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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革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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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宣统三年,秋天。

立秋以后,南京依然很热,傍晚,搬迁至小草桥的蒋惠家里闷热,外面有点风,稍凉快些,和别的人家一样,蒋惠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屋外,准备在梧桐树下吃晚饭。褚鸣九还没回来,蒋惠就先给两个儿子洗澡,樟年先洗,洗完后,他把小儿子抱到桌子上,用干毛巾给他擦干头发脸和身子,边擦边教儿子叫爸爸。樟年张张嘴,依然叫出的是“啪啪”,蒋惠无奈叹息一声,刚坐进澡盆的槐年说:“真笨,连爸爸都不会叫,只会啪啪。”

蒋惠瞪大儿子一眼,高声说:“不许说弟弟笨!”

樟年确实不笨,今年才三岁,就能背几十首唐诗,剪刀用得好,能做好几种手工,折的风车很漂亮,唯独还不会叫爸爸。为此,夫妻俩互相埋怨,蒋惠怪丈夫:“该教的不教!”

褚鸣九怪妻子:“教也不看时候!”

怎么回事呢?  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割地赔款,这让爱国的褚鸣九痛心疾首,要报仇雪耻的信念深深的扎在心中,平时对儿子也都进行习武格斗方面的教育。他常给大儿子讲打仗的故事,从楚汉之战、官渡之战到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教牙牙学语的小儿子学放枪,他在墙上画一面膏药旗,用手比划着打枪的姿势,嘴里喊着打枪的“啪啪”声。

有一天傍晚,上海同盟会派骆光和裴正喜来找褚鸣九,鼓动新军起义,二人刚下车,就被便衣警察盯上,一路尾随他们来到褚鸣九家;褚鸣九发现了,立刻开枪射击,及时解救了朋友,碰巧蒋惠正在屋里教儿子叫爸爸,樟年刚张口,枪声响起,樟年吃了一惊,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啪啪”,从此以后听到“爸爸”之声,便条件反射叫“啪啪”,谁也纠正不过来,谁教他叫爸爸,樟年叫出来的都是“啪啪”,气得蒋惠哭了好几回。

等了一会儿,褚鸣九还没回来,蒋惠便和孩子先吃晚饭,吃了晚饭,母子三人坐在小台子上乘凉,两个孩子听蒋惠讲故事。暮色降临,房屋树林被抹上一层灰黑色,花木树丛隐于黑暗之中,风从河边吹来,带着花香,也带着死鱼的腐臭味。门前的小河上,一条小船划来,静静的靠在码头边,一个人跳上岸,船上的人嘬起嘴唇,学了两声鸟叫,随后划浆击水,小船离岸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褚鸣九进屋,一身戎装,佩戴短枪短剑,一股英武之气。两个儿子跟着妈妈进到屋里,褚鸣九抱起小儿子问:“妈妈今天讲故事了吗?”

“讲了。”

“讲什么故事了?”

槐年抢着回答:“狐狸和乌鸦。”

“好,一会儿爸爸给你们讲淝水之战。”

蒋惠问:“怎么坐船回来了?”

“晚上有事,怕人在路口看见。”褚鸣九边脱军衣边说。

“晚上还有事?”

“看戏。”

蒋惠端上饭菜,说:“那快吃饭吧。”褚鸣九三口两口吃完了饭,看看座钟还有时间,便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给两个儿子讲淝水之战,故事讲到一半,褚鸣九看看时间该动身了,便放下儿子穿衣服拿枪,蒋惠看到褚鸣九换了青布长衫,把短枪塞入里面的兜里,问:“不是看戏吗,带什么枪?”

“江南提督张勋也去看戏。”  褚鸣九说,在南京驻军中,新军第九镇八个营倾向革命,江南提督张勋忠于朝廷,他手下有二十个江防营,同盟会想晚上暗杀张勋后,发动新军起义攻打两江总督府。

蒋惠明白丈夫是要在看戏时杀张勋,她很害怕,拉住丈夫的衣袖说:“太危险了,秋瑾、徐锡麟、刘师复,杀成没杀成都送了命;汪精卫暗杀没成还关在大牢里呢,别去了。“

“别人不成我能成,别人送命我没事,别人一鸣惊人,我九鸣呢,我和猫一样有九条命呢,你别担心。”

两年前,两江总督刘坤一召集江苏、江西、安徽三省驻军,在江宁会操比武,褚鸣九带的营在各项比赛中都拿了第一,刘坤一问徐统制:“管带何人?”

