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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杏年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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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松年午觉醒来睁眼四顾,弟弟杏年又不在屋里,他忙起身去门口叫了两声,没人答应,又走到林荫道旁,朝操场上看,有两拨人在打篮球,还有人在练单双杠,但是没有杏年的身影。不用说,杏年准是又去书店了,他每星期天都要去书店看书买报,《新青年》是每期必买的。兄弟俩读书爱好不同,松年爱看有美女画象的画报,还有谈情说爱的小说;杏年爱看新闻报刊和历史军事书藉。松年心想他去书店没事,只要不去清查收缴日货,不和当兵的打架就行。上星期二,学生组织反日游行,要求取消二十一条,学生和军警发生了冲突,别人跑了,杏年却和当兵的争辩,说希望唤醒国民革命精神,结果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还打了起来,他被军警狠狠的打了几枪托,头破血流地被同学送回宿舍了。这事父母还不知道,知道了兄弟俩都得挨骂,蒋贤知道杏年忧国忧民嫉恶如仇,怕他在学校打架闹事,让松年看着他。杏年挨打后,松年要他不要单独行动,去校外办事兄弟同行,没想到杏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午觉起来,又不见了踪影。杏年去书店也该回来了,他瞪大眼睛,看校门口进出的人,校门两侧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围墙内外是枝叶茂密的大树,树顶上是高远天空,云蒸霞蔚景色秀丽。

松年看不到杏年,有些担心地回宿舍,兄弟俩刚进武进师范学校学习时是走读,吃住在木梳巷的小舅舅家,后来学校整修了部分宿舍,他们改为住校了。一个宿舍住五个学生,三张桌子,六张床,多出的一张床上放着学生的衣物箱子等杂物。同屋除松年兄弟俩,还有皇塘街上的荆培民,导士的钱悟本和湖塘桥的吴福康。杏年人聪明,书读得好,人又正直仗义,不光宿舍的同学,学校里其他同学也把他当成领袖人物,在同学中一呼百应。有一天,兄弟俩刚从家回学校,看到校门西侧聚了不少学生在看墙上贴的“提前放假通知”,有的学生气愤地说:“什么经费不足,纯粹是骗人!根本就是怕学生罢课游行,让大家早早回家去!”  五四运动爆发后,常州学联组织学生罢课游行,声讨卖国政府,因循守旧的县知事镇压不行,就找人密谋了一个扼杀学生运动的办法,以教育经费不足为由,让学校提前放假。

松年知道杏年血气方刚、容易激动,怕他又去撕墙上的通知,用左手紧紧地抓住杏年的右手腕,杏年握拳的右手一甩,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一把撕下的那张盖着红色大印的通知,往头顶上一举高声说:“我们去找校长说理!”他走在前面,不少学生跟在后面来到校长室,把身材瘦长的蔺校长围在中间。杏年手里拿着通知举到校长面前,差点儿碰掉了校长的玳瑁框眼镜,他严肃地问:“校长,你给同学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提前放假?”

面对杏年的责问和情绪激昂的学生,蔺校长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是奉命行事,是劝学所下的令,不过学校也确实是经费不足了。”

“好,校长说不清,我们就自己去问劝学所,让所长说清。”  杏年很气愤地说,大家跟着杏年去了劝学所,从所长许知吾那里得知,最终下令的是县知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去找沙知事,让他收回成命!”杏年一号召,几十人喊着口号前往知事衙门。县知事见学生闹事,避而不见,只派出个文书接待学生,文书先是说知事下乡了,不在县衙。学生问去哪个乡,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去了哪个乡,有何公干,最后只得承认知事没有下乡,是现在公务繁忙,没时间见学生。杏年大声说:“那我们大家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知事有时间见我们为止。”学生们围坐在县衙门前,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们,一直等到天黑,县知事还是没有出来见学生。杏年的小舅妈却慌慌张张的跑来了,她对杏年说:“你们兄弟俩入学是你小舅做的保人,你现在带头闹事,知事派人把你小舅抓了,你说怎么办呢?”

杏年大怒,对学生们说:“我们冲进去找知县说理,一人做事一人当,凭什么抓我舅舅?”  学生们像潮水一样往里冲,警察挡不住,一下就进了大院,来到县知事办公大厅。

此时县知事正声色俱厉的威胁杏年的小舅,让他把杏年带走,不要在这里闹事,杏年上前高声责问:“学生为提前放假之事找你理论,你凭什么把我舅舅抓来?”

