阳的余晖照着,红得像火,闪着光亮很是好看,他心“咯噔”一下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挂了一串红辣椒,他喜上眉梢大步走过去,金凤娇坐在靠墙的桌边喝粥,抬头看见了他,笑说:“看你急吼吼的样子,太早了,等我家熄了灯再过来。”

荆小兔笑嘻嘻地说:“好,我知道了。”

荆小兔退出门,从她家西墙外转一个圈回了家,等到天黑家家户户都点了灯,他对妻子说:“晚上去毛四亥家有点事,晚点回来。”

“白天不忙,晚上瞎忙。”

“太平军安排在晚上有什么办法,不忙能给二石米么?”

荆小兔走到金凤娇家门口,她家关着门,一缕灯光从门缝射到门外场地上,有三尺长,他又从西墙转过去,走到靠大塘的竹林,竹林茂密,他钻了进去,转身往外看,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金凤娇家后墙窗户,长方形的窗户把屋里灯光泄到外面地上。竹林里有小虫叫,有蚊子叮他的脸,咬没被裤脚遮住的脚踝,他一会儿拍脸,一会儿挠腿,脖子上也被叮了好几口,有点痛还痒痒。他好几次听到金凤娇家的开门关门声,希望声响以后,灯就熄灭,但灯光一直都亮着“臭表子!”他骂了一句,心里又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他担心被金凤娇戏弄,一晚上不熄灯他可受罪了,他犹豫是继续等还是回家,村上时有狗叫,远处传来钟声,荆小兔搞不清是哪儿敲钟,响了三下就不响了。

就在荆小兔失去耐心,准备回家时,金凤娇家的灯光灭了,三间草房和其他人家房子一样被黑暗笼罩了。他抓抓脖颈上的痒处,来到金凤娇家门口举手敲门,“谁呀?”金凤娇在屋里问。

“我。”荆小兔低声答。

“你还真来了,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荆小兔抬脚跨进门,黑暗中往前挪了两步,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几个黑影将他围住,荆小兔刚要说话,脸上被打了一拳,力量不小,火辣辣地疼;他伸手护脸,后脑勺、胸、背又被打了几拳,还有人用脚踢他。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荆小兔问,他既惊慌又恐惧。

没别人说话,只有金凤娇“嗤嗤”笑着说:“大家想教训你,想让你规矩点,你不是喜欢动手动脚么,怎么不动了?”

荆小兔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嘴上说说,别打人。”

除了金凤娇,别人还是都不吭声,只是对他拳打脚踢,用手抓他的脸、掐他的肉,疼得他直叫唤;拉扯之中,他摔倒在地,一个女人骑到他脖子上,把一块臭包脚布往他嘴里塞,他恶心得直想吐,有人把他的裤子扒掉了,说:“都是这臭东西闹的,揪掉它。”几双手便伸向他的下身,你抓一把他揪一下,有人使劲掐,还有人用拳头打,有人揪毛,有人狠狠捏两个蛋,疼得他直喊救命,边叫边求饶:“饶了我吧,有话好说。”

里屋点亮了一盏灯,九贞端了油灯出来,对荆小兔又抓又打的女人们,在灯光下看到他赤裸的下身,都停下手转过脸去,有人帮他扯上了裤子,九贞把油灯往桌上一放,看着半个身子在黑暗中的发抖的荆小兔问:“你知道伍长们为什么犯上作乱么?”

“我有错,我有罪。”

“你不该欺侮男人不在家的女人,教训你一下,以后规矩点。”

“一定规矩,一定规矩。”

“猪狗不如的东西!不规矩怎么办?”金凤娇厉声问。

“随你们处罚,要杀要剐听你们的。”

“你再敢調戏女人,就把你那玩意撨掉,没那东西你就老实了。”金凤娇说着用脚踢他的屁股,“滚!回去挺尸,别把我家地面弄脏了。”

荆小兔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外挪。他浑身疼痛,尤其是裤裆处针扎一样的疼,经过樟树边时又看到那一串红辣椒,黑暗中像一柄剑,又像一根鞭,他在心里骂道:“臭娘们!心狠手辣!”背后传来女人们得意放肆的笑声。

荆小兔被女人们惩治了一下,又气又恨又羞,在家躺了几天,身上不疼后,也不好意思在村上转悠,这天吃了早饭,径直上街找毛四亥,把自己受的气遭的罪和他说了,让他出出主意如何报复村上的女人们。

毛四亥说:“这事好办,东街码头上停了两只快船,把女人们弄上船去,送去一个人得五两银子,报仇又赚钱,一箭双雕,我都弄了两个女人上了快船,白得十两银子。”

“什么快船?”