“褚鸣九。”

“怪不得,别人一鸣惊人,他是九鸣,自然了不得。”刘坤一称赞说。

褚鸣九拍拍妻子的手说:“没事的,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九呢。”

蒋惠不肯松手,哭泣着说:“你不怕死,也得为我和儿子想想啊。”

褚鸣九用衣袖拭去蒋惠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不行就回来,放心。”

“万一有事呢?”

“万一有事,你就带孩子回老家,让孩子随你姓,你再找一个。“

“不许胡说!”蒋惠用手去捂丈夫的嘴。

褚鸣九抱起小儿子亲了一下,摸摸大儿子的脑袋,把一顶牛车棚式的寛边布帽往头上一戴,转身往门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蒋惠带两个孩子上床睡觉,孩子一会儿便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蒋惠转辗反侧,睡不着,外面每一个大的声响,或爆竹或雷声,她都心惊肉跳。她穿衣起身出门,抬头看看天,天空像一口大黑锅扣在城市上空,繁星点点,有流星划过,坠入城外的田野;远处有轰隆隆的雷声;她往河边看,有虫子唧唧啾啾的叫,有萤火虫在飞,身边有蚊子嗡嗡的叮人;她手拿扇子一动不动,忘了驱蚊,直到身上被蚊子叮得痒痒,才用手挠,用扇子去拍。结婚七八年了,丈夫的家庭观念还是很淡,在他的头脑中还是军中之事最重,天一亮便走,天黑了还不回来,有时就吃住在营房;别的营长都是动动嘴,它是既动嘴也动手,和士兵摸爬滚打在一起;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槐年三岁时,他就说带儿子去玄武湖划船,如今樟年都三岁了,也没去划过一次船,气得蒋惠不愿再提玄武湖三个字。

左邻右舍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了,小巷变得安静黑暗,蒋惠站累了,拿张小凳坐在门前的砖地上,坐了一会儿心里便长草、便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巷口去张望,往返了好几次,终于看到一个身影,越近越高大,丈夫回来了,蒋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褚鸣九进屋关上门,有些失望地说:“那老狗晚上没去看戏,便宜他了。”

蒋惠倒有些高兴,帮丈夫倒好洗脚水说:“没去也好,快洗洗脚睡吧。”

同盟会要暗杀张勋的事,传到了张勋的耳朵中,武昌起义的事传到南京,张勋和两江总督张人骏担心新军九镇会起义,将其调离了南京,并将镇司令部移驻离城四十多里地的秣陵关;把有革命倾向的四个营移驻镇江西门外,这才解了两人心头之忧。

中午褚鸣九从操场练兵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说了一句“好香!”他用毛巾擦擦头上脸上的汗,又问:“中午三个营长都来吃饭,多做点了吗?”

“做了一大锅,来六个人也够吃,你端菜拿碗筷,我再烧一个汤。”

褚鸣九刚把菜端上饭桌,摆好碗筷,三个营长就说说笑笑的进门了。一营营长陈立勋、二营营长林尔义,都是褚鸣九在江苏武备学堂的同学,四营长许宝山经历不同,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与人姘居,被他看到,一怒之下,他将奸夫与母亲一同杀了,把尸首扔进了长江;自己无处可去,落草为寇,后来受招安到扬州,当过盐警,再后来被招募进新军九镇,一步步升至营长。三个营长的家眷,都没来镇江,褚鸣九家一做好吃的,便叫他们一起来享口福;许宝山手里捧着一坛洋河大曲,进门就嚷嚷:“今天不喝黄酒,吃红烧肉得喝烧酒,用大碗。”

四人落座,一人一面,面前的大碗都倒上了烧酒,陈立勋说:“今天鸣九该讲讲秦赵长平之战了。”

褚鸣九干一行钻一行,喜欢阅读研究有关历代战争的书藉,先后看了有五六百本,摘录了十几本资料,写了十几本笔记,对周朝至清朝两千多年的一千多次大的战役的战略战术进行了分析,陈立勋听他讲了几次,觉得受益匪浅,从此,每当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都要让褚鸣九讲上一段。

褚鸣九端起酒碗说:“先喝半碗酒,再讲战争事。”

“要喝就喝一碗,别扭扭捏捏的。”许宝山说着,端起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喝光了碗里的酒。

