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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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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报国的安龙毛巾随着春天的到来而面世了,销量可喜。

他的毛巾其实毫无新意, 质量上也没有任何提高, 卖得好没别的原因, 全赖着金总的营销意识。过去他分个手就要前女友一天上十八次头条, 现在他自己卖毛巾, 更是恨不得联合报馆二十四小时连续号外。

他应该感谢民国时代慷慨热情的报纸从业者, 都还有一颗浪漫文艺的心, 把安龙的爱国毛巾吹得天花乱坠,营销词更是感人:“同样的棉花,曾经抚慰将士们的伤口,现在爱护你爱国的心。”

这广告词蹭热度的心简直天地可鉴,金总脸大如盆,节操拿去喂狗, 反正卖的不是产品, 主要卖情怀。

他抽空给石瑛打了个电话, 请政府在办事处专设一个小窗口, 好叫订货的客商把款项交过去, 账直接从政府走。让政府算清合营抽成的款项,再把安龙厂所得开支票过来。

“石市长, 这个不麻烦吧?”

石瑛道:“既然你有这样大的诚意, 市政厅这里多抽一个人并不难。”只是又说:“王亚樵那个人, 见一次就罢了,明卿以后少和他来往。”

“王叔叔怎么了吗?”

石瑛早从报纸上听说他跟随王亚樵夜袭江湾,李耀希大嘴巴, 怎会放过这种独家新闻。王亚樵是庐山刺蒋,北站刺宋(宋子文),虽然现在和戴笠胡宗南交好,毕竟得罪的那两位非同常人。他不好在电话里直说,也心知金求岳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可奈何地说:“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从我口里说出来呢?”

他听金求岳在那头嘻嘻嘻地装傻,心道真是怕了这个傻子,话劝到这里已经情分本分都尽了:“你专心做生意吧,若是这次纺织厂成效良好,江北的染厂,会归还给你。”

这里求岳放下电话,见露生咕嘟着嘴,滴溜溜地转骰子:“又怎么了?”

黛玉兽每天日常生气1/1,不做日常可能不涨经验条吧。

露生扭过脸道:“必是我算账慢了,你把账移给石市长处理。”

求岳抱着电话笑道:“你他妈怎么这么小心眼的,怪我怪我,没跟你先打报告。那现在怎么办?我去跟石瑛说一声这事儿算了?”

露生玩骰子,赌气不理他。看见松鼠在旁边朝他大爹伸爪子,把松鼠转过去,拿屁股对着求岳。

求岳把他拉过来:“什么鸟脾气,大事不看你着急屁点儿小事在这里作精。”他把松鼠从笼子里放出来,托在手上叫它跑,“我跟你说,我们这边的出纳人手不够,所有账还要你来统筹,太累了,之前你都几天没睡觉,往后订单多了,你是不是打算加班到猝死?”

露生倔强道:“我不累。”

“好好好你是钢铁侠加中国队长你有核能动机。”金总把松鼠顶在头上:“那我捡主要的说,这次订单,全额撑死一万六,这笔钱是小钱。我是想看看石瑛到底贪不贪。”

露生转脸看着他。

“贪官都会嘴上开花,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到底手贱不手贱,给点钱就能看出来了。”求岳顶着松鼠:“他拿我当枪搞反腐,老子也有权利试试他反腐的力度。我不想跟一个基层腐败的市政厅长期搞合作。”

他推开窗户:“如果这次官方财务透明,对他是好事,对我们也是好事。我们安龙厂现在是流量小花,呼声高粉丝多,但是没有硬作品,卖那个烂毛巾你心里没点数?典型的流量小花尬演流量偶像剧。”

露生听不大懂,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求岳耸耸肩:“从辣鸡到品质,需要钱啊,宝贝儿,要钱、要人、要机器。在这些东西到位之前,要有个硬平台来保证我们的存在感,要给客户信心——如果客户真的对我们有信心,你说他们为什么来得勤快,一说订金就自绝经脉?这几天我们才拿到多少订金?一万六的单子,给了还不到一千,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东西。”

露生点头不语。

“所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哪个平台比市政厅力度更强了,它是央视。有政府作担保,把头两批货款稳住,后面就有钱买新机器了。”求岳伸懒腰道:“你把时间空出来,前几天来的一个客户,北平的,他那个预算账本送给我了,我看他用的是新式记账法。你学学这个记账,比我们现在用的那个流水账强一万倍,至少老子看得懂啊。再过八十年,电子记账跟这种新式记账的原理基本上都一样,新技术,你先学起来,回头再培训我们那几个出纳。你们专心搞培训,至于今年的收支记账,交给市政厅就行了。”

露生听他有理有据,条条分明,既有远见,又顾近忧,真正用心良苦。不由得红了脸嗔道:“你早说不就完了,我只当你怨我做事不麻利。”

求岳弯一个膝盖笑道:“这不正在跟你坦白从宽吗?怎么,还嫌我姿势不到位?我跪着说?”