“不是抓来,是请来谈谈。”

“有晚上派警察请人的吗?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找我说,跟我舅舅没关系;告诉你,今天你不放回我舅舅,不撤回提前放假的通知,我们就上南京去上访请愿!”

县知事看学生们群情激奋,也怕把事情闹大,当即答应收回提前放假的决定,也放了杏年的舅舅,学生们离开了县衙,大家为胜利高兴,杏年的小舅妈却很恼火,她说:“老话说破家的县令,把知事得罪了,他就要破人之家,再闹这个家就完了。”蒋贤知道了这件事,把兄弟俩狠狠训斥了一通,新学期开学时,蒋贤不想让松年杏年再上学,陈蓉想了想说:“还是念到毕业吧,别半途而废了。”蒋贤同意了,但要求松年看管好杏年,他说:“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好好念书,管好杏年,不许他再惹事生非,出了事我先打你的屁股!”松年连连点头诺诺答应。

松年虽然答应了父亲,但杏年并不听他的管教,游行演讲、检查日货、贴标语,事事冲在前面。松年也只能嘴上说说,劝劝并没有什么效果,兄弟俩只差一岁半,都长得人高马大,但杏年还喜习武,有空就去天宁寺跟智能和尚练武功,别说松年一个人,就是两个小伙子一起出手,也打不过他。原先的国文教师姓潘,名毕,是清末武秀才,文化底子不行,只因与校长是亲戚,便被聘为国文教员,但上课常念错别字,同学们惧怕他那铁锤般的拳头,当面不敢吭声,只敢背后取笑。杏年不怕他,今天他把桎梏念成桎告,杏年就叫他桎告先生;明天他把沉溺念成沉弱,杏年就叫他沉弱先生,看到同学们窃笑,潘毕恼羞成怒,对杏年说:“我是武秀才,文字功底是差点,你敢跟我比比武吗?我赢了,你小子从此给我闭嘴,我输了,老子卷铺盖滚蛋!”

“好啊,我要输了,我不滚蛋,我在操场上爬十圈。”杏年说。

这一场比武引来数百学生观看,结果三个回合,潘毕都被打倒在地,威风扫地,脸上无光,只能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爬起身,拍拍土,去宿舍卷起铺盖走了。

吴福康家近,昨晚回家,今天吃了中饭带些咸菜回到宿舍,一进门看到松年,又靠在被子上看油画,就说:“一本画册都让你翻烂了,有那么好看?”

“这是油画,外国人画的油画,颜料多色彩好,形象生动逼真,你看这幅《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画得栩栩如生,人像活的一样,你看对这画的解释是‘白色的丝裙和维纳斯富有弹性的肉体,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散发出摇魂落魄的光辉。’”松年摇头晃脑地念着。

“喜欢看女人的身体,找个老婆就是了,不花钱随便看。”

“这是艺术,是人体美,你不懂,你看这《沉睡的维纳斯》,她用右手枕入脑后,右腿弯在膝下,左手搁在大腿之间,美得像首尾回应的乐曲。”

吴福康瞟了一眼画说:“维纳斯搁在大腿间的手挪开就更好看。”

“你小子就爱看那儿。”

“你不爱看还老抱着不松手?”

松年说:“西方的油画题材多,画神画人的多,涉及人生方方面面,有些寓意也好,你看这幅《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四个人手拉手跳舞,代表人生命运之轮的四个阶段:先是贫穷,通过劳动变得富裕和快乐;石柱下坐着一个小天使正吹着肥皂泡,意为人生如水泡一样短暂,想想也是悲伤,人生就是一场悲剧。”

“也不全对,你生下来就不贫穷。”吴福康反驳说,想了想,他又问,“你总说西方的人体画美,为什么?”