陈立勋给几个碗里又倒上了酒,褚鸣九开始讲道:“自古以来,凡取胜的谋略大体差不多:分别为争取民心,掌控形势,分化瓦解敌人,孤立敌国,施行困扰、渗透、腐蚀;或利诱威胁,或伐谋伐交、或和战兼施;有赖于思想战、间谍战、经济战、外交战、宣传战,以及内政、财政、金融、教育、社会诸方面的配合。”

林尔义说:“以鸣九兄的学问,当个陆军部长,一定比袁世凯、段祺瑞强。”

褚鸣九说:“我不敢奢望当什么部长,只希望有朝一日国家强了,不光是打入侵之敌,还要毁其老巢,像霍去病一样,逐匈奴于漠北;还有唐太宗征伐高丽之战,成吉思汗征俄征匈牙利之战,这几次远征让中国人扬眉吐气,仗也打得漂亮。”

林尔义说:“我们这个民族没有扩张性,所以老受人欺负;有了力量要改改传统,要主动出击,谁不听话就打谁,打到人家国土上去犁庭扫穴,长治久安是打出来的。”

褚鸣九说:“有道理,汉武帝、唐太宗就是靠武力开疆拓土,唐太宗征高丽之时,首先宣言五大必胜之道,提高士气;战术上采用奇袭、诱敌、埋伏、包围、突破等战法;结果辽东第一战便以四千人破敌四万人,显示了唐军战斗力之强,战术之高超。”

蒋惠把做好的紫菜丝瓜汤端上桌,说:“说点别的,不要三句话不离本行。”

陈立勋端起酒碗说:“为江苏独立干杯!”

褚鸣九说:“这个杯不能干,江苏就程德全辫子一剪,在衙门口换了块‘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的牌子,巡抚变成都督,充其量也就是苏州独立了,各个府还是知府管事。”

林尔义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不幸又是最幸福的人,说不幸是天灾人祸多、民不聊生、乱乱哄哄,说幸福是乱世出英雄,只要胆大心狠,就能升官发财。”

许宝山端起酒碗,仰脖一饮而尽,把碗重重的往桌上一磕说:“我们也起义吧,听说扬州一个漆匠带人赶走知府,自己当上都督了,我们把镇江,扬州,南通,南京的衙门攻下来,也都弄个都督当当,不比当个狗屁营长实惠多了。”

陈立勋说:“说得对,徐统制说了,他不革命,也不反革命,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干我也不管;我们近水楼台先打镇江,鸣九兄是镇江人,当镇江都督,泽及桑梓吧。”

褚鸣九摇手说:“当官避籍,再说我这个人喜欢带兵打仗,不会做官。”

林尔义说:“也吧,鸣九兄是将才,当都督是大材小用了,鸣九兄不当我当。”

“好,等尔义当了都督,我们都去都督府喝酒。”陈立勋笑道。

林尔义并非嘴上说说,几天以后,他带了一个连直奔镇江知府衙门,到了大门口,朝大堂屋顶连放十几枪,知府金年丰早有准备,听到枪声和士兵们“革命”“独立”的呐喊声,把大印往桌上一摆,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出了后门,到江边乘船逃回老家去了。林尔义带人冲进衙门,扯下龙旗,自封都督,把金年丰没有来得及带走的财物占为己有,随后派人去苏州报告,很快拿到江苏省都督程德全给的镇江都督委任状。

林尔义当了都督,请褚鸣九到都督府喝酒,褚鸣九不去;林尔义派人送来一箱银元和玉器、古董作为礼物,也被褚鸣九如数退回,昔日的同学战友成了路人。一日褚鸣九在街上遇到林尔义,斥责他:“你假革命之名,谋一己之私,武备学堂白培养你了。”  在褚鸣九看来,军队可以帮助地方独立,但不应在地方当官,更不该趁机谋个人的好处,林尔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说:“黎元洪不是也当都督了,权力是一根棍子,谁拿都一样,不拿白不拿。”

陈立勋看到林尔义当了都督,也是眼馋心动,来劝褚鸣九说:“改朝换代的机会不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是我们当地方父母官的好机会,我们联手打常州、打南通,打下来以后,一个人弄一个都督干干,一个都督能管好几个县,百万上下人口,真是比当营长当标统当统都实惠,你再想想。”

“我不用想,除非徐统制下令,我不会出兵,不会去当都督;除非军营开除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军营。”褚鸣九这么说也这么干,他一如既往,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兵书琢磨战术,带兵操练。

这天下午,褚鸣九正在操场带着士兵练拼杀,护兵跑来报告,扬州商会周会长前来拜访,正在营门外等候。褚鸣九拍拍身上的灰土,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来到军营门口。周会长身穿黑色湖绸上衣,态度十分谦恭,对褚鸣九拱手一揖说:“褚营长好!”

