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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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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嘉自打有记忆以来,就是跟着父亲生活在日后也成为自己工作单位的一高校园里。父亲忙于工作,总是早出晚归,陆文嘉每天早晨醒来以后,家里面就只有自己一个人。陆文嘉最早的记忆就是,每天早晨醒来后无所事事,只有盯着墙壁上糊满的报纸胡思乱想,或者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发呆。长大以后才知道,墙上面糊的多半是《参考消息》,以至于直到上了大学,同学们都纷纷站在报栏前面阅读这份时政大报,陆文嘉却打心底排斥它,总是匆匆走过。好歹也是政治系的学生呀,总应该去看几眼的。

陆文嘉呆呆地站在椅子上面,透过窗户等待着看到父亲的身影。漫长的无聊时间里面,就拿着父亲的大三角板当作手枪,慢无目标地瞄准,“咳咳”地模仿着打枪的声音。自娱自乐,就是陆文嘉自小养成的独处方式。那个年代的孩子,大概都是在父母的眼界外面,悄不声地就长大啦。

妈妈总是说陆文嘉是一个“窝里横”的人,除了窝里横,他又能够在哪里横呢?家里面甚至连只蚂蚁都没有。确实,好好分析一下陆文嘉在后面日子里面的所谓发火、愤怒,更多地都像是在自说自话的“横自己”,只是一味地在发泄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懑、委屈和孤独,并没有认真地针对父母,或者兄弟姊妹、妻子和儿女。陆文嘉算是一个善良的人,不想委屈任何一个人,永远都是在讨好其他人。

如果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着让他提着热水瓶去打壶开水,陆文嘉都能够因为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关注而开心上好半天,到现在陆文嘉都还能够看见那个小男孩,兴冲冲地提起热水瓶,到开水池里面去舀水的场景。

“别让这孩子来舀,这是开水。烫到了可怎么办!”

厨房的大师傅对陆文嘉很是温柔,每次看到他,都会拍拍他的头,“这孩子又长高啦。”

“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上街去打酱油啦。总是要试试的。”父亲鼓励的眼神让陆文嘉特别骄傲,自己也不能比人家的孩子差劲不是。于是舀开水的铁皮勺拿得特别稳,一勺半就灌满了热水瓶。

偶尔父亲会在饭后打三两的锅巴,父子俩一路嚼着走回家。说是家,也就是三间教室隔出来的一间房,中间再用高粱杆糊上报纸作为隔断隔成两半。进门窗下一张枣红色的三抽屉桌,是父亲的办公桌,桌子上面永远堆着两大摞学生的作业本,占满了桌子的一小半,靠墙的一端,堆满了父亲的各种书籍,中间是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有几张照片。对着门的是一张没有上漆的课桌,已经看不出来原木的颜色,算是父子俩的餐桌,随便放着两支热水瓶和为数并不多的杯盘碗筷。

隔断后面就是卧室了,一张大大的木床是父亲的,一张木质高低床是陆文嘉的。两张床之间靠墙放着一口枣红色的木箱,里面存放着父子两人的换季衣物。

其余还有些什么,陆文嘉已经没了记忆。

回到家,父亲多半就会放下陆文嘉不管,自己到教室去辅导学生上夜自习,要等到半夜才又回来。陆文嘉往往一个人躺在床上,直到听见父亲的钥匙在锁孔里面转动声音的一瞬间睡着。待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父亲就又已经出门去了工作。于是,陆文嘉就自己盯着糊墙的报纸漫天猜测或者静静地发呆。

陆文嘉很想问问,还有没有终其整个学生时代,整堂课听讲都听不到五分钟的人。认真回想起来,陆文嘉好像就是这样度过整个学生时代的,

每堂课听讲都听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进入到了白日梦里面,天马行空地漫天幻想起来。中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就兴致盎然地打马停下,听老师讲上一段时间,到了自己不感兴趣的地方,就继续进入梦境去做梦。所以,陆文嘉的英语课和化学课怎么都没能学好。后面自己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老师讲过,之所以学习成绩还有那个样子,完全靠自学呀。偏偏英语和化学,不听老师讲授而去自学的话,很难进入门径,单纯靠想象,难以弄明白其中的很多关系。而数学、物理等等课目,如果自己可以做到系统化地自学钻研,往往是可以建立起来知识体系的。