“画的材质好,色彩丰富,再有就是画画技巧,比如讲究黄金分割。”

“女人小脑袋长腿就是挺好看的,可是现实生活里长那么好的女人少”

杏年进屋,说:“别老想着女人好看不好看,要想想女人日子好过不好过,女人比男人苦,受的压迫比男人多,还有夫权和封建礼教的压迫。”他把买的《新青年》、《上海时报》、《时政新报》扔在松年床上,松年顺手拿起《新青年》翻翻说:“这一期又有鲁迅的文章。”

钱悟本也进屋了,他抢过杂志,坐在松年床边,边看边念:“世道浇离、人心不古、国将不国,是因为女子不节烈。现在种种黑暗层出不穷,丧了良心的事故,刀兵盗贼,水旱饥荒接连而起,这些事情并无不节烈的女子夹杂在内,反而归罪于女子。”

杏年说:”鲁迅的文章就是深刻精辟,一针见血,男人干了坏事,却把屎盆子扣在女人头上,城里出了几个案子,便说是女子师范闹的,要停办,这就是变着法子不让女子读书,真要停办,我们就去找省政府抗议。”

吴福康后背痒,靠着床柜边蹭着,他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嫖娼养妓,女人死了丈夫改嫁就是不节,被人强暴了,就得自寻短见,不死便是不烈,真不公平,孙中山讲平均地权,我看先得男女平权。”

“是男的跟女的平,还是女的跟男的平?”  钱悟本问。

松年问:“悟本,要是你老婆被人强奸了,你怎么办?”

“我就把那坏蛋杀了。”

“杀人要偿命,别杀人,就把那坏蛋劁了算了。”吴福康笑着说。

杏年说:“学校要搞一次强军还是强经的辩论会,我想参加,我觉得说强经重要的人就是痴人说梦,四书五经念了一千多年,科举考了一千多年的经,国家也没强,集思广益,我想听听大家说说强军的重要性。”

“这还用说,列强欺负中国,日本侵略中国,都是因为中国军力不强;我不想念师范了,想去念军校,去当兵。”  钱悟本说。

杏年也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去上军校,先打军阀,再打列强。”

吴福康说:“要让史恐龙讲,肯定说先要强经,经不强国将不国。”

史恐龙是学生们给新来的国文教师史守清取的绰号,史守清是前清文秀才,思想顽固守旧,个子高,脖子长,头型扁短像恐龙的头,学生们便叫他史恐龙,或史前恐龙。他自己不看现代书刊,也不准学生看,上课喜欢卖弄他的古文知识,讲一些以为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死有多少种别称?”“十二生肖为何以鼠为先?”“活到七十岁以上的皇帝有几个?”有一次,他指着吴福康说:“我告诉你,你吴家祖先是姓孙的。”

“何以见得?”吴福康问。

“晋灭吴后,下了一道指令,要灭掉孙姓九族,孙家听到这个消息,一片惊慌,人人哭天喊地,一个吴姓老太婆说:孙氏当皇帝时,吴姓受欺负人们外逃,吴祠的匾额也不敢悬挂,就放在我家里,你们拿去挂起来,大家都改姓吴,就可躲掉灾难。大家认为这是个办法,可朝廷知道村上原来是有孙姓的,怎么一下没了?吴老太说:我年纪大了,我也活够了,我来顶。于是大家把吴氏祠堂的匾额挂起来,家家改性吴了。第二天,朝廷派兵来抓人,吴老太挺身而出,声称儿孙都远逃了,留她一人看家,当兵的只好把老太抓去复命,从此姓孙的都改姓吴姓,平安无事。

吴福康不慌不忙的问:“莫非晋朝以前都没有姓吴的,莫非姓孙的就只有孙权一家?”学生们一听都笑了,史守清瞪眼呵斥道:“笑什么?这是知识,多知道一些没坏处。”

星期一上午是国文课,一篇先秦古文,被史守清讲得味同嚼蜡,同学们个个听得昏昏欲睡。杏年拿出一张报纸,放在课桌下看连载的鲁迅小说《祥林嫂》,正聚精会神看时,没有留意史守清已经站到身边。史守清一把抢过杏年手里的报纸,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厉声叫道:“站起来!”杏年抬头看到史守清双眼放着凶光,额上的青筋爆凸着,像几条受伤的小蚯蚓,没血色的嘴唇颤抖着,杏年把头偏向一边,不理他。