褚鸣九带周会长来到一间休息室,二人落座,周会长说:“久闻褚营长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你客气了,我一个带兵之人,有何大名。”

“我是听南京商会封会长说的,他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会长一提南京封会长,褚鸣九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那年夏秋之交时,南京地区连续几天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四处积水,大多商铺仓库被淹,街道被倒伏的树木堵塞,歹徒趁乱打劫,商家损失惨重。商会无奈请徐统制派兵救灾,褚鸣九临危受命,带领三百多人负责鼓楼一带的救灾、抢险和治安;他们连续十天疏通排水,清理垃圾,抢运货物,巡街守库,官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给封会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扬州局面混乱,想请军队出面维持秩序时,封会长便向周会长推荐了褚鸣九。

褚鸣九问:“周会长跨江而来,找我何事?”

“想必褚营长听说了,邗江有个叫成天生的漆匠,带人赶走了扬州知府,就自封都督了,可他并不理事,也不会理事,只是白天喝酒,骑马巡街,晚上到澡堂泡澡,还要找年轻女人给她搓背捏脚;他当了都督,跟他起义的农民和绿林都争官当,时常为此斗殴,还抢劫商铺,滋扰民众,商家不堪其扰,多数都关门歇业了,现在扬州百姓怨声载道,想请褚营长带兵过江,赶走成天生,就任扬州都督,则扬州人民幸甚。”

褚鸣九说:“谢谢周会长的美意,当都督要有管理政事才能,方能治理好一方,我只会领兵打仗,军事上还能说出一二,不会当都督,到时恐让扬州百姓失望的。”

周会长见褚鸣九婉拒,有些遗憾,扬州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明清两代盐商大贾聚集扬州,富甲于天下,当官者都视去扬州当官为肥缺,视去扬州为人生乐事,故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说。

周会长低着头,一边往江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真怪!如今还有不想到扬州当官发财之人。”

“谁不想到扬州当官发财呀?”有人问。

周会长闻声抬头,迎面站着的是许宝山,二人以前也认识,便寒暄起来,周会长把请褚鸣九去扬州做都督被婉拒的事说了,许宝山拍拍周会长的肩膀说:“他就是个傻人,他傻我不傻,他不去我去。”

周会长说:“是扬州的士绅富商们一致推举我来请褚鸣九的,我没请动他,要劳驾许营长去,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回去和大家商议一下才好。”

“那好,我恭候佳音。”  许宝山说。

二人拱手作别,周会长回到扬州跟士绅商富们一商量,就遭到异口同声的反对:“成天生是假革命,许宝山是反革命,二人是一路货色,我们不能为驱狼而迎虎。”“不行就去找徐统制,让他派褚鸣九来扬州当都督。”

许宝山看到周会长上了江边的小船,扬帆回扬州,兴奋得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好运来了。”

几天过去了,许宝山还不见周会长有佳音传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营召集全营官兵宣布:“扬州漆匠成天生谋反,徐统制令我带兵前去平乱,马上出发!”  全营官兵分成三条船过江,在瓜州渡口集结后,直奔总督府,杀死起义军民七十余人;成天生还在澡堂泡澡,赤身裸体被砍成三段。随后,许宝山召集扬州官商士绅开会,宣布自己为扬州新任都督,要商会筹集粮饷,供都督府使用。周会长看着许宝山杀气腾腾的脸,很是后悔,回家的路上,狠狠打自己的嘴巴,自责自己嘴贱,好官没请来,却招来一个恶棍。

蒋惠知道此事后,埋怨丈夫说:“你本事比林尔义大,人品比许宝山好,他们都能弄个都督当当,雄霸一方;以前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说十万,有个几千,也比当营长强百倍,起码不用打仗,没有生命危险。”

褚鸣九秉性正直廉洁,不爱听妻子唠叨这些事,他说:“带兵的人都去当都督了,东洋鬼子打过来怎么办?”