陆文嘉很少敢走出自家的屋子,只有在父亲领着自己的时候,他才能安心一些,内心里面不再有莫名的恐惧。一路小跑着跟在父亲的身后,连对自己的父亲,也从来都不敢说一句话。有一回,父亲的一个学生,非要让陆文嘉做自己的模特,到画室里面让自己画画。陆文嘉死活都不愿意。被逼急了才敢说出来,“我怕隔壁的建成打我!”想来,隔壁的大孩子肯定总是喜欢威胁陆文嘉,让陆文嘉更成为了井底之蛙,走不出自己的小房子。

“有我领着你,他敢!”

就算是有大姐姐撑腰,陆文嘉也最终没敢走出去,完全放弃了自己接触到绘画艺术的一次机会。

小时候陆文嘉特别闻不了芹菜,可是食堂却总是做芹菜。父亲打来芹菜馒头,和很多老师一起蹲在操场边上进餐。老师们都爱逗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越逗陆文嘉的头低得就越狠,一句话都不敢说。更不敢告诉父亲,自己实在是不喜欢吃芹菜。硬是硬着头皮嚼完一个馒头。陆文嘉只有在心里质疑食堂的大师傅,为什么那么喜欢做芹菜。

等到长大以后,慢慢的竟然感觉到了芹菜其实吃起来特别香!根本不像小时候记忆里面的那么难闻。这个发现,让陆文嘉彻底同幼年时期记忆里面的芹菜和解了。

陆文嘉自己反对不了权威,就特别佩服敢于反对权威的人和事。

陆文嘉自我感觉,一直是一个柔弱的人,所以特别容易与弱者产生共情。自己做了老师以后,当然就特别注意尊重学生,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学生哪怕一点点的自尊心。这大概就是陆文嘉很快就受到了学生欢迎的深层次原因。

好不容易上了小学,陆文嘉觉着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面的人。当然,那个时候陆文嘉也无法用这样的语言形容出来自己的感受。陆文嘉连跟自己的同学们,都不敢主动去说话,自己在班里只有一个朋友,小时候总是领着自己玩的福成。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福成才从北方的农村来到了一高校园里,一口北方方言,陆文嘉基本上听不懂,非得福成重复好多遍,才知道他在说什么。福成人很憨厚,像个大哥哥一样,领着自己的小跟班陆文嘉四处闲逛。这下子陆文嘉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不,陆文嘉好像才有了一些胆量,能够走出自己的那间小屋子,在偌大的校园里面开始找得到一些乐趣。

陆文嘉的同学们要多活泼就有多活泼,穿的衣服也都是格外鲜艳漂亮,整天围着老师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而陆文嘉见到老师,连问声好都不敢,更不要说主动向老师问这问那了。当时老师教唱了一首英语字母歌,直到陆文嘉上到初中好歹算是有了一点点的英文基础了,才明白当年唱的歌最后一句是“nowyousee,lcansaymyABC”,小时候每一次唱到这句“nowyousee”,陆文嘉总是感觉好奇怪,这个“捞油谁”究竟是个谁呀?估计就是因为上课溜号了吧,陆文嘉根本没有在一开头搞明白,老师教唱的是英文字母歌,英文字母歌呀!

懵懵懂懂的,陆文嘉没有学习得多么好,却也没有多么坏。有一天,院子里面的老师心血来潮,鼓动着院子里面的一位小女孩同陆文嘉比赛算算术,看谁算得快。这可要了陆文嘉的命了,“跟人比赛?自己肯定要输的呀,可真是要丢死人了。”背靠着门框,陆文嘉把手背在背后死死地抓住门框,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出声拒绝比赛,咬紧牙关狠命地盯着要出题的人,紧张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对面的小女孩根本不屑一顾,穿着花裙子蹦蹦跳跳地还在唱着歌,侧昂着头挑衅地看着陆文嘉。出题的大人并没有特别为难的意思,题目也就是简单的个位数加减,大概是因为高度紧张吧,陆文嘉哼哼唧唧地抢答了三五题,竟然都答对了。

“我不比啦!你出的都是他会的!”对面的小公主没抢赢竟然直接发飙不比啦。

这也让陆文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输!”