“你真是乡巴佬,这快船来皇塘都半个多月了,停在东街码头北边。”

“我从东街桥上过,以为是大货船。”

“那是江盗邢大炮的船,原先是大货船,太平军来了,邢大炮巴结上了守丹阳的格王,开始做皮肉生意,来往于常州、丹阳,船上都是抢来骗来的女人,供太平军将士玩乐,生意好得很,这快船原先不往乡下来,是驻皇塘的太平军军帅找了格王和邢大炮,说乡下的太平军也是人,也要慰劳慰劳,这才来的。”

“不就是妓院么?”

“差不多,太平军称它为快乐船,街上人叫它快船,就是流动的妓院。”

荆小兔觉得毛四亥的主意是好,可有风险,女人们要是从船上逃回来了,还不与他拼命,毛四亥笑着说:“你放心,快船比妓院看的严,船上有打手,岸上有太平军,老百姓又上不去,有翅膀都飞不了,走,我带你看看去。”

此时,街上已有些热闹,人来人往,叫买叫卖声此起彼伏。西街饭店驻扎了太平军,东街一家饭店还开张,里面飘出酒肉香味。毛四亥卖了两个女人,袋里有钱大方起来,邀荆小兔进店,要了一坛封缸酒、二斤牛肉、一斤猪头肉,边喝边聊,酒足饭饱后,二人来到东街石拱桥上。桥下大河一直向北延伸到大运河,大河两边是石头砌的码头,停靠着十几只木帆船。荆小兔顺毛四亥的手指向北看去,河西码头北端,停着首尾相连的两条大木船,都是双层,窗户有的开着,传出男人女人放荡的说笑声,有一个船窗里飘出女人唱的小调歌声:“四月里来养蚕忙,孟姜和嫂去采桑,桑篮挂在桑枝上,一把眼泪一把桑;九月里来秋风凉,家家户户做衣裳,人家都把新衣做,孟姜旧衣穿身上;冬月里来雪花放,孟姜梦中会杞良,千里只把寒衣送,哪有我夫万杞良。”

“走过去看看。”毛四亥提议,二人来到正对快船的堤岸上,一个黑脸胖子从船舱出来,穿白衣黑裤的打手们,都点头哈腰地和他打招呼。毛四亥悄悄说:“他就是邢大炮,快船生意都他包了。”

邢大炮看见了毛四亥,用沙哑的嗓子说:“吊毛!有漂亮女人没有?”

在太平军来之前,人们都叫毛四亥为小毛或大毛,他当了二司马后人们称他毛爷,也有人叫他老毛,他也勉强接受,太平军不也有人叫长毛么?若叫他小毛他便翻脸:“老子哪儿小呀!”至于吊毛只有邢大炮敢叫,他也不敢生气。

此时,他陪着笑脸说:“还没有,有了马上送来。”

“弄几个好看的,军帅师帅府上要,上次那两个不怎么样,一个丑一个臭,不是把老母猪当西施的兵士不挑剔的话,真给你退回去。”邢大炮说完,又回船舱里去了。

毛四亥对荆小兔说,他要到芦塘里看看,那儿的草棚里新来了一帮叫花子,看有没有可以卖给快船上的女人,毛四亥临别时拍拍荆小兔的肩膀说:“你也动动脑筋,有财不发天诛地灭。”

有几个士兵手里拿着碎银子往快船走来,胸前衣服上有个大大的“军”字。毛四亥的话让他想到舅舅家的童养媳,十一岁进的家门,准备过几年给独子小胖当老婆,没想到儿子得瘟疫死了;那女孩今年十六岁了,和舅舅说说,卖给快船,银子平分,想到这里,他很开心,大步流星往十八里外的射虎村去。舅舅家这射虎村原名紫禾村,三国时孙权骑马路过时,看到一只老虎叼一小孩从村里出来,他拔箭射死老虎,因此改名射虎村。