“你想得太多了,孙中山和袁世凯都不想,他们想的是推翻帝制,夺取政权,少你一个褚鸣九,就没人带兵打仗了,再说都督不是军政都管吗?不是一样可以领兵打仗吗?”

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许宝山派手下的一个连长来了,请褚鸣九夫妇过江赴宴,说烟花三月正是看琼花、吃河豚、吃蟹黄包子的好时节。

褚鸣九吧手一挥,吼道:“滚!你回去告诉许都督,他的蟹黄包上有血,他的河豚有毒,我都不敢吃,我吃不下!”褚鸣九对许宝山无故杀死七十多贫苦农民,很是愤恨。

褚鸣九心情不好,到屋外去走,走不多远,就到了西津渡;渡口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檀树、榆树、槐树,有落叶松错落生长;坡道上有一只死兔,已经腐烂发臭,有蛆在爬,引来不少苍蝇与蛆争食;背阴潮湿的石头上,长有一片有点灰色和深绿色的苔藓,还开着小小的苔花。褚鸣九想起袁枚的《苔》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觉得这首诗写得好,这苔也有可敬之处,虽处位置不佳,无阳光照耀,自身卑微,但也不自暴自弃,努力活出光彩,人若有苔之精神,不也是处处皆灿烂。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河塘的水满了,有小鱼和泥鳅顺水沟逆流而上,进入菜田和庄稼地里;樟年拉着妈妈的手,要妈妈带他去田里捉泥鳅、抓小鱼。天气不好,蒋惠心情也不好,晚上没睡好,肠胃也不好,拉了几次肚子,人疲倦虚弱,精神不振地说:“爸爸马上要去南京了,等送爸爸走了,我带你去。”

“我也要去南京,南京比镇江好玩。”樟年大声说。

褚鸣九疼爱地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说:“爸爸去打仗,你不能去。”

“我也会打仗。”  樟年说着,用手比划着举枪的姿势,嘴里说着“啪啪”之声。

蒋惠说:“你叫爸爸,  叫好了,爸爸就带你去南京。”

樟年张了几次嘴,费了好大劲,叫出来的还是“啪啪”,蒋惠有些失望,褚鸣九笑着说:“啪啪就啪啪吧,爸爸的叫法也不一样,有的地方叫大大,有的地方叫爹爹,别为难他了,我们家就叫啪啪。”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过几天回来,这次回来一定带你和哥哥去南京,去玄武湖划船好吗?”

“好,说话要算数。”樟年点点头说,他怕爸爸又只是嘴上说说,蒋惠看樟年期待认真的样子,心里有些酸,眼睛也红了,她看到卫兵牵马过来,对丈夫说:“你走吧,多保重,我们去捉泥鳅了。”

此时的江苏,除南京外,各府都已宣布独立,这次新军攻打南京,林尔义和许宝山都不肯出兵,徐绍桢统制只好请程德全和浙江都督出兵相助,军队人数虽然不少,但除了褚鸣九营作战勇敢以外,其他部为保存实力,作战并不用命,协同作战也不好,打了八天,江浙联军还在老城墙之外,气的徐绍桢在军事会议上骂娘,他宣布谁先攻进总督府,军官官升一级,士兵赏大洋三块。重赏之下有勇夫,第二天联军便攻入城内,守军凭借坚固工事和强大火力顽强抵抗,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大街上到处是尸体和鲜血,伤兵的申吟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炸断了腿,有的伤了头,有的身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看不出伤了几处;被炸弹引燃的房屋浓烟滚滚,到了天黑,黑烟还在冒着,升到空中成了黑黑的一团,与黑黑的夜空若即若离。

褚鸣九带的三营是攻城的先锋和主力,连续啃下了好几处硬骨头,歼敌一千多人,自身也伤亡五十多人,褚鸣九想起那些消逝的熟悉的面容,心里很难过。此时天空阴沉黑暗,他站在镇淮桥头,隐约可见远处守军沙包堆的工事,如大坝一样横亘在大街上,工事后面不远处有点点火光,那是第二道工事。黑暗中,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鄙视的笑容,似乎是说这两道工事休想阻挡住我们,他在南京多年,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高地,每条河流,每条街道,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天黑枪声稀疏后,他命令士兵们吃饭后就地睡觉,三更时分,他把大家叫醒,对三连长说:“我把这里的指挥权交给你,我带一连和二连包抄到敌人后面,等我枪响,咱们前后夹击。”

