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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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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荣没能看上晚会。

没人敢和孟小玖说,但她也能猜到。她不打算在医院过节,想回厂里跟大家一起,她还要上台表演。

彩排的时候她坐着唱歌,声音不大,也没有精神。等正式演出那天,姐姐们给她找了一顶长假发,又给她画了明艳的妆,遮住苍白的脸色,然后她穿上了那条红裙子。

谢言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中的荧光棒都忘了挥舞。看她眼睛亮亮的,笑着,优美的嗓音通过话筒传递到每个人耳边,他突然明白好友落笔时的心境,甚至生出些羡慕。

录像也许能一丝不漏保存她的音容相貌,但时间长久流去,再去看,她还像她吗?笔下的她从心底流淌就永远是鲜活的,不会随时间消退,不会随时间陌生。

可他是如何接受她一去不返的事实呢?自己又该怎样接受?之后何去何从?

晚会中间加了一个特殊节目,王成钢和站长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宣布组织批准了他们的申请,孟小玖在这之列。

王成钢把党徽佩戴在她的红裙子上,“本来不该我给你戴,指导员都会看到的,你可是他心里最佩服的女孩儿。”

台下掌声雷动,她拿着纸巾擦拭眼泪,泪水止不住。

礼堂暖气开的足,她就还穿着裙子坐回谢言身边,由他给自己套上外套,囔着鼻子问他,“我是不是哭的太丑了。”

“还行,化妆品质量很不错,没花。”

她忍俊不禁,又赶紧捂着鼻子,“你看看你给我笑的,快给我张纸,鼻涕笑出来了。”

因为少了几个节目,晚会提前了半个小时结束。礼堂门口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大摞火花棒。广场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烟花筒,气氛组的小组长拿着大喇叭问人到齐了没有,听到大家的欢呼,就按下开关点燃第一发烟花,说是点燃也不精确,是通电。

烟花之间没有导火线相连,却间隔精妙的一个接着一个升空。有人好奇去问,说是靠电磁感应,瞬间的磁场增强带起电火花从而引燃火药。

天上的烟花或像流星坠落,或像一簇绣球花,地上的人们挥舞着金色的小火花尽情欢笑。如果这时候登高,会发现城里还有不少地方也放起了烟花和鞭炮。

孟小玖跳不动,就挽着谢言的手臂站在一边看大家,“你写的剧本真不错,你平常是不是也好写点东西?”

“还行,会编点小故事。”

“你会写我吗?”

“你已经很好了。”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飘过红晕,“......可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事也没来得及做,你能写一个人么,让她替我活着,也不用活太久,正常生老病死就好。”

“你不想继续活着了吗?”

她的视线从烟花转移到他的脸上,抓到他眼中的不舍。

“我能让你活下去,但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他本质是光形式的能量体,拟态为类人形态时,会自动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光能一部分以血液形式保存在体内,一部分转化为各种器官组织支撑起整个身体。他也可以附身,附身不需要额外花费能量维持形态,充裕的能量则能帮助修复附身对象的身体机能。如果附身对象还活着,代价则是双方意识的融合,甚至是一方的消亡。

孟小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动了心,和心爱的人一心同体该是多么奇妙啊——他活着,她就活着,她会跟着去往他的家乡,也会在茫茫宇宙中穿梭,到访其他的文明。

但她很快冷静,人们的欢笑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人活着不就是因为独立自由的思想吗?那时她到底还存在吗?他还是原本的他吗?

“如果你离开了这里,我这副身体会去哪儿?”

“它不再是普通意义的躯体,物质层面它不再由原本的血肉构成,也是光的一部分了。”

她沉默了,又听见烟花升起的响声。

“你想吗?”

“我始终尊重你的选择。”

她握住他的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最后一束烟花一样,“那你亲亲我吧。”

孟小玖要回家了,他们在厂区大门告的别。她背着简单的行囊向送行的朋友们招手,坐上连里专门送她去车站的车。

王成钢问谢言,怎么不亲自送她去车站,或者直接跟她一起走。

他苦笑,送别的话已经道完了,陪她一起回去能怎样。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谈恋爱的,在一起也是一天,不在一起也是一天,怎么会有人不愿意爱人陪自己走完所有的路呢?

见谢言迟疑,王成钢干着急。你不是会瞬移吗,快去车站啊!离开点还有大半个小时,先上车后补票小问题。

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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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出去了,但瞬移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他扶着路灯咳,铁皮结的冷霜烫手,分针刚走了一圈。

路上仍旧一片空荡,到市中心的时候看到有人出来扫地面散落的红色鞭炮皮。

他从没跑过这么远的五公里,胸腔刺痛,车站高悬的连城两字仿佛有了重影。

车站自助进站,入口红外检测到乘客,响起提示音,“请出示您的证件,进行安检和消毒。”

送孟小玖的战士从站台上来,远远看见他激动地喊,“谢言!谢言快上来!车要开了!”