可是在心底,陆文嘉对小女孩佩服得都要五体投地啦,“人家比输了都还敢有那么大的脾气!”

“要是我自己比输了,我爸会不会打我?”

陆文嘉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赢得了比赛,自己应该有一些捍卫了自身荣誉的骄傲感呀。

再说,陆文嘉的父亲,其实从来也没有打过他,甚至严厉地批评也没有过,真不知道陆文嘉内心的思想活动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的。

快五十岁的时候,陆文嘉问自己的父亲,“我小时候,你看到我在一群人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特别气馁讨厌?”

父亲很认真地回答说,“你小时候我看到你,在一群人里面,就是感觉你是鹤立鸡群!”

乍听之下,陆文嘉笑啦,“是不是因为我个子高,站在人群里面特别傻?”

过后的日子里面,父亲问过了陆家妈妈好多遍,“陆文嘉是不是真的傻?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难道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样爱自己的孩子的吗?”

比照自己对自己孩子的爱,陆文嘉真不敢相信,父亲对自己竟然也是爱得那么深沉。

身体并不是特别好的老父亲,每每夜不能寐,坐起来对母亲说,“唉,我现在就是担心陆文嘉。将来怎么办,怎么养活他的一小家人。”

记忆里面,是在铺满尺许见深白雪的操场上,陆文嘉正沉浸在和小伙伴打雪仗的快乐里面,猛然看到父亲笑盈盈地朝自己走了过来,“我爸是来打我的?不像呀,笑得那么开心。有什么好事情?不会呀,我学习又不好。”陆文嘉紧张地呆在了原地,嗫嚅着不敢有任何举动。

“明年回老家去上学好不好,你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回去了好照顾弟弟。”

原来是这件事。再也不用跟着爸爸整天紧张兮兮的啦,当然好!

陆文嘉就这样告别的县城里面的童年,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也是在长大以后,陆文嘉才自己想明白,应该是因为有了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以后,妈妈一个人无法照顾两个孩子,只好由父亲把自己带走了放在身边一起生活。难怪自己有关小时候的所有记忆,都只跟父亲相关,没有妈妈和妹妹丝毫痕迹。

有的也只是片段。

一大堆医生护士围着妈妈,给妈妈头上身上扎满了银针,大概是因为痛苦,妈妈侧着头坐在椅子上,身子被人按着。看见陆文嘉拿小玻璃瓶到洗衣盆里面灌水,妈妈说他,“你灌水干什么?小心别把袖子打湿了呀,-没得换,冷。”

“我灌水去吹泡泡。”

穿着补丁棉袄的陆文嘉,撅起屁股,伸出红咚咚的小手,去洗衣盆里灌肥皂水,跑出去跟小伙伴们忙着吹泡泡,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妈妈正生着病,正在遭受痛苦。

从天性上面来说,陆文嘉长着的并不是榆木疙瘩脑袋,记忆之初的陆文嘉应该也是心地纯良、无忧无虑才对。陆文嘉小时候的冬天还都特别冷,池塘上面结的冰很厚,完全可以承受住人在上面行走。大孩子们“哧溜溜”地把瓦块滑到很远地方,陆文嘉就飞快地跑过去给捡回来。踩在脚下的冰“叮叮咛咛”地响着,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也是因为池塘里面的冰总是“叮叮咛咛”地响,听起来随时都像会裂开一般,大孩子们自己不敢走到中间去捡回来瓦块,就使唤陆文嘉去捡。憨憨笨笨的陆文嘉却乐此不疲,来者不拒。看来,小家伙还是傻呀!真要是冰在中间裂开了掉了下去,还真不是一时半会之间就可以救起来的。大家玩累了起身回家,岸边有别人早些时候到池塘挑水打破的一个窟窿,碎冰又被冻住了,直接凸起来高出其它冰面。陆文嘉毫不迟疑地踩到了上面,“这里还高一些,冰应该更厚。”转念又一想,“但是该不会不够结实吧?”念头转的虽然够快,但是脚却来不及收回来了,“窟通”一声,陆文嘉一脚就踏进了冰冷的水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陆文嘉拽了上来,那只脚上的棉鞋早已灌满了水。回到家没有棉鞋可以换,陆文嘉就在被窝里面偎了一整天。没有记得那一天爸妈数落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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