荆小兔到天黑没回家,母亲和妻子胡迪兰都着急,到村口看了几次,晚饭热了几次还不见人影。胡迪兰让阿婆和儿子先吃,她换了身衣服、扎了块头巾上街去找,她知道丈夫和毛四亥关系好,他们常在一起玩和吃喝,便直接往他家去。毛四亥家住横街后面,三间草房,家里一个瞎眼母亲,一个捡来的老婆,老婆名叫朱白氏,据她说家在高邮陈家村,发大水全家人都死了,她因在外要饭逃过一劫,随逃荒的人们,来到了皇塘,住在东街庙里。毛四亥家里穷,三十岁还是光棍,便把朱白氏领回家,当自己的妻子,生儿育女,同时照顾瞎眼母亲。那两年婆媳关系尚好,后来便常吵架。婆婆说儿媳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儿媳说是你儿子不行,我是生过儿子的,还不止一个。婆婆说儿媳虐待她,烙了饼不给她吃,儿媳说你鼻子太灵了,把邻居家的香味当自家的了。今晚婆媳又吵了一架,朱白氏出门找人聊天去了,母亲在床上骂儿子:“找这么个烂货,早点休了算了。”

毛四亥低头吃饭不吭声,看到胡迪兰进屋,眼睛一亮,心生妒意,荆小兔这狗东西艳福不浅,娶的老婆漂亮又温柔,还体贴关心人,没回家还出来找,自己若死在外面,朱白氏未必会找;他看着胡迪兰漂亮的脸蛋,灵机一动,兴高采烈地说:“我下午和小兔在东街麻将船上打麻将,天黑我回来了,他手气好,赢了还想赢,我带你去找他吧。”毛四亥穿了件黑布衣衫,带着胡迪兰往东街去。

夜色朦胧,月明星稀,河边的船上都点起了灯,快船的外面挂了十几只羊角风灯,灯光映在水中波光粼粼,船上打情骂俏、欢声笑语不断。在岸上排队等候的太平军士兵焦躁不安,有人对船叫喊:“快点啊!前客让后客!”

毛四亥领胡迪兰到跳板前,双手拢做喇叭状靠在嘴上喊:“邢爷!邢爷!”叫了四五声,一个窗户开了,探出一个脑袋,认出是毛四亥,问:“找邢爷什么事?”

“有新货,请邢爷看看。”

“等一下,吊毛东西!”

胡迪兰发觉情况不对,转身欲走,被毛四亥一把抓住了胳膊,邢大炮从船上过来,大手托住胡迪兰的下巴借船上的灯光看了看,说:“这个还行,带船上去。”几个大汉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胡迪兰往船上拖,胡迪兰又哭又喊:“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黑衣壮汉抽了胡迪兰一个嘴巴,厉声喝道:“再叫,扔河里喂鱼!”胡迪兰脸火辣辣地疼,看着打手们凶神不恶煞的样子,不敢再叫,只是流泪抽泣,她被拉进船尾一个半圆的房间,里面有桌子和凳子,有两个太平军士兵。

按照太平军的规矩,侍候将士们的女人便是天兵的妻子,先要学习牢记天王天父的《妇道诗》。一个斯文些的二司马来给她念诗,他念一句胡迪兰要跟着念一句,不念便是一巴掌,她怕挨打,小声跟着念:“服侍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话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清,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叫不应声,七该打;面惰不喜欢,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刚说完十该打,楼上有人喊:“讲完了没有?曹卒长等着呢!”胡迪兰被人抓住手带到曹卒长房间,他有些不耐烦了,门刚关上他就抱住胡迪兰往床上一放,扒光了她的衣服。

荆小兔与舅舅说卖童养媳事,被舅舅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挨了一顿骂,吃了一顿不愉快的晚餐,闷闷不乐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听母亲说胡迪兰上街找他了,便转身上街去找妻子。东街到西街、西街到东街,找了两个来回没找到,便到横街后面去找毛四亥,毛四亥正在家喝酒,满嘴酒气地说:“你老婆没来我家呀,我没看见。”

在床上躺着的瞎眼母亲说:“四亥,你别骗人家,不是你带他老婆上街的么。”

毛四亥不好再隐瞒,说:“你老婆在快船上。”

荆小兔气得揪住毛四亥的衣服就往外拉,骂道:“你个王八蛋!去把我老婆接出来!”