消毒喷雾的颗粒飘进鼻腔,他又咳起来,不得不把涌上喉头的血咽下。他被扶着爬上楼梯,终于到了分流平台。

孟小玖踏进车厢,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了高处的他,但车门已经自动关闭。她徒劳地拍着车门哭泣,车已然加速驶离站台。

地面一滩金色的液体是来自他吗?谢言感到恍然。看到战士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莫名烦躁,忍不住想质问他这点小事就慌慌张张是怎么从前些日子的战斗中活下来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国的合作学者有的来了一个人,有的带了一队,根据各研究所的侧重方向选择去处。李强东是个博士生,和另两个同门跟着导师来了连山。来的第一天研究所的同事都以为他是本国人,得知他的父母移民、这是他的第一次c国之行后热情不减,背地还夸他勇敢、不忘同胞,让他着实汗颜。

最初得知a国对c国发动战争并扔了核弹他很不可思议,家里给他打电话满腔愤慨他也搞不懂父母生气什么,就是条重磅国际新闻,跟他们无关。之后民间的宇航计划被中止他倒能理解,谁不想活呢。所以老师充满人道主义精神决定带队前往的时候他很犹豫,父母强烈支持他才硬着头皮跟来。

他还挺怕死的,马路上曾经碰到的爆炸案给他留下不小阴影。佩普珥人攻来时别人仍在抓紧工作,他紧张得笔都拿不稳,手心全是冷汗。晚上去食堂吃饭导师跟他感叹打得多惨,盛赞这里的作战人员,说c国的报道一点儿不掺假。他只能点头附和,饭扒了几口再吃不下去。

又听说电站的员工谢言其实也是外星人,没有他,部队和佩普珥作战恐怕会全军覆没,他离开连山研究所的念头愈发强烈,佩普珥人难道就不可能是因为谢言而来?他万分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无论上学工作还是恋爱他都没听过父母的建议,怎么就在他们殷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同门只会说他担忧过虑,他们在实验室专心实验,转头又在联欢会和人载歌载舞。他无法理解这些人怎么还能在这样封闭高压的环境下苦中作乐,他找不到人诉说。

孟小玖走了,他也很喜欢那个每天洋溢着笑容的女孩儿。他们在卫生队见过几次面,让郝医生开点治失眠的药,她在的话药就由她包好递来,还会笑着叮嘱他不要有太大压力,累了就好好休息。

有次他一冲动喊住了她的名字,她耐心地等他说话,但他最后克制住了自己倾诉的欲望,只说了谢谢。她不会理解的,她甚至和那个外星人建立了恋爱关系。也许她会劝自己走,但他知道这么多机密就算离开核电站也会被请去不知道哪个部门歇着,除非研究完成他才有自由。

对这片被云雨笼罩的土地他没有好奇与依恋,他只想逃离。

电站的内网只能用于各种设备数据的上传和监测,能和外界联系的只有研究所,成果交流则借助vpn通过科学院的系统完成。

系统专门开设有论坛供研究员们灌水交友娱乐,李强东开了帖子匿名吐槽压力大、想回去,引来不少人的同情与安抚。有人问他是哪里的,他说连山的,帖子瞬间就热了起来,谁都想知道点内幕。

李强东在宿舍抽着烟,回复栏里写写删删还是只说了新闻报道的部分。别人问a国放的视频真不真,他回,真有外人帮还用死那么多人?自己回完气得把刚抽了一半的烟摁在烟灰缸里。

他妈的谢言算个屁,自己保护不了,爱人救不了,两个连队剩的人一个连队都合不起来,雷电也得他们自己研究,能跟天斗人类还怕外星人入侵,早变人类入侵别人了。

帖子里歪了楼,都讨论起连山电站的战斗,这中间却有一个顶着小太阳头像的女性账号让他保护好自己,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不行就撤,后方还有研究所,能调到那边也不错,还说自己也是受不了申请回后方的。

发言没多久就删楼了,因为有人批评她贪生怕死,楼里就开始了舍生和取义的骂战。大部分人认为愿意在前线的人肯定都有觉悟,但自己不怕死,不能不允许别人不怕,每个人的选择是自由的。

李强东没心思管,他给那个账号id发了私信,咨询她怎么通过的申请。

对方倒劝他能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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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坚持,不说为人类或者国家做贡献,也是取得学术成就不可多得的机会。可能对方是女性,语气又很温柔活泼,不知不觉李强东就和她说了很多,说实验没有进展,说自己深受自责和害怕的压抑。

她的研究方向恰好和他差不多,宽慰他平时做研究也经常遇到难题,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只不过是他压抑的情绪把困难放大,才觉得不可能成功,要相信自己,相信同伴。

大年夜看烟花了吗?