“遵命!”三连长声音洪亮地回答。

黑暗中,褚鸣九带着二百人,像一条龙的影子蜿蜒前进,大家都不说话,跟着前面的人走,从一条寂静的巷子走进另一条寂静的巷子,半个时辰后,他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敌人背后。褚鸣九打响了第一枪,顿时,守军的正面背面同时枪声大作,喊杀声起,震天动地,守军士兵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被打死打伤不少,有的做了俘虏,有的慌不择路,跳河逃命。突破第二道防线也是同样战术,天亮时,褚鸣九这个营已经打到了两江总督府门前,总督府大门洞开,守军早已逃之夭夭,张勋在昨晚已逃离南京城,乘船渡江到浦口往北去了,两江总督张人骏和其他官员也都各自逃命去了。

一连长问褚鸣九:“营长,两江总督府没有守军,我们进去吗?”

褚鸣九说:“先往西,把阻击一营的敌人干掉再说。”他身先士卒,士兵们紧跟其后,奋勇向前,一举歼灭了阻击一营的二百多守军,大街上没有了障碍,一营营长陈立勋见道路畅通了,骑马直奔两江总督府,褚鸣九叫他,他也不应;褚鸣九步行前往两江总督府,路上还叫随行士兵一路收容了一营的七八个伤兵。

此时,红红的太阳已经升到梧桐树稍上,打了胜仗的褚鸣九心情愉快地走进两江总督府,两江总督府大堂正中上方,有乾隆所赐的“惠治两江”额匾,两侧放有总督职衔牌,公案旁竖有两把杏黄伞,公案后屏风为朝阳仙鹤和海潮图案,大堂两侧有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写的对联:虽贤哲难免过错,愿诸君谠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友行善名立尽我心。穿过大堂,可见红柱长廊直通庭园深处,两侧是层递而进的建筑群,两边是花园,东园是以建筑山石为主的园林,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西园有一水池,形如巨大的花瓶,水中有石舫。褚鸣九觉得清朝就如一个石舫,是一个进了博物馆的摆设了,几百万满人统治一亿汉人的历史结束了。街上很热闹,好多地方挂出了红灯笼,贴了标语:“推翻帝制,实现共和”,“中华神州,胡人妖人”;青龙旗换成了五色旗,爆竹声不时响起,男人们脑后的辫子剪掉了,还有人唱起了歌谣:“袁世凯瞎胡闹,满街和尚没有庙。”“改良的头,改良的花,改良的姑娘大脚丫。”

陈立勋先进入总督府,徐统制兑现承诺,提拔他为标统,褚鸣九还是营长;蒋惠听一连长说了情况,有些惋惜有些抱怨地说:“你枪林弹雨冲在前面,过总督府门而不入,你真是个南京大萝卜!”

褚鸣九明白蒋惠说南京大萝卜的意思,是说他人太正直,没有心计,他笑嘻嘻的说:“南京大萝卜好啊,爽口泻火,加点肉炖一下很好吃。”

“地方的都督不当,军队的官你不争,你就当一辈子营长吧。”

“能当一辈子营长不错了,多少人命都没了。”褚鸣九说这话时,眼圈有点红,他想起了那些牺牲的士兵,心里悲伤难过。

南京城没有安定多长时间,战斗的乌云又向石头城袭来,袁世凯派人暗杀了宋教仁,孙中山声讨袁世凯发起二次革命,袁世凯派冯国璋率军力占优势的北洋军攻打南京,陈立勋帅三个营在紫金山灵谷寺一带构筑工事,阻击来犯之敌。褚鸣九带的营战斗力最强,被安排在正面山道上,两边是山,山上林木茂密。战斗在拂晓打响,北洋军用数十门大炮对守军阵地狂轰乱炸,炮弹落在阵地上,石头和沙土被掀翻,炮弹落在树林里,树木被炸断,有的着火烧焦,冒出浓烟和焦木味;炮弹落在小溪中,激起四溅的水花;有士兵被炸伤炸死。炮击停止后,北洋军开始冲锋,褚鸣九高喊一声“打!”密集的枪声响起,冲在前面的士兵如风吹落叶,一个个倒下,阵地前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跟在后面的士兵害怕了,转身逃跑。短暂的沉寂后,炮弹又开始雨点般飞向守军阵地,炮轰以后,又一轮更大规模的冲锋开始了,漫山遍野都是北洋军的士兵,褚鸣九要士兵们节约子弹,在敌人进入有效射程再开枪,在打死三十几个敌人后,他带头举起大刀,冲向敌人群中,连续杀死了七个敌人,士兵们见营长奋不顾身,也紧随其后,抡起大刀拼命砍杀敌人,再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黄昏时分,太阳似血,染红了云彩和树冠,山谷变得沉寂,听得见蛙鸣和潺潺的流水声;阵地上的尸体,如麦田收割后未及运走的麦捆,一个挨着一个。伤兵躺在地上或靠在土墙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有的在痛苦申吟,褚鸣九数了数,全营三百六十余人,活着的不到三十人,其中一半还受了伤,其他两个营也是伤亡惨重。一营营长祁力胳膊受了伤吊着绑带,他跑来对褚鸣九说:“寡不敌众,守不住了,我们撤吧。”