“叫你站起来!没听见吗!”史守清的嗓门提得更高了,全班学生的目光都聚向了二人。

杏年微微一笑说:“食无肉腿无劲,站不起来。”众人大笑。

史守清一把揪住杏年的衣领,往走道上拉,杏年先是双手抓住课桌的边僵持着,又在史守清用力时,猛然起身,往对方面前去,史守清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有学生大笑,教室里一片哗然,史守清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爬起来后,朝杏年脸上打了一拳,杏年也怒了,伸手推了一把,史守清再次倒地,这次连眼镜也摔掉了,镜片碎了。吴福康和钱悟本趁机上来为杏年抱不平,打了史守清几下,打得史守清直喊救命,吴福康看到史守清的鼻子和嘴都被打出了血,忙拉住钱悟本,几个学生赶紧把史守清从地上扶起来,送回办公室。

史守清咽不下这口气,上药包扎后去找校长,要求严惩打他的蒋杏年和钱悟本,否则就到省厅去申诉。史守清的外甥在省教育厅做事,官职不低,校长怕他真去省里告状,为了维护师道尊严,也为了安抚史守清,决定惩一儆百,将蒋杏年和钱悟本除名。告示贴出以后,蒋杏年去找校长说:“这事是我引起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钱悟本没关系,不要开除他。”

校长说:“你别为钱务本说话,史先生看见钱悟本打他了,鼻子就是钱悟本打破的。”

钱悟本对杏年说:“别找校长了,开除了正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一起去考军校当兵闹革命。”

杏年说:“好,念四书五经没用,讲仁者爱人,为何穷人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我们不能满足于自己衣食无忧,要救民于水火,为民谋福祉。”

“我们不出去,一辈子就是乡下的土财主,像父辈一样发田收租。”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走父辈老路,我们去广州考军校闹革命;回家跟家里说一下就动身。”杏年很激动很兴奋,眼睛里放出坚强乐观的光芒。

杏年回家一说,蒋贤坚决不同意,他说:“你小姑父就是和军阀冯国璋打仗打死的,上了战场,子弹可不长眼睛。”

“当兵的也没都打死,我上了军校,也不一定上战场打仗,也可以当教员,搞后勤。”

“军令如山,到时候你说了不算!”

杏年天天缠着父亲说上军校的事,蒋贤被说得烦了,说:“你要上军校,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自己有钱就去。”

“你答应了,那好,路费我自己想办法。”杏年高兴地说,他算算路费加食宿的花销,有二三十块银元就差不多了,一个亲戚家借五块就够了。他先去蒋豆庄大姐家借钱,安吉见小弟来很高兴,杀鸡买鱼,盛情款待,但听说借钱上军校,笑脸立刻没了,弟弟上自己这儿借钱,那肯定是父母不同意他去,才不给钱,她说:“小弟,你做别的事借钱,你要多少钱都有,你上军校,我一分钱都不能给你,你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爸妈还不怪罪我,我自己心里也要内疚一辈子。”杏年跑了七八家亲戚,累得腰酸腿疼,没借到一个铜板,反受了不少苦口婆心的劝诫。

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杏年打着黄布伞去找钱悟本,想让他先垫钱,今后有钱还给他,别老在家待着虚度光阴;钱悟本苦笑着说:“还提钱呢,被学校除名,你爸妈还没责罚你,我还被罚跪一天,去军校我家也是一分钱不给。”

“那怎么办?”

钱悟本说:“想办法从家里偷点钱吧?”

“不行,偷不好,君子穷不失志。”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到码头上干苦力,一天也能挣几个铜板,积少成多,有几个月就能挣够上军校的钱。”

“你真敢想,你能吃得了那个苦?”

“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天底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杏年决心一下,从导士回来,就去了东街码头,找到管脚夫的老板说要来干活,老板五大三粗,面色黝黑,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皮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肤白肉嫩,文质彬彬的杏年,伸手捏捏他的肩膀说:“这活你可干不了。”

“我能干,我个子比他还高。”杏年指着一个矮胖的脚夫说。

“你能跟他比?”老板说,“你别小看他,一百斤斤重的麻包,他一次能扛两个,你恐怕一个也起不来。”老板想了想又说,“你要来也行,我看你识文断字的,帮助装卸记账,不计件,干一天给三个铜板,行不行?愿意的话,明天就来。”

“我愿意。”杏年很高兴地说。

陈蓉听说杏年要去码头干活,头一下大了,心疼地说:“别去干那活,那活比种田还苦,一麻袋都是一二百斤,种田人扛一天都吃不消。”

