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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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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眼前的灯火一晃,接着耳边当真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皇帝一怔,忙放下额头手臂坐起来。

这边王疏月还要接着打第二巴掌,手腕却一把被人握住。她不能抬头,皇帝声音却已经逼到了耳边。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奴才不知道。”

“那就再掌。”

“是。”

她要动手,皇帝却没有松手,这位爷什么意思,又要打人,又心口不一。

也许皇帝在盼她认错,可王疏月这一回却不想认错。但皇帝捏她的手捏得紧。她索性抬起另一只手,重重地又甩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巴掌之响亮,皇帝耳边都跟着“嗡”地响了一声。他一把将她的两只手都压下。

“王疏月,你不是蠢货啊!”

她对自己下了狠手,太疼,疼得忍不住红了眼睛。

“奴才就是蠢货,的确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奴才只是传话而已。”

“该传的话传,不该传的话,给朕烂到肚子里!”

自从她入南书房当值后,皇帝其实很少对她如此疾言厉色。她其实知道皇帝在恼什么。她担过虚名嘛,她名义上还是贺临的女人嘛。

所以呢?她该如何?她该拼命拼命地撇清,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也是身不由己,这辈子只想好好做皇帝的奴才,说自己自己对贺临毫无感情,同裕贵妃再无瓜葛吗?

她不愿意这样。

人再人情淡薄,也有不肯弃置良心和骄傲。

于是她拼命地想忍住眼泪,然而低垂着头,眼泪根本就抑制不住。手又被人摁住不能去抹,她虽然不甘心,却也无法,只得任凭泪水吧嗒吧嗒地低在皇帝的手上。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看向她的脸。

这女人真是倔。

不过,她这一哭,皇帝的气是消了不少。

他松开手,喉咙里长长地叹出一口灼的气。说实在的话,他不太看得懂王疏月,换句话说,他不太看得懂在王疏月面前的自己。

人的内心经年打磨,向内而观,会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自认薄情寡义,就不该觉得女人可怜。但皇帝此时觉得,那双颊通红,受他罪的王疏月很可怜。

如果他能真正理解什么叫“焚琴煮鹤”,或许他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受。然而,他无法真正了解这个词背后的心碎。所以,他如今能给出的情感,是某种的同情。

干瘪,还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

“你不用低着头,朕准你看着朕。”

他把语气松下来。王疏月也擦干了眼泪。

“是。”

这是两个人头一次四目相对。南书房灯向来是点得最亮,他又坐在灯旁,脸上明暗交错分明,不禁令王疏月想起,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见他时的模样。

“王疏月,你听好。朕不管你和老十一有什么关联。你是镶黄旗下的人,一辈子都是朕的奴才,朕想什么,你就想什么的!”

皇帝又把话说狠了。

说出来畅快,可话音一落却又后悔。

王疏月一直执着地在抹眼泪,流出来一点,就抹去一点,双眼揉被得通红。

“然后呢?”

三个字一出口,眼泪顺着脸颊又淌了下来。

“主子想什么,奴才就想什么,主子,您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主子不需要奴才替主子着想了,主子要让奴才在什么地方,怎么活呢?”

皇帝并不知道,王疏月说出这一席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穿着紫褐色宁绸衣死去的春环。他也不明白,这个多余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

“朕把你放在什么地方,你就在什么地方,朕让你怎么活,你就怎么活。”

“所以,主子既这样看不上奴才,为什么又要把好的人打发出去,把奴才留在眼前惹烦呢。”

“王疏月,你太放肆了!”

“是,奴才也知道,奴才太放肆了。奴才这就去外面跪着,主子您什么时候消了气,什么时候赦奴才起来。”

“王疏月!”

她没有应他,径直往南书房外面走。迎面撞上张得通。张得通见她一张脸通红,忙给她让了个路。回头又见皇帝费了几个时辰临摹的字一把揉了,不禁眼前发了阵黑。他小心地走到皇帝身边,赔笑道:

“万岁爷,这……王姑娘又做错事了。要不要奴才去把曾公公找来说说她……”

皇帝咳了一声,“说她,有用吗?张得通,她是压根做不来事!”

“是是,要不……万岁爷,把她调到外面去答应吧,不让她在跟前伺候,面得惹万岁爷不快。”

皇帝拂开案上纸。

“春环呢,放出去了吗?”

“皇上……奴才,还没回您呢,春环,昨儿夜里上吊死了。”

“什么原由。”

“没有原由。不过,万岁爷,奴才私下猜的啊……这春姑娘对万岁爷忠心了这么多年,您待她也是好,一朝要她出宫,她想不开吧。”

说着,张得通跪了下来:“万岁爷,奴才斗胆,替那春姑娘求个情,她家就剩一个弟弟春子,是奴才调教的人。将才奴才去看了他,主子娘娘,已经命敬事房的人把人关起来了,过了今晚,也要处死,万岁爷,您能不能开个恩,看在春姑娘尽心得份上,饶春子一命。”

皇帝脑子里突然闪过王疏月将才的那句话。

“在哪里,怎么活。”

他不由地朝外面看去。

那女人当真在石阶下的石子路上跪着。那一把弱骨头,堆在初春花香盈满的晚风里。像是要被吹走一般。

“让敬事房把人放了。”

皇帝是看着王疏月说出的这句话。

张得通见皇帝松了口,便还想求个恩,又道:“那春姑娘呢?”

