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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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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李敛。

沉默片刻,张和才撑起上半身,渡厄从酒坛边缘抬眼看他。

迎上他的视线,张和才问:“七娘呢?”

没有人答他。

张和才觉得自己此生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又问了一遍,说话时候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七娘呢。”他问。

渡厄终于放下酒坛,他张口正要答,医馆上方瓦片忽然发出连片轻响,轰的一声砸下来两道黑影,替代了他的答案。

众人猛地跳起,张和才蹿上去将被压在下面的人拽出来,拨开湿发,见到了李敛惨白的面孔。

与她一同砸下的人张和才有些印象,不多时前便是他护在二人身前。

现在,他已死了。

第六十五章

李敛摔下来这件事仿佛叫醒了这间堂子,众人涌上前来七手八脚抬走了那还温热的死人, 待要抬李敛, 张和才不准。

“要医就在这医。”

老大夫指挥李和桢铺了地铺, 将李敛移上去,众人随即涌去后堂,李敛身边只留了张和才和一个红衣女人。

李敛身上早被血浸透了,别人的自己的,掺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外袍都是湿的,放在褥子上氤出一片丹红。

张和才半跪在她边上, 和留下的女人一起,在大夫指挥下扒了李敛的衣服。他手抖得握不住衣带,女人蹲下来扒开他,叫他扶着李敛, 自己给李敛脱光上襟。

人翻过来,后背触目惊心的一道剑痕, 皮肉朝外翻,里面只有稀少的脂, 大夫上前试了试, 左边胳膊也脱臼了。

大夫对张和才和那个女人说:“顶住她。”

两人依言一前一后顶住,大夫说一声:“顶好了。”一拽一托, 给李敛接上了胳膊。

李敛疼得闷哼一声,细细哼声顺着耳蜗飘进张和才心里,狠狠剜下他心头一块肉来。他咬着唇深吸气, 两眼朝天看,不肯让自己显得太软弱了。

接完胳膊大夫试了几回,道:“扶她趴下,我去烧针。”话落起身出去,后门一开一合,屋子里静下来。

给李敛把前襟套上,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来,打了盆清水端来给李敛擦脸。他脚跛了,一来一回,一盆水洒成半盆。

放下盆,张和才跪在李敛身边,将她面孔侧朝自己,慢慢擦她脸上的血。屋中灯光不算亮,方才砸破的屋顶大敞着,漏下几缕星光。

擦完了一边,他把李敛的面孔轻轻转过去,自己起身顺着脚端绕行,跪下擦另一半。他伺候李敛,那红衣女人便环手靠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

后门一响,大夫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只鹿皮卷子,身后跟了两个大汉,还有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女,三人抬着一只火盆。

七手八脚把东西安置好,老大夫挥挥手说道:“行针不留人,都出去。”他特别指了下张和才,“你也是。”

张和才张嘴要争辩,红衣女人走上前来把他拽起身,朝大夫点了点头,半搀半拖地带他出去。

张和才一只脚跛了,拗不过女人,被拽着出去了。几人刚进到院子里,屋中就传来李敛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音仿佛一只缓慢受刑的囚鸦。

张和才死命挣脱,转身就要往回冲,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后一带,把他按在天井坐下,那力道似有千斤重。张和才大力挣扎,两手向上伸去抓她的脸,掐她的脖子。他下了狠劲,感到女人脖颈上勃勃的脉动,那是现在的李敛所没有的生命力。

他尖啸般地吼叫:“滚!滚开!”