“我不扛麻袋,我给装卸记账。”

蒋贤说:“去吃点苦也好,刀要在石上磨,人要在事上练,流汗不流血,吃点苦,就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安心踏实念书了。”

杏年找了件旧衣服,买了双草鞋,第二天一早戴个草帽就去码头干活了。他干的是杂活,有时用藤编笆斗把散装的稻谷装麻袋,有时两个人抬一个麻袋往脚夫的背上放,脚夫每扛走一个麻袋或挑走一担,杏年就给脚夫一根二寸长的竹筹,同时在记工本上记上一笔。一天下来也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干了两个月,挣了四块大洋。正当杏年豪情满怀,想干上半年挣到二十块大洋远走高飞时,码头老板却把他解雇了,原因是杏年太认真太实在,一麻袋就是一麻袋,有的人想多要一两个麻袋的竹筹,他不给;老板想虚报点数,从船家和商家身上各占点便宜,他又不配合,许诺多分点钱给他也不行,老板和脚夫都骂他:“书呆子!念书念傻了。”

一转眼冬天到了,西北风一刮天就冷了。过了冬至,刮了几天东北风,开始下雪,先是小雪,后是大雪,纷纷扬扬,田野银装素裹,村庄粉妆玉砌,到处是银色世界。雪停以后,太阳照射在皑皑白雪上,反光耀眼;麻雀立在枝杈上,叽叽喳喳喊着饥饿,野兔从雪地上跑过,凄凉地叫唤几声,抱怨食物被白雪覆盖,要忍饥挨饿过苦日子了;只有麦苗在雪被下窃喜,害虫在身边被冻死不少。

杏年身穿灰色裘皮大衣,头戴紫色呢绒帽子,脚穿黑色灯芯绒棉鞋,踩着积雪往街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想去当铺,让人给身上这件裘皮大衣估个价,看看能当多少钱;要能当上个十几块大洋就把它当了,外出的费用也就差不多了。当铺在茶馆东边,天冷只开着半扇门,他在门口跺跺脚,进去后搓搓手、搓搓自己的耳朵,指着身上的裘皮大衣,问能当多少钱?掌柜的认识杏年,说:“你父亲来当可以,你当不行。”

“我爸不会找你的,我也不说。”

“那也不行,你实在要当,可以去导士的当铺看看。”

杏年有些沮丧,想当衣服还当不了;从当铺出来想了想,决定去导士碰碰运气,顺便看看钱悟本,看看他偷了家里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够动身,走了几步,又转头去荆培民家,让他跟自己做个伴去导士。荆培民这时没事,在家无聊,乐得跟杏年出去走走。两个人说着话,走到铜匠店门口,看到一个挑水的小伙子,挑了一担水,站在铜匠店对门前的台阶上,前后木桶往下滴着水,滴在雪里不见了。杏年知道他是送水的,刚想问他为什么不喊门?却听到屋里传出哭声,知道挑水的人是听到哭声不敢喊门,杏年上前说:“你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给你敲门。”他走上台阶,右手拎起铁门环哐哐哐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杏年吃了一惊,开门的姑娘太漂亮了,比自己的大姐二姐还漂亮,肤如雪,颜如玉,像白雪公主,水晶美人。他不由得脸红了,腼腆地说:“送水的人来了。”