露生把松鼠按在他脸上:“咬死你。”

两人这么倚在窗上,边打边闹地说话,像下课时候同学在走廊窗户上闹。

三月里春风暖了,太阳也是好太阳,世界增添了一套细琐而喧腾的背景乐,细细听去,是花绽裂的声音、草拔节的声音、树的新叶顶出嶙峋的皮,像皴法的水墨里给皮孩子涂了一笔乱七八糟的绿,肆意胡闹的生机。一切生命都峥嵘向上,不然为什么叫做阳春三月,就是要把蛰伏在温暖中的万事万物都摇醒,放在太阳底下晒,全出松爽的气味。噼里啪啦,是天然的一套细乐声喧的小丝竹,喧腾又宁静。

这时节的天光云影都值得珍惜,因为它美好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墙角下的野花乱爬闲藤,就是珍惜这份春光,松鼠朝太阳光里扑蜜蜂,也是珍惜,丫鬟们把被子拖到敞院里去,啪嗒啪嗒地打棉被,坐在棉被的帐子里嗑瓜子儿,一样是珍惜。春光是让人忙里偷闲,来过好日子的。他两个在这浩浩荡荡的春天里,消磨一个钟头,一个转骰子,一个嘴里胡说八道地乱撩,是珍惜里的珍惜,符合诗书曲文里勒马看闲花的诗意。

唯有齐管家不诗意地走过来,其实他本人很够诗意,玉树临风的一身石青色长衫,不急不缓地从二门里跨过来,野猫站在房檐上,跟他“咪”一声。

齐管家看看猫,又看看窗户这里。

露生被他目光盯得一阵不自在,拿手拢住骰子,转身就要走。求岳拉住他,说:“干什么?我们俩在这聊天也不行?他就是年级主任我他妈也不是早恋啊?”

露生垂下眼睛:“算了吧,他是太爷身边的人,也别太不把他当回事。玩了这半天,你该去厂里了。”

金总看他委委屈屈地抱着松鼠,扎进自己屋里去了,恼得骑在窗户上道:“看什么啊?老子又没裸奔!”

齐松义尴尬地站在院子里,有些落寞的神色。

齐管家在句容留了十来天了,刚开始金总以为他把工人领到就该回去南京,谁知齐管家很自觉自动地去库房,把自己的床铺领出来了,问他住哪里,齐管家熟门熟路,将手一指后面的小楼:“客房我不用,我就住藏书楼的偏房。”

金总:“……”

这感觉像什么?暑假你和小伙伴玩得正嗨,你妈下班了。

齐大妈属于比较可怕的那种妈,一看你的小伙伴,不动声色,笑嘻嘻的,还给端西瓜,完了之后问你,作业写了多少?补习班报没报呀?考试多少分?你妈电话多少?

救命啊!

套路基本都一样,齐松义在家里十来天,上午跟着求岳去厂里,有时也跟周裕去镇上。因为近两百号新员工的宿舍你得安排,厂区肯定不够住,又去镇上找了几间干净房子。人口增加,食堂也要加人,因为工厂里现在多一个午饭的福利,要从镇上招两个厨师。

等下午的时候,齐大妈就来问作业了。

语文数学哪一样都别想跑,齐大妈从丁广雄开始训起,他听说少爷去上海送货的事情,丁壮壮显然办事不力,护主无能,最后还是让斧头帮送回来的,这个考试不及格。齐大妈对着丁老大语重心长:“丁兄当年名震关外,何等威风,怎么现在全无主意?少爷如今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他说只带两个人,你就让他带两个?金家没有败落到这个地步!幸好他是没有触怒王亚樵,此人杀人不眨眼,若当日一言半语不合,你我如何跟太爷交待?”

丁壮壮没得话说,沉默挨熊。

齐大妈又对周裕开炮:“周兄跟我一样,都是金公馆出来的。虽然你比我来得晚些,太爷少爷都当你是能办事的。你就看着少爷只用八个丫头?这里不是榕庄街的小院,是金家老宅,迎来送往,多少客人,丫鬟仆妇连门都站不满,端茶倒水,叫白露生动手,连你自己也端上了,家里缺这两个钱?”

周裕抓着帽子,心里崩溃,这也不能怪我啊,少爷的主意!

齐松义见他皱着脸,温和道:“好,就算是少爷的主意,约束下人,是不是你我分内之职?”他目光一扫院子里嗑瓜子儿嬉笑的丫鬟:“和农家村院有何分别?这是书香世家的门风?”