“你什么意思。”

“春姑娘服侍万岁爷多年,身后事……”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一掌拍在书案上:“张得通,你也是晕头了吗?啊?放宫人出宫是朕对她的恩旨,她不受朕的恩,反而以死相抗,这样违逆朕的奴才,朕赦了她的亲族已是仁至义尽!”

“是是,奴才不敢。”

张得通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骂春环,还是在骂外面的那位王姑娘,气性如此之大。请了罪的不敢再言语。

皇帝看了张得通一眼,刻意朝外提了声音:“扔乱葬岗!以后别拿这种事烦朕。摆驾,回养心殿。”

第21章 忆秦娥(一)

汉人的膝盖不值钱。

这句话是也是王授文在酒桌子上,放浪形骸,胡言乱语出来的。王疏月一直觉得,父亲这个读书人,身上总矛盾着一种世俗的透彻。

他甚至还拿着筷子敲着酒碗,跟王疏月明明白白地解释过这句话。

那会儿他有七分醉,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像一只精明的老猴儿。

“满清朝廷的那些人啊,他们自卑得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文化。他们折腾顶天了,也只会为自己开解一句,哦,我们祖辈们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天下的确是拿给他们打下来了,然后要面对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整天个之乎者也,者也知乎,说得他们一愣一愣的,自然就怯了。所以,他们就四处逼着汉人们给他们下跪,好像只要汉人跪着,他们就能挺直腰杆一样。”

王授文说这话的时候,王疏月的母亲总是在旁温柔地笑着,给他布菜,添酒。

她这一生爱的,其实就是王授文偶尔失了分寸露出来的,这样为数不多的一面。

“所以,月儿,爹和娘要让你去修卧云精舍的书,不是我们做父母的狠心,那些东西有多好,你以后明白过来就会知道爹娘的苦心。”

说完,他又觉得还是没有说透,心里不爽快,饮一口酒又道:“月儿啊,他们那些莽子,看着咱们老祖宗的东西,那是又恨,又爱。你以后嫁给了旗人,他们让你跪,你就跪,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蛮子都是这样,又恨,又爱,就是不敢认心底下的那份尊重。他们不认算了,你自己认就好。”

这话对不对,王疏月不知道。

但至今为止,至少皇帝应该是很恨她。贺临呢,之前有点,现在……估计恨死了她吧。

想着,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贺临被押丰台大营之前,她因为母亲的丧事,没有能与他见上一面,有些话想说,但是没有机会。不过即使此生也许都不复再相见,王疏月还是不想和贺临就这样误会一辈子。

好一点的缘分啊,始终浅薄得像一片风雨中的蝉翼。

厚实的东西,始终是俗世里的味道。大雨冲刷泥土地时的味道,妖精勾走书生时候味道,还有女人的魂归来,阴狠地吞噬人梦境时的味道……顶吓人,却又香艳诱人,引人破戒。

宫门上在下钥了。

太监们的声音传来:“下钱粮勒——出宫的大人们,脚程稳快些嘞——”

主子们盖被和眼,白日里的规矩从奴才们身上卸下,春夜中干燥的紫禁城在无数年轻的春梦里泛出一丝潮意。

跪到这个时候,王疏月有些后悔自己和皇帝斗得这场气。

哪怕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但最后受罪得还是她自己,皇帝也许顶多觉得自己吃了个瘪,也不可能为她一个奴才辗转,这会儿不知道抱着哪块软玉睡熟了。

所以,她竟又要坑自己在这里跪整整一个晚上?

王疏月有些不甘心地撑起酸疼的脖,望向合了门的南书房。

有些屋子是因人而生的,那人在的时候,那处就是万众瞩目之地,那人拂袖一走,就只剩下一抔冷光。

之于皇帝,南书房便是这样地方。

夜里下锁后,没有人当值,连门前的那颗酸枣树都像一从鬼影,风细细地摇摇动着枝干,门户上的糊窗着也被吹得沙沙作响。

炭火灯火都没了。别说啊,在这样冷清的地方,还真有些想家啊。

王疏月吸了吸鼻子,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起更的时候,日精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动静。

不一会儿,日精门竟请内务府的钥匙了。

照理来说宫中下锁之后,若请不出内务府的钥匙,任凭你是皇子或是王爷,都进不来。除非有紧要之事,比如顶要紧的军情。但那也得在外面递帖子,来往传递,耗上好一大把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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