“请进来吧。”  挑水汉子进了屋,趴在桌上哭的老太太止住了哭声,抬起了有皱纹有泪水的脸。

杏年不认识这母女俩,上了去居桥头的路,便向荆培民打听。

原来这母女俩是上海人,老太太的丈夫是皇塘人,叫荆满堂,荆满堂幼年丧母后,一直寄养在小姨家,小姨对他视如己出,虽然自家不富,但对姐姐留下的这个孩子疼爱有加;荆满堂十六岁那年,为了减轻小姨家的负担,到上海纱厂去当了学徒,因为他聪明勤快,学技术很快,老板夸他有悟性,几年以后荆满堂当了技师、管工,再后来,这个深得老板喜欢的年轻人就做了上门女婿。老板去世后,荆满堂继承了家业,他经营有方,纱厂布厂效益都不错。不久前,荆满堂患肝病去世,临终前交代老婆来皇塘替他办两件事:一件是拜访一下各家老亲戚,告知自己去世的消息,如果哪家有向自己借的钱,不需再还、作为馈赠。另一件是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卖房的钱给小姨,再给小姨留一笔钱养老。老太太母女俩来到皇塘,先把房子找到了买家,然后去导士看小姨,走到导士街上,却发现忘记带钱,情急之下看到街边的当铺,进去当了二人的随身首饰,拿了钱去看小姨。后来母女俩只顾走亲戚,错过了赎当的日期,等到前天去赎,当铺以超过赎期三天已成死当为由拒绝了,就连荆族长去说情,也不肯通融。老太太是富婆,为何为不能赎当如此忧伤呢?原来老太太的三件当物,有两件价值连城:一只簪子,据说是明代江南首富沈万山家眷所用之物;一只钻戒是宫中流出的皇家用品,荆满堂花了千两银子才买下来赠与妻子的,那附在首饰上的情感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女儿荆芳菲摘下的一对翡翠耳环,是自家的传家宝,姥姥给母亲,母亲传给她,,也是无价之宝,当时当铺只给了二十块银元,老太太想反正是要赎回的,也没有过多计较,现在赎当无望,老太太万分悲伤,哭了好几天了。

杏年气愤地说:“当铺这不是明抢吗?去县衙告他。”

“白纸黑字有字据,当铺也有当铺的规矩,官司打不赢。况且开当铺的都与官府勾着,有的当铺就是官府自家开的,有事儿官府都是帮着当铺压当户,你怎么去打官司?去年吕城当铺的事,你没听说?”

“听说了。”杏年说。

去年直奉军阀大战,奉军马玉仁残部东撤时一路抢劫,吕城正兴当铺被抢劫千余元现钞,但老板郑项生谎称当铺所有财物都被抢光,暗中却将大量当物转移藏匿。当户们发现后,联名去县衙告当铺,县知事收了郑项生的贿赂,最后以“当铺被抢属实,属不可抗力”,判定当物损失不予赔偿,当户白白受了损失。

荆培民说:“当户斗不过当铺,只能吃哑巴亏。”

“这母女俩太可怜了,能帮帮这母女俩就好了,当铺欺人太甚,白白占了这个大便宜,可恨!”杏年愤愤不平地说。

二人踩着雪说着话,走到了居桥头的砖窑边,荆培民说要拉屎,让杏年在窑洞外等他;他刚进去一会儿,就提着大裆棉裤,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很是惊恐地说:“里边有死人!”

“有死人?大白天死人怕什么?进去看看。”杏年说,他在前,荆培民心有余悸的跟在后面,窑顶上方的方洞有阳光射进,照亮了灰黑的窑洞,地上有破砖碎瓦和一些稻草,洞门左侧地上有张草帘子,草帘上躺着一个死去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散乱,上身穿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下身穿单裤,打着好多补丁,已经看不出裤子原来的样子,光着双脚,尸体旁边有一根竹竿,一个破竹篮,篮中有一只破碗,碗里还有半个已经发了霉的馒头。“看样子是个叫花子,冻死了。”杏年心情沉重地说。

“这个老太太我认识,是个寡妇,从外地来小塘南投靠女儿的,不到两年女儿死了,女婿把她赶出来,她只能四处乞讨为生。”

“真是穷断六亲,死在这里挺可怜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二人走出窑门,杏年想起一件事,心里有了主意,对荆培民说:“你在这儿看着尸体,我回街上找人来收尸。”

“你搞什么名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杏年回到皇塘,找人拉回了尸体,给尸体换了干净衣服,洗净了手和脸,在脖子上用绳子勒了个印子,然后让人找辆平板车拉着尸体前往导士。杏年自己先到导士,找到钱悟本,让他配合做些工作,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中午时分,天气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杏年站在当铺斜对面南货店的屋檐下,头上冒着汗,他把裘皮大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呢帽拿在手上,眼睛紧盯着东边的街口,钱悟本站在他旁边,也朝通皇塘的路口看着。远处人声慢慢嘈杂起来,一辆板车拉着棉被盖着的尸体往这边来,后面跟随的人越来越多,一个身穿孝服头戴孝帽的姑娘跟在车旁,伤心地哭喊着:“娘啊,你死得惨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黑心的当铺害死了我的娘啊…………”街上的人听到哭声都围上来看,跟着板车往当铺去。板车到了当铺门口停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不太宽的街道堵住了,当铺伙计出来赶人,你推我搡,争吵起来。老板身着蓝布长衫,头戴黑呢无檐帽从屋里出来,气势汹汹地说:“胡闹什么!把板车拉走,别挡住门口,耽误我做生意!”