没有,下着雨呢,特别遗憾。

我们做了些不用明火的烟花,可惜你们没有。

怎么不用明火呢?

很简单,用线圈嘛。

哇,你们真会玩儿。你还想来这边吗?

想呀,实话跟你说,这里真有外人,我怕得要死。

那他应该很厉害啊,你还害怕。

我们都这么以为,谁知道他受了伤根本看不出来,突然就昏迷了,现在还没醒呢。

这样啊,你先写申请吧,我给你问问,争取帮你办成。

李强东回了个雀跃的表情然后和她道晚安,关了网页。电脑没关,后台还在跑仿真,亮度调到最低,他躺倒在床上,有点激动又有点不真实,胡思乱想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难得没吃助眠药物,也没有梦自己逃亡的噩梦,梦的是和美丽的女子一起放烟花。

谢言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他开始做梦。梦里有小玖,有余秀荣,还有等等在这里认识的人。梦里一片雪白,大家一起堆雪人,堆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玖。从太阳高照,玩到明月高悬。然后雪化了,他踩在故乡透亮纯粹的玻璃地面上,四处无人,等离子火花的光芒也照不到他的身上。

醒的时候他还在发烧,听说是送小玖的战士脱了衣服把血擦净又把他背回车带回来的,因为电站无论是军人还是员工都签署了保密协议,不得向外透露半分和他有关的消息。回来之后郝医生不敢给他用药,就安排卫生队的人轮班,一刻不停守着。

他一时说不出话,想起身道谢被王成钢赶紧按回去。王成钢招呼其他人回去,自己搬了凳子在病床边坐下,犹豫了一会儿喊出那个名字,“小玖......知道你的伤没好吗?”

“她知道的话就一定不会走了,我想让她做自己。”

“高科长前天就接到她了,说等你醒了给他回个信儿。”

高萍本意安排孟小玖和她母亲在省城住,方便治病也方便照看,意料之中被婉拒。问她为什么不接受谢言的提议,她却问他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为什么?她想了一路。因为她的独立与自尊,而他又有着包容与责任。

后悔吗?怎么会不后悔。她也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如果他再快一点,她就不会走了。

看她笑着向自己挥手告别,高萍最终也没有告诉她谢言昏迷的消息。阳光已经从这个地处西南腹地的城市离开了,算了吧,算了。

最西北的省份还有充足的阳光,从连城到那里需要一整天,谢言恢复至少要三天,但谢言又告诉他研究所已经有了思路。情绪上他想把谢言强制拉走养伤,他们之间算是朋友吧,小玖生了大病,无法挽回,他不希望谢言也再有闪失。理智又让他无法反驳谢言的选择,五天会有多少变数,他不敢冒这个险。

可是为什么?余秀荣说得对,潜移默化中一切在他眼里都标好了价。新闻里常报道弘扬无私奉献的事迹和精神,在教育、安全、医疗、基建各种领域,他也知道自己不见报端的工作也会被认为是奉献,可他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他心甘情愿。谢言呢?

“你......为什么帮我们?”

电话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又被咳嗽打断,“你还是问出来了,可是有些话说明白就不好听了。”

“就当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吧。”

“我本来只是一个看客。”

李强东收到了回信,对方告诉他外来研究员的申请调动首先要本国负责人同意,再经研究所同意,才会有专人把他带离。他的美梦醒了大半,导师这关他就过不去。

导师也发现他近期精神低迷,要找他聊聊,他心一横,拿出了自己的调动申请。导师显而易见很失望,问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为什么还来,来c国就代表了本国的态度,他临阵脱逃会让别人怎么看?他为他感到羞耻。

唯一的收获是一天假,李强东梦游般游荡回了宿舍。他在六层住,打开窗寒风冷雨扑面而来。

他把手放在了窗沿上,往下看,手臂不自觉用力,脚还没蹬,对面刚好也有人站在窗前,打开窗吼了一嗓子,他一下回神,再向楼下看手脚都软了。哆哆嗦嗦费了半天劲才把窗户关上,窗帘拉好,开了盏台灯,抱着自己枯坐一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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