周管家心道哥们你可醒醒吧,现在能有农家乐标准已经很不错了,要都按照少爷的规矩,我们家现在已经成菜市场了。

齐松义训完丁又训完周,把温润的眼睛看了一遍翠儿,也不说话。

翠儿同志防御力太低,不用开炮就死了。

翠课代表慌忙把头上的花也摘了,小纱袄也换了,钻进前院拯救无知的同班同学:“别磕瓜子儿了!齐管家要火了!”

大家挨了一顿训,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堆包。露生坐在屋里,心里憋了一股气,家里现在是他说话,齐松义分明句句都是说他理家无道。想起他之前在榕庄街说的那些话,真有颜面扫地的羞愤。自己坐在这里又不能代为分辩,气得埋头抄账。

齐松义隔着窗子,看他一会儿,慢慢走进房里来:“你在抄什么东西?”

露生不敢闹情绪,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厂子里的账。”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的身份没有资格看账。

齐松义幽深的目光落在账本上,良久,柔声道:“拿来让我看一遍。”

露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榕庄街他已经污辱了自己一次,自己和求岳在句容有失分寸他也都看见了,要说什么就让他说去。谁知齐松义是这样的绵里藏针,有话也不明说,露生按捺不住,豁然站起道:“我算账也是少爷亲手教的,齐管家瞧不起我可以,犯不着瞧不起少爷。”

齐松义有些怔住。

露生原本是怕他的,自知出身肮脏,是依附金家才能生活,见了他自然似老鼠见猫。只是来句容这段时间,心境渐渐改变,这里一柴一米,都是他和求岳亲自主张,工厂开张进货出账,也都是他和求岳一起努力,两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自问坐在这里是问心无愧,凭什么还要叫齐松义看不起?

因此齐松义尚未说什么,露生自己干脆把话挑明:“齐管家觉得我理家不善,大可以直接来说我,何必拿别人作筏子,指桑骂槐呢?”勉力又勉力,把语气放温柔:“丫鬟们说笑,是我允的,丁大哥兼顾厂里的事情,也是我问过少爷才拿的主意。我在人前,是有些失礼,这是我的不对,齐管家今天要教训,只管教训我,我听着就是了。”

齐松义见他温柔里藏着桀骜,也不见怎么生气,默然片刻:“少爷病得失了方寸,这样骄纵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露生就听不得别人说求岳的不是,原本是柔声相向,此时语气也带刺了:“恕我说一句犯上的话,少爷当年不生病的时候,齐管家是不是也在背后这样说他?”

“……”

“您无非是见他生病,性情比从前宽和,觉得他现在软弱可欺是不是?”露生越说越恼:“齐管家,我敬你是跟着太爷的人,所以你的教训,我们垂头听着。但你要是冒犯少爷,我也不能跟你善罢甘休,既说别人要讲尊卑,请你自己把尊卑放明白!”

齐松义望着他,半日才道:“想必你是爬到床上去了。”

露生就知他要说这个,心里屈辱极了,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他床上怎么样,不在床上又怎么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在一起了又如何?!”

“金家只有他这一个孙子。”齐松义厉声道:“你要狐媚他一辈子不娶妻室?”

露生含泪怒道:“未敢指望一辈子,他愿意和我好一年,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年,愿意跟我好一天,我就死心塌地跟一天。少爷怜我滴水,我自然涌泉相报,齐管家也是读书的人,何必把人情二字看得这样肮脏!”

说罢,他也不理齐松义怎样,愤然掷笔,擦着泪去了。

这一晚求岳回来,露生也没跟他提起这事。只是躺在床上,心中起伏,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齐松义白天未必是针对自己,自己和求岳玩疯了,只顾着生意,家里是有些不成样子。要不是齐松义恶言相激,自己也不至于说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可是谁又能拘得住衷情踊跃的一颗心呢?

他在床头呆坐到半夜,只怕齐松义回去要跟金忠明告状,想去认个错,又不知错从何来。两情相悦,何错之有?可偏偏是两个男人两情相悦,这已经是千错万错。无情无绪地起身披衣,踱到院子里。

谁知齐松义坐在花树下面,托着一块绸料怔。

齐松义闻得脚步,微微回:“怎么半夜不睡觉?”

露生不知该说什么,嗫嚅道:“齐管家也没有睡。”

齐松义看他一会儿,并不提白天的事情,举目望着夜色中海棠摇曳,把绸料放在身侧的石凳上:“苏州带回来的,你给少爷做件春衫罢。”

露生觉得他神色很是寥落。

他夜色中仰的模样,儒雅又温润,竟教露生心头激灵灵地一痛,是陈年的旧疤忽然被揭起来。熏熏然晚风把人心吹得飘飘荡荡,把一地海棠也吹落,一地红英。露生是此时此刻才现,齐松义,原来很像金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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