荆芳菲抹着眼泪说:“我娘来赎当你们不给,她气得回家上吊死了;娘啊,你死的惨呐,你命苦啊。”说完趴在棉被上嚎啕大哭,那悲声让人动容。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当铺老板,同情荆家母女,杏年挤到当铺老板面前严正地说:“人家价值连城的当物,晚三天当铺就不给赎,逼死人命,你们得负责。”

老板头一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赎期已过,当然不能赎,这是当铺自古以来的规矩,都不守规矩,当铺还怎么开呢?她要自寻短见,是她自己的事,不服可以去县公署打官司告我们。”

“什么事啊?姚老板和气生财哪。”钱老爷笑眯眯的走过来,钱悟本跟在后面,钱老爷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当铺老板见他问话,忙陪着笑脸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

钱老爷委婉地说:“二十块银元就押了人家三件那么贵重的东西,晚三天还不准人家赎当,有点说不过去;开当铺是长久的事,还要有个好名声,为这点事吵吵闹闹,还出了人命,不值得;尸体摆在门口,生意怎么做呢?不就是过了三天么,把当物让人家赎了,给几个丧葬费息事宁人吧。”

当铺老板沉默不语,看看钱老爷,看看黑压压围在当铺前的人们,无奈的叹口气说:“好吧,看在钱老爷的面子上,让你赎当。”他对伙计吩咐:“阿林,收了他们的当票,把当物给他们,少收三块当费算丧葬费,快把死人拉走。”

事情办完,拉板车的人刚要把车拉走,当铺老板叫道:“等一等!”老板走到板车边,掀开被子,看了看尸体的脸和脖子,放下被子,挥挥手,沮丧地说:“快拉走吧,真晦气!”他紧锁眉头,眼露悔恨之光,如捕得一只肥羊又看着肥羊逃脱的狼。

荆芳菲娶了当物出来,跟着板车往皇塘去,把当物送回家后,跟随杏年去棺材铺买了一口杉木棺材,把乞丐老太太用板车送到大坟园埋葬了。荆芳菲的母亲三件宝物失而复得,喜出望外,她一定要拿一百块银元给杏年做酬谢,杏年只拿了十块银元,五块给拉板车的雇工,五块给了荆培民。荆培民不高兴地说:“她们家那么有钱,一百块银元对她家来说算什么?你不要白不要,客气什么?再说你上军校不是要钱吗?正好拿着做盘缠。”杏年笑着说:“盘缠我有办法。”

冬去春来,柳树长出了嫩芽,没几天,伸出嫩绿的枝条,如姑娘的辫子,一天天变长,麦苗返青,绿油油的似碧玉大毯一直铺到天边;阳光照耀,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荆芳菲母女办完了丈夫交代的事情,要回上海了,他们买了一条裘毛围巾和一顶貂皮帽子,来何家庄向杏年致谢告别。老太太还有个念头,想问问杏年的婚事,她看中了杏年的人品和才干,很想让杏年做自己的女婿;荆芳菲经过这次的事情,也对杏年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她喜欢杏年健壮的身躯和宽阔的能担当的肩膀,然而她们来晚了一步,陈蓉说:“杏年去广州了。”

“去干什么?”

“上军校,当兵去了。”

“干什么?当兵,你们让他去。”

“我们拦不住,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要当兵打军阀。”

“我们看他只有裘皮大衣,没有围巾和帽子,给他买了一顶貂皮帽和一条裘毛围巾,你们代收一下,有机会的时候捎给他吧。”

“谢谢,不用了,他把裘皮大衣卖了当盘缠了。”

荆芳菲语塞,她心情怅然,胸口似压了重物;她抬头看天,来的路上看到芦塘上方有一块似河塘的白云,现在已随风飘到南边很远的地方去了,样子也变了,不像塘也不像河,倒像山,那云彩似一座很好看的山,高大雄伟,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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