毛四亥力气大,用力一推把荆小兔推倒,荆小兔仰面跌倒坐在地上,他说:“你找一个女人,我领了去换,凭我跟邢大炮的交情,一个换一个没问题。”

“我到哪儿找女人?”

“你们村上那么多女人,骗一个到街上就行,走吧,我要关门睡觉了。”

蒋康睡了一觉起床撒尿,听到外边有哭声,以为是猫叫春,听听又不像,开门察看是荆小兔坐在场边碌碡上哭,过去一问,荆小兔把老婆的事说了,说自己瞎了眼交了毛四亥这样的人,蒋康说,交人不易,浮薄子弟不可交,凶狠犯悖之徒要远离,别见利忘义,别把自己的脚伸进别人的鞋子里,不要老想占小便宜,占小便宜往往吃大亏,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注意。荆小兔不啃声,只是抹眼泪,蒋康又说,“老话说四十不多欲,五十不多情,六十不多食,你都奔五十的人了,该收收心了。”

九贞也从屋里出来了,对荆小兔说:“回去睡吧,哭到天亮也没用,我娘家与毛四亥家关系还好,他家穷,他爸妈吃了几十年药,我家都没要他们的钱,我去找瞎婆婆说说,毛四亥还是孝顺听话的,虽然品行不好。”

第二天上午,九贞上街到杂货店,买了二斤桃酥去看毛四亥的母亲,瞎眼老太婆说:“你放心,就是让他用自己的女人去换,也要救小兔老婆出来。”

过了三天,胡迪兰从快船上放回来了,是毛四亥用朱白氏换的。胡迪兰这三四天时间的变化比三四年、十三四年还大,到家时头发蓬乱、脸上有污渍、目光呆滞,身上有多处伤痕,衣服扯破,纽扣扯掉一多半,她只能双手抱住衣服,头似乎被打坏了,脑子出了问题,见了人不是低头不语便是傻笑,有时自言自语说着快船上教的话“服侍不虔诚,一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她家务事也不做,吃饭睡觉也要人叫,气得荆小兔忍不住就骂,还动手打。

荆小兔打老婆时,母亲在旁边骂:“贱货!”“丢荆家的脸”,“河里也没加盖,跳河死了算了”。

胡迪兰看到荆小兔举起木棒,就想到快船上打手打她的棍子,惊恐地往外跑,荆小兔追她,她就往河里跳。第三天早上,人们在大塘大石桥旁的河里,发现了胡迪兰的尸体,脸皮泡得发白,头泡得老大,看来上半夜就掉河里淹死了,荆小兔说没打她,不知她何时出去的;他母亲说:“打也活该!死了好!卷个芦席扔大坟园去,别弄脏了荆家的坟地。”

荆家兄弟用芦席卷了胡迪兰的尸体,抬到大坟园去埋了,尸体埋得浅,人刚走就被野狗扒出来了,可能是头上的肉好吃,没多会儿就啃得只剩了头盖骨了。

九贞听去大坟园放牛的人说了,心里难受,有些后悔说:“不找瞎婆婆,胡迪兰在快船上还能多活几天。”

“都是荆小兔瞎折腾,老想害人反害了自家,胡迪兰才二十六岁,可惜了。”蒋康心情悲痛地说。

“你找个人,把她的尸体埋深些,别死了还遭罪。”

“我怕她身上衣裳都没了,还是你找几个女人去,把她深埋了。”

“好吧,有人假正经,你是死正经。”

九贞叫了金凤娇等四个女人,扛着铁锹、钉耙去大坟园,挖了一个六尺深的坑,把衣不蔽体、身无完肤的胡迪兰埋葬了,做了一个坟头,放了点纸钱,用六角坟帽压着,九贞说:“可怜人,下辈子挑个太平盛世、嫁个好人家;再逢乱世、宁为虫鸟勿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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