两个男子环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红衣女人也默不作声,她摸索到张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几乎掰折它,待张和才受不住松开手,她抬起右手,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

张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还要动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两个。

张和才终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弯下腰看他颓败的脸,在李敛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嚎中吐出这夜的第一句话。

张和才默然而坐,他弓着背,低着脸,头发从发髻中蓬乱地露出些许,轻易地衰老。

女人按着他肩膀又停了一会,放开手,也坐到他旁边。

她展开腿,靴跟蹬着地上青砖,环手不知看在何处。旁侧两个男子放下心走开,不多时又招呼一人,三人飞檐而上,去补医馆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敛的哀嚎渐弱下去,慢慢没了声息。

张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坏,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总爱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这回和李敛一块出事,他一个字都没念,根本都没想起来。

他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他正出神着,旁边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张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个眼神让女人感到一些震动。

片刻,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开,很快拎了一坛酒来。

拍开封泥,她仰头饮了几大口,把坛子递给张和才。张和才接过来,突然明白李敛和她的友人为什么饮酒。他们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这一日,这一刻钟喝完。

他丝毫没有迟疑,也对着坛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坛子洒下去一些,落了几滴在伤上,杀得他剧痛,他为这剧痛又多喝了两口。

放下酒坛,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饮几口,再递给他,他于是再接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喝光了半坛。

那么多酒下去,张和才感不到一丝醉意。

院子中很静,只有屋上瓦片轻响。

红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来了。”

张和才反应了一瞬才抬起头。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轮明月却悬在当空,张和才看着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敛在河中央送给他的几轮月亮,心中直觉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别人的几辈子。

那他呢。

他要活几辈子。

张和才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月亮,慢慢有些重影,此时医馆后门轻响,他刹那回过神,猛盯着院门看。

门打开,两个男子端着火盆出来,想是从屋檐那漏洞上直接跳下去的,学徒很快也出来,双手套袖上全是血,老大夫站在门前,远远朝二人招手。

张和才莫名的有些不敢动。

红衣女人道:“去罢。”

张和才站起身,跛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道:“我把酒喝完。”

张和才扭过头,尽自己之能快速地冲进了屋子。

屋中比方才亮许多,一暗一明,张和才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扑到架起的简易床铺旁,观察李敛的脸。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手伸下去握住,湿凉得像深冬,好在背上的大伤已缝好了,裹满纱布。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她爱煞了那只狗,当情人那么养,菩萨似的供着,像在它身上倾注朱红牢笼亏欠她的一切热烈。狗也回报她浓烈的情义,晚上她一睁眼狗都知道,摇着尾巴贴着她暖脚,大雪天渡长冰,去湖心亭为她摘一朵茶花。

皇上听说了,来看了几次,夸她狗养得灵,渐渐多来了几次。

每回熄灯,第二天淑儿都呕得吃不下饭。

她恨大红的宫墙,恨金黄的蟒靴,恨那个堪称陌生的女人的欲望。她恨一切,但她只能接受。没有这些,就没有她的心肝儿。

李敛冰凉湿冷的手叫张和才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冬天。

他也恨凡尘中的恩怨,恨飞檐走壁的江湖往来,恨血腥和药味,恨杀人时刀扎进肉里的声音。但没有这些,就没有李敛。

闭上眼,张和才深深吸气,垂下头把李敛的手背贴在额头上。

静了许时,那手忽然一动,翻过来托住了他的头。

张和才豁然抬首,猛地撞进了李敛的眼睛里。

“你——!”他下意识去望滴漏,距方才大夫言语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他忍不住咧嘴:“你醒了?”旋即又担怀道:“大夫说你还得有一阵才醒,怎么就醒了?饿吗?后头有东西煮着,你等我给你取点儿去。”话落起身,又弯下腰道:“渴不渴?喝点温水?”

李敛叫他杂乱无章的话逗乐了,刚展臂要说话,张和才炸了一样跳脚道:“胳膊收回去!扯了伤口看我怎么治你!”

李敛:“……”

老老实实把胳膊收回去,张和才给她喂了点水,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头。

他刚出去,孙訾红推门进来,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李敛。

李敛任她看,半晌笑笑,大拇指一指后背的伤:“壮观吗?”

孙訾红环着手默不作声。

李敛趁张和才不在,撑着动了动压麻的胸,疼得抽气,张口就问:“有酒吗?”

孙訾红道:“有,我给你在背上淋点儿?”

李敛闭上了嘴。

张和才刚好推门进来,看了看孙訾红的脸色,也没言语。两人一块把李敛弄着坐起来,他拖了个圆凳过来,吹凉了粥给李敛一口口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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