褚鸣九瞪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吼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命令不能撤!“

“哪还有人下命令,陈标统早就不见了。”祁力说。

“陈标统不见了,还有陈统制,还有黄兴总司令。”

“听说陈统制和黄司令都离开南京了。”

“你听谁说的?别信谣言动摇军心!人在阵地在,没有命令不能走。”

“不走是死路一条。”

“谭嗣同为维新捐躯,我愿为共和牺牲!”

祁力知道褚鸣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说到做到,劝也没有用;他说了句“随你吧”,回到自己的阵地,趁天黑,带着自己的护兵往仙林方向撤退了。

月亮升起来了,比较圆,比较亮,皎洁的月光给石头和树林抹上了一层银辉;褚鸣九知道身后的山顶比较高,可以看到半个南京城,看到滚滚长江,有许多文人墨客在山顶上眺望远方,有万古东南多壮观,百年豪杰几登临的诗句,他觉得为了共和事业葬身于此也不错。

北洋军的进攻再次开始了,这一次,北洋军倾巢出动,端着洋枪的士兵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一大片,呜哩哇啦叫喊着往前冲;一营阵地首先被突破,占领一营阵地后,一部分敌人绕到三营后面,前后夹击,褚鸣九带着剩下的几十名士兵与敌人展开肉搏战,阵地上有许多撕扯、撞击的声音,刀对刀,枪对枪,人对人,有石块树棍打击人体的声音、以及人与人的拳打脚踢声,还伴随着人们的呐喊声、咒骂声、申吟声;死去的和重伤的倒在地上,活着的士兵踩踏着尸体和伤兵的身体在拼杀,伤残者不时而发出惨叫声。三营活着的士兵已经没有几个了,褚鸣九的头部胸腹部和双腿多处受伤,腹部被捅了两刀,鲜血直流,他背靠一棵松树坐在地上,用手去捂住腹部的伤口,肠子流出来了,他忍住剧痛把它塞回去;这时,北洋士兵忽然都撤退了,阵地上一片寂静,有一个士兵哭了起来,他与褚鸣九隔着一块炸裂的大石头,褚鸣九说:“兄弟别哭,你看大石头炸裂了,都没哭。”

在他看来,自然万物中,石头最坚强,它坚硬,不声不响,笑对风雨和严寒酷暑,真正的士兵就该像坚硬的石头,那个士兵不哭了,潨潨的流水声从沟里的草下传出来。

褚鸣九抬起头,看看天上惨白的月亮,如一张剪圆的白纸,又如一张膏药贴在黑暗的天空上;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儿子,想到了自己写的十几本军事笔记。华佗死后,妻子把丈夫的医书都烧了,认为是它惹的祸;但愿蒋惠别烧他的军事笔记,那是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儿子长大了可以看,什么时候国家都需要会打仗的人;他想到两个儿子,此时该睡着了,槐年樟年该做梦了,梦见爸妈带他们去玄武湖划船,湖水清澈,褚鸣九双桨拨清波,妻子脸带微笑坐在船头,两个儿子趴在船帮上,捧水叫喊,惊起几只野鸭扑愣愣的飞进芦苇丛中;肠子又随血流出来了,他左手把肠子往肚里推,右手握拳,又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似儿子举枪样,朝着惨白的月亮瞄准着,嘴里大喊一声“啪啪”,静静的夜晚,静静的山谷,这声音很是响亮,很是惊人,大石头旁的伤兵吓了一跳,转头问:“营长怎么了?”没有回音,“扑通”一声,褚鸣九歪倒在松树下,成了数百具尸体中的一个,他活在士兵中